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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运少年(一)

 关公故里丰收 2018-09-23
原创纪实文学  作者  关公故里丰收(冯勤学)



       人生难免遭逢厄运,谁敢保证自己永在坦途呢?不过,有些厄运程度浅缓,转变也快。然而,有些厄运却来势凶猛,影响长远(甚至祸及隔代),在人的心里留下烙印。

              一 ,厄运一夜间降临

       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个中农家庭,从有车马牲畜、粮棉菜地、丰衣足食的小康之家,一夜间跌入忍饥挨饿、家有饿殍的深渊一一这就是我家!一一我家遭遇的这场厄运,其中所受的饥饿、贫穷与苦难,比起许多乡邻,实在来得早了一些。

        来得早,不是因为我父母不会过日子,而是从一九五三年开始,我家的车马牲畜土地水车等,一切生产资料,全部无偿入社、归公;在接踵而至的统购统销运动中,我家又成了目标户。在村委会、贫协会几天几夜的车轮战逼迫下,我父亲顶不住了一一他大哭一场后,同意了強行给他下达的、不切实际的卖余粮、卖余油数量。

       于是,父亲成了统购统销祭坛上的牺牲品一一我家的全部存粮,连同当年口粮;全部存油,连同灶台上油壶里的油(最终也未湊够官定的“余油”数量),都以最低的象征性价格,“卖”给了国家。这虽然使父亲披红戴花,成了全县的“卖余粮模范”;但我们全家,从此过上了食不裹腹的饥贫生活。

       卖了“余粮余油”之后,再想到巿场上自由买粮买油,万万不行了。一一我的文盲傻父亲,他没有料到一一几乎在农民卖“余粮余油”的同时,全国各地原本开放的粮油巿场,“咔嚓”一声,关门!刚开始,父亲还能花高价,从黑市上买些玉茭、豆子等粗粮,求人从屠宰场买些牛油;随着市场大门越关越紧,我家的吃粮吃油,彻底陷入困境。

       比较而言,城市尚好,市民的粮油,靠国家每月定量供应(虽少却有)。农民就糟糕了,全靠运气一一收获庄稼后,按国家规定上交公粮,再根据剩余多少,按每户人数分配口粮(没有数量保证)。如果剩余太少甚或无剩余,国家会发放一些“返还救济粮”;几乎全是粗粮,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至于吃油,全看各村生产队油料作物的种植面积。而那些年代,国家不断加码督促的,是多种小麦,多交公粮。所以,农民的吃粮吃油,常常捉襟见肘,景况凄惨。

    “卖”光了“余粮余油”,又面对粮油市场关闭;这对于我家,无异于釜底抽薪一一过日子的基础、底摊没有了,好比狗撵兔子,一步落下了,步步跟不上。从此,比起众多乡邻,我家的生活一落千丈。

       大概从小学二年级(一九五四年)开始,我就吃不饱了。我常常羡慕同学手中的麦面馍,看见邻居伙伴吃着炸油饼时,忍不住喉咙里咽涎水。

       不过,虽然吃不饱、吃不好,我在学校里的功课却还不错;尤其作文,从三年级开始,几乎每篇都被老师当堂朗读,或作为范文张贴。

       因为作文冒尖,我有了爱表现的欲望。在课堂上抢答老师提问,在课下唱歌、赛跑、扭秧歌;以及男孩子们的顶拐拐、拍猴子、翻筋斗、跌八叉等体育游戏,我总是争强好胜。

       于是,我获得了老师的赞赏和重用。每逢学校对外宣传党的政策路钱时、区乡政府召开群众大会喊口号时,我必是带头的小骨干;每次到附近集市上演节目、作演讲时,我总是打头阵。

       我的表现,赢得了母亲和一位亲戚老奶奶的赞扬。母亲说,我是村里男娃中最好看的,就像王秀兰(蒲剧名旦);老奶奶则说,我父亲一辈子不识字,笨嘴笨舌,就会下死苦、受人欺;看这娃,现在就伶牙利齿,将来一准改变家门。

       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唯一的老师李子俊家中有事,请了假;替他代课的是乡区中心小学校长郑俊芳。两个月后,李子俊老师回校,带着学生欢送郑校长;走过校操场,来到大路口,两位老师握手告别。这时,郑校长忽然停好自行车,拉着我与另一同学的手,走近李子俊老师说:这两个学生,一个是凤,一个是凰。

       郑老师的评价,在校内外不胫而走,一时间,我好像成了童星。但也有几个同学不服气,背地里给我起了个外号:烧包。

         二 ,一个麦面馍和十八张烙饼 

       我十一岁时,考入离家不远的赵村高小。此前,我们这一带的农家子弟,小学毕业后,就去运城县城考高小,然后,初中是运城中学、高中是康杰中学。

       运、康二校及运城高小,在1949年之前,都是河东大地的老牌名校。但从我这茬小学毕业生开始,却要按规定,到附近刚成立的赵村高小去考试、入学。新学校只有两个班。我虽然心有不乐,但看到赵村高小的新任校长,正是教过我的郑俊芳老师,心中也感欣然。

       上高小的喜悦,很快就被家庭的饥贫冲淡了。因为是住宿生,每周日下午,要从家里背够下一周吃的馍和菜。学校灶房里,只有一位大师傅,给老师们做饭。大师傅只给学生们的干粮溜热,不管菜。我看到,大多数同学,从家里拿的都是麦面馍,而我妈给我拿的,几乎总是玉茭面窝头,间或好点,是玉茭面加少许麦面的二面馍;至于菜,就是腌菜缸里的咸萝卜,再带些红辣椒面和盐;有时,能带一小瓯韭花酱或黑面酱。菜和干粮,常常几天后就变味了,也只能那样地吃了。在我家,干重活的父亲和年迈的爷爷都吃不饱、吃不好;妈再疼我又能怎样呢。

       有天早上,我发现窝头只剩核桃大一小块了。我想坚持到下午,再请假回家去拿。谁知一过中午,肚子便咕咕直响;忽然想起,与我最好的同学杜光明,他爸爸昨天刚送来吃的,向他借个馍吧!

       未找见杜光明,却看见他挂在课桌上鼓囊囊的馍口袋。我解开口袋,映入眼帘的,是好几个又圆又大的麦面馍。
        我饥场大响。
        我不顾一切。
        我抓起一个馍就吃。
        周围几个同学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边吃边说:谁见了杜光明,就说我吃了他一个馍,改天还他。

       我狼吞虎咽,吃了杜光明一个馍;接着,想赶快找见杜光明。不料,直到下午两三点钟,也未找见杜光明(听说,有几个同学出主意,不让他见我);我却被班主任耿尚儒找见了。
        耿老师问:
        你偷吃了杜光明一个馍?
        我:
        不是偷,是借,我让同学告诉他了。
        耿老师:
        杜光明说,你吃馍有同学看见了。
        我:
        耿老师,光明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怎能这样说话;有当着同学面偷同学馍吃吗?耿老师不说话,板着脸,让我出去,找杜光明认错。

        黄昏时分,不知谁去了我村,把我父亲叫来了。父亲给我带来了玉茭窝头,并带我进了耿老师办公室。父亲向耿老师赔不是,自我检讨,恳请耿老师对我严加管教;並说,过两天归还杜光明的麦面馍。
        …………

      耿老师把父亲送出房门。我把父亲送出校门,又送他走出赵村村囗,上了公路。父亲一路上未骂我,也未打我,未说一句话;直到要拐入小路时,才嘱咐我回校。父亲的双腿因过度劳累而变形,走路发瘸;月光下,我望着他一瘸一瘸的身影,心中既难过,又沮丧。 


【本文 作者父亲遗像  (爷爷和祖母一生没有照过像;他们曾经用汗水换来了丰衣足食,却一辈子捨不得照一张像)】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很像杜光明圆圆的脸。我想问杜光明,为啥躲着我呢?不是说好要“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吗?这还算好朋友吗?

       那个周末,我回家后,母亲告诉我,我爸不顾后半年的饥荒,把一些绿豆和小麦,分别磨成“一风吹”(豆皮与麦皮全入面)。星期天下午,妈用五分之四的绿豆面加五分之一的麦面,烙了发面饼子;除给爷爷留几张外,一下子为我带了十八张!妈说,这是六天的干粮,很“楼伟”(富足)了。

        万万没有想到,周一早上,我走进教室,一眼发现,放在窗台上的干粮口袋,瘪了!天哪,我的十八张烙饼,一张也没有了!我满教室寻找。这个由高大寺庙改建的教室,除了班主任耿老师的卧室兼办公室外,十分宽敞。我找遍了犄角旮旯,连个饼渣也没有。我哭了,对耿老师说,昨睌刚从家里带的烙饼,十八张烙饼,全不见了!耿老师走到我放饼的窗台前,看了看,把我叫到他房间,安慰说:“别哭了,也许村里的狗偷吃了。你回家再拿吧。”我哭得很伤心,真希望耿老师突然出现,提着我的十八张烙饼,笑着对我说:“找见了!”

                 三,我又成了“烧包”

       
       吃不饱、饥饿,虽然不好受,但每当我的作文被老师称赞,或范文贴墙时,我就暂时忘记饥饿,喜上心头。有次,语文老师耿尙儒还让我走上讲台,给同学们介绍作文心得。于是,我每天盼望星期五,一一每逢这天,要连上两堂作文课;我的心中比过大年还高兴。

       此外,我还迷上了历史课。有一次,老师让我回答关于岳飞的一个提问。我在回答中使用了两个词组一一“可歌可泣”和“光辉的一页”。对于今天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这个用词也许平常;但当时年轻的历史老师曲自忍,有些激动一一他当堂表扬说,“可歌可泣”与“光辉的一页”,两个词组用得好。他号召同学们:在语文中学到的词汇,要大胆使用。

       在我饥肠辘辘的难忍难熬之中;在我学习作文的初步乐趣之中;震撼人心的一九五八年,呼啸而来!一一中条山下,广袤的晋南平原,各种政治的经济的运动,如暴风骤雨,铺天蓋地。

         我已经十三岁了。这年三月,运城县召开共青团和少先队员会议;新建的赵村高小,有一个少先队员代表名额。郑俊芳校长与其他老师商议后,让我参加会议。

       我生平第一次去县上开会。会上吃得好,每顿饭都有雪白蒸馍,每顿饭都有炒菜肉菜,每顿饭都有鸡蛋汤、醪糟汤。我在十三岁之前,从未吃过这样好、这样饱的饭和菜。

       这次会议的主题,就是吹响大跃进号角,贯彻毛主席倡议的口号:全民大练钢铁,十五年超英赶美;全民除四害(老鼠、苍蝇、麻雀、蟑螂),讲卫生等等。然而,这次会议秩序不好,开大会时,下面的说话声,有时几乎盖过台上的报告声。那位主持会议者,气得几次走到台前,大声制止。

       讨论会议报告时,可能只顾了共青团,对于参会的十几个少先队员,一时无人管。我觉得,吃得这样好,难道玩耍来了?便主动召集大家,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围坐一圈;就少先队员当前的责任和义务,讨论发言。不久,一位漂亮的女同志来了,据说是运城县的副县长。她看到我们秩序井然地讨论发言,十分惊喜。当她得知是我主动组织大家讨论时,亲切地问我,哪个学校的,哪个村的;表扬我有责任心。临走时,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

        这次大会成立了少先队运城县大队委员会,大队长是县团委干事向淑珍(?),我被选为联络员。第三天下午,大会闭幕。

         回校后,第二天下午,郑俊芳校长组织全校四个班的同学集会,让我报告在县上的开会内容。我站在一块石头上,挥舞手臂,一气讲了近一个小时。一位外村小学的老师偶然遇见,竟也站着听完。面对全校师生,郑校长夸奖我:“讲得有声有色!”

        校长与老师们对我的夸奖,却挡不住一些同学的利嘴。他们背地里又叫我“烧包”,最肯叫的,是杜家坡的七八个同学。他们中有个娃娃头,名叫杜起来,年令大,块头大。他有一绝技,能紧抿嘴巴,“呲”地一声,从挺宽的门牙缝中,射出一缕又细又长的唾沫;像个水枪。

       学校灶房那位大师傅,就是杜家坡人,据说与杜起来是亲戚。杜起来联系了五六个本村同学,每周自带油和菜,交给灶房;每顿饭时,大师傅就给他们炒一大瓢时令蔬菜。常炒的是茄子配辣椒,南瓜脍豆腐等,香味四溢;比我的咸菜辣椒面好多了。他们围圈吃饭时,我有时忍不住,站在旁边眼馋。此时,那个大师傅常会露出鄙夷的神色。有次,杜起来吃完饭,从三四步远地方,“泚”地一声,把唾沬射到我的脚边;他身边的同学哈哈大笑。

      有些同学背地里叫我“烧包”,我并不在乎。因为,我从县城开完会,不几天,运城团县委便给学校寄来文件,文件内还夹着几张运城县报。这张报纸的第三版上,刊登了八个模范少先队员的套红头像。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头像赫然在列;像下标注:红孩子冯勤学。

       在红孩子的赞誉声中,我按照学区分配,考上了离家十公里、新建不久的龙居中学。尚未进校,农村公共食堂化就开始了。我家的饥贫生活,雪上加霜。               

          四,公共食堂事务长偷喝生油

       我村的公共食堂,开始还好,但很快就难以为继了。几乎每顿饭都是玉茭面窝头,有时中午虽是麦面馍,却少得可怜。爷爷、父亲、母亲,每人半个馍(一个三两),我与妹妹每人是半个的半个;菜是大锅水煮白菜或红白萝卜,加一把咸盐。我的饭量大,每顿吃不饱;妈总是将她的半个馍,再掰下一半,让我吃。有时见我还不饱,妈把她碗里的稀菜汤,也倒给我半碗;妈总是教导我:“吃馍前,多喝水,水养人。”

       最受罪的,是我的爷爷了。他牙掉光了,粗粮咬不动,麦面馍太少,还常断顿;菜里不见油花,他撒些红辣椒面,刺激食欲。

        不知怎的,爷爷的火气越来越大,成天骂人。这期间,村里发生一件怪事:公共食堂的事务长(起义旧军队文书,退役后安排在我村落户),悄悄钻进库房,对着油瓶,大口地喝生油!被人发现后,消息传遍全村,社员们怀疑他决非第一次喝生油;但村里人大多不识字,也无可奈何。可是,我的爷爷却不饶他,每天见他就骂,说他不让人吃饱饭,坏了良心,是乌龟王八蛋,不如畜性!……那人做了亏心事,每天躲着我爷爷走路。

       公共食堂的饭菜量少质劣,爷爷的脾气不见好转。家家户户遍野寻觅,开始以灰条条、人旱苗,马齿苋等野菜野草添补充饥了。

        长期的饥饿与愤怒,可能把我爷爷气昏了头。他把詈骂的矛头,对准了家里人。他似乎认定:是我妈,把家里好吃的,让我吃了。于是,他骂我妈:
      “儿孙自有儿孙福。把你那小爹伺候那么好,长大要坐'喀嚓陷’(对县官的诅咒语)呀!”
       他罵我:
      “甘罗十二岁当宰相,你上那烂学顶毬用!”
        他骂我爸:
        “一辈子疵怂,把我的血汗光景,日塌光了!”
         有一次,他骂着骂着,突然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我辛苦跌打一辈子,老了老了,要当饿死鬼呀!”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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