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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江西散文名家专辑|彭文斌:《风雨瓦屑坝》

 苍鹰15x1gpgqss 2018-10-10

风雨瓦屑坝 来自江西日报 12:43


一砖一瓦间藏着精工巧劲,一唱一和间藏着质朴纯真。人杰地灵的江西,随处都闪耀着人文的光芒。9月1日起,江西日报微信《夜读》栏目联合江西省散文学会推出“江西散文名家专辑”


今天要与您分享的第三十八篇作品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彭文斌创作的《风雨瓦屑坝》。请跟随他的笔触,去领会散文作品的深远立意,字字珠玑,自有天地。



风雨瓦屑坝


文/彭文斌



乌云,一朵又一朵,一团又一团,轮番滚动,犹如一个鄱阳湖在天穹搅动仙界。风神不甘落后,不断使力撕拽着植物的叶子,眼看着就要摧折了。饶河剧烈地翻动身躯,像醉酒的贵妃,丰腴,罗裳半掩,不自觉呈现一派别样风光来。


这是我走进瓦屑坝的背景。暴雨将倾,而大风已至。酷暑瞬息间无影无踪。无影无踪的还有六百多年前的移民,在“洪武赶散”的鞭子驱使下,他们像牛羊聚集在码头边,船,一只接着一只的船,寒刀一般,切断了他们与原乡的脐带,再也回不去。我,赶在暴雨来临前,向这个南方的移民圣地致意。



一座简陋的牌楼。一面朴拙的碑墙。一片灌木凌乱的山丘,仿佛虬须汉子多日没有梳洗。最浩大的演出,还是无边无际的水,水带走了明清所有的船只,让我不知如何寻觅。


一声唢呐,又一声唢呐,喊裂了山的胸膛,叫开了饶河的门。陪同的朋友说,又有人埋到瓦屑坝来了。


我张嘴想说什么。风,呼呼地将语言刮跑了。我便低头往水畔大步走。沙子路发出兽一般的喘息。挖沙车的声音粗野无理,成为瓦屑坝的王者。我无奈又无力地拐向那座凉亭。


亭叫“怀源亭”,灰色,倒衬托出此刻的情境。旁边立了一块长条形石头,上面有几个字:瓦屑坝移民码头。空前绝后的“江西填湖广”一事,就浓缩在这一亭一石了。黑云逼近,好像鄱阳湖上候鸟归来,每一对翅膀上都驮着思念与乡愁。风怕是要将浪花卷到我的脸颊。每一颗水珠,都是记事簿上的单词,将瓦屑坝的往事偷偷藏着掖着,只不过,我不一定读得懂。


历史事件是如此的单调高冷。瓦屑坝并不例外。


明朝初期,面对战乱后的千疮百孔,朱元璋铁腕实施了人口大迁徙的国家行动,由江南定向往江北移民,并且割断移民与原住地的联系。瓦屑坝成为移民皖、鄂两省的集散地,洪武年间,江西移民两百一十四万人,其中饶州府(今鄱阳县)近百万。数字枯燥而无情,过程在正史中亦讳莫如深,一切,像瓦屑坝一样,消失得多么彻底。



毗邻饶河,是一口连着一口水塘,岸呈犬牙交错状,红土壤动辄突破野草的包围,裸露出来,仿佛大地凝固的血液。蹲下身,我看见瓦屑陶片与泥土混合一体,以一种静物特有的形态跟这个世界交流。从西汉始,瓦屑坝一带便是制陶人的乐土,引鄱阳湖之水,取饶州之土壤,成就陶瓦、陶罐、陶碗之歌唱。唐末,为避战乱,制陶人家躲入浮梁山区,陶艺厂废弃,陶砖陶瓦的碎片绵延二十里,直至深入泥土。谁也没有预料,有朝一日,瓦屑坝再次进入历史老人的视野,不过,这次的疼痛将永远深植中华民族的骨髓。


乌云压近饶河,与饶河、与草洲之间隔着一条清晰的白玉带。风不歇地推搡着浪花,那浪花,分明是移民的遗言,正急于与我相认。独轮车上的媳妇,扁舟上的孩子,送别的族人,数百年后,终究会沿着河流的方向相聚。最少,我坚信有这一天。


六百年来,鄱阳湖在变迁中,瓦屑坝在变迁中,更多的历史真相不得而知。河滩上,随处可见残砖,犹如装着诸多谜底的黑匣子。利诱、欺骗、棍棒、威胁,各种手段在瓦屑坝上演,登记注册、按号登船、押解出发,苛刻的《移民条例》和严酷的处罚,像黑云压着湖面,生离死别,不复相见,从此,故乡只是瓦屑坝。


如此悲壮的大迁徙,却仿佛掉入白茫茫鄱阳湖里的一片落叶。有几人知道,仅洪武二十四年统计的数据显示,安庆四十二万人中,有二十万人竟是由饶州迁入。其间发生了怎样的变故,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有多少家破人亡的镜头一闪而过,有多少血泪留给了河流与湖泊,无人知晓,无人能载得动,这千般愁绪、万般思念。我忽然想到一句:悲伤成河。是的,这饶河,为那些瓦屑坝的游子收藏着所有的悲伤。


风呼呼地拔着我的头发。远处的鄱阳县城被风这个健硕的纤夫拽向我这边,瓦屑坝如此无奈地凝视着一切。


我打了个寒噤。黑铅一般的云间,似乎出现了一张凝着剑霜似的脸。是朱重八朱元璋的脸。在他的目光里,天下,不过是自己的家而已,可以尽情分配和调整布局。他潜意识里还有打击豪强、瓦解威胁的心思,移民一千三百四十万人,将大明朝五分之一的人口迁徙了一番,朱元璋以其独特的方式制造着一个十四世纪的“乌托邦”。瓦屑坝也便梦幻般成为许多原本毫无瓜葛的人们的共同故乡。


饶河茫茫,拦不住这浪花里的无数相思。据说移居安庆后,一些移民梦寐以求能够叶落归根,即便死去,也停柩于地面,等待回归故里入土之日。久之,形成安庆地区丧葬中“厝棺”两步的习俗。蒲儿根摇落花香,野草四面涌来,我只有闭上眼睛,听河水与花草在空中发生一次亲密摩擦。


历史是残忍的,也是吝啬的,像一个文字高手,惜字如金。瓦屑坝移民以悲剧的形式成就安徽、湖北、湖南、河南等多地的重新崛起,繁华之间,必有哀婉处。我无法打听到从这里出发的人们更多的细节。我如一头拉磨的驴,在空旷的河滩上徘徊不舍。即便一只搁浅的旧船,此时也足够令我留恋。河面上,偶尔有船只突突地被风催着离开,朝鄱阳湖的方向远去。浪,犹如一架架奔驶的马车。


我终究进入不了河流的身体,也许,它属于背井离乡的怨人。那些吹箫的雅者,回不了瓦屑坝。雨,骑着黑云,就要踏入大地。耳际,唢呐还在响,只要黄昏还没有降临,葬礼便不会走到结局。远行的故人再也没有回头,而故乡的人还在瓦屑坝的山岗上等候。


骤然间,天完全黑了,风拉响尖厉的警报,暴雨的千军万马呼啸而至。瓦屑坝仿佛黑衣老人,坐在闪电里,聆听风雨声。我恍恍惚惚觉得,那是丢失了六百年的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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