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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 | 王卓异·不想也难@《饮食男女》(文末有惊喜)

 人和月 2018-11-20

这是读书郎闲笔的第35篇文章,全文大约2800字,细读大约需要10分钟。


豆瓣上有一则署名“阿Q”的影评,道出了很多人看《饮食男女》时的强烈感受:


“看这部电影的好处之一是,无需正襟危坐,努力集中注意力,因为前5分钟就已经牢牢地抓住了你的眼睛和胃。我第一次看完后,久久不能入睡,因为饿到五体投地 、肝胆相照,馋到细水长流、络绎不绝。”


的确,只用了开场五分钟,导演李安的指挥调度、林良忠的摄影、蒂姆·斯奎尔斯(Tim Squyres)的剪辑、老戏骨郎雄气定神闲的表演、做手替的台湾顶级大厨们令人眼花缭乱的厨艺、以及那些鲜嫩多汁的食材,就共同织造出一幕美到严重犯规的家宴制作过程。


 

这五分钟早就被剪成单独的视频,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在英文网站上,这段视频的评论区里经常会有人惊呼:“Food porn!”


“Food porn(ography)”,直译“食物色情”,是英文社交媒体上的热词,专指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视觉呈现。追根溯源,这个词最早正式出现在批评家罗莎琳德·科沃德(Rosalind Coward) 1984年出版的《女性欲望》(Female Desire)里。该书将精美的食物图片制造的强烈诱惑与色情片的感官刺激做类比,并指出,这些图片美观夸饰地呈现做好的食物,传达的是一种服务他人的愉悦,也因此总是遮蔽不那么浪漫的食物制作过程。


《饮食男女》的开场却已经用松鼠鱼、走油扣肉、鸡包翅、东坡肉、蟹粉汤包和火爆双脆证明,食物制作过程也完全可以被浪漫化成美食诱惑力满格的奇观。随着剧情的发展,这部电影还会让郎雄饰演的大厨老朱做出一桌又一桌的家宴,让观众们在饱享眼福的同时,胃部也饱受刺激。


然而,与观众被撩拨起的食欲形成鲜明对比,老朱的三个女儿对家宴却兴趣缺缺,甚至觉得那是一种负担。比如开场做出的精美大餐,当晚就没动几筷子,大多变成需要慢慢解决的剩饭剩菜,原有的色香味付诸东流。最惨的是蟹粉汤包,为了便于小孩子上学携带,还被毁灭性地挤掉了汤汁。


如此诱人却又过剩,《饮食男女》中的food porn也许更应该翻成恰好与“饮食”谐音的“淫食”。这种译法乍看有点辣眼睛,但“淫”字本来并无“秽”意,只是指浸润饱和(《说文解字》:“侵淫随理”)和泛滥过度(《说文解字》:“久雨为淫”)。它后来与色情的意义连接其实建立在相当高度的哲学层面上。就像老朱在电影中的那句点题的台词:“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想也难”,这些欲望早已浸淫我们的日常生活,随社会肌理千变万化地流动,每个人都身处其中。纵容难填的欲望会制造出远超实际需要乃至承受能力的痛苦负担,但勉强“不想”的压抑,又常常意味着决堤后更大的泛滥。


老朱一家的家宴上,就既有远超他们承受能力的“淫食”,也有被深深压抑的欲望。


就像二女儿家倩(吴倩莲饰)说的那样,老朱一家是“靠吃饭联络感情”的。电影伊始,这一家四口已陷入巨大的感情危机中。每个人都渴望其他人的理解,却又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表达自己,也都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其他人。强烈的亲情在难以逾越的心灵隔阂间转化为同样强烈的焦虑、矛盾、挫败感和逃离的欲望。每周一次的家宴成为老朱在形式上维系一家团圆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才做得如此铺张——他用过度的美食想填充的是自己的孤寂感,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满足的和亲人沟通的欲望。



老朱同样不知道的是,他的美食做得越过度,和女儿们沟通的可能性反而会越低。在这方面,《饮食男女》中呈现的“淫食”为科沃德对food porn的定义又做了另一层修正:过度的美食中蕴含的常常不是“服务他人的愉悦”,而是权威和特权的建构。老朱拥有消费文化惯常追捧的“厨神”级的社会高位,他在餐饮地标圆山大饭店主厨烹饪的美食,是前国民党主席吴伯雄客串的那种名流政要才有特权享用的。这种由美食承载的权力被他带回家中,让家宴成为了他彰显父亲地位的仪式。菜怎样做,做多少,怎样吃,都由他说了算,女儿们不但不能置喙评议,连不准时来吃的权力也没有。


这种父权严重压抑了父女双方的表达欲。在女儿一方的眼中,餐桌上的精美菜肴其实是父亲的全方位压迫性关爱的缩影。小到洗内衣、叫起床,大到选职业,老朱一手包办了女儿们的所有事情。与他冲突最多的家倩,原本的理想是做厨师,却被他“赶出厨房”,逼去读书做白领。恰如食物精美就好像即使过度也不容拒绝,这些安排全都有漂亮到似乎只能接受的“为你好”的理由。只是,就像家倩说的,“从来没有人问我领不领这个情”——她和姐妹们从来就没有自由表达和选择的权力。说到底,她们并“不想”接受父亲给的一切,但是,“难”。


而父亲一方看似强势,其实也被自己的权威束住了手脚。如好友老温(王瑞饰)所言,老朱总爱“摆个臭架子”——端着架子,自己柔弱的一面就不好示人。对女儿亲情的需求,对恋人爱情的需求,要么被他扭曲地用强化外在权威的方式表现出来,要么被他痛苦地压在心底。



在这样的 “淫食”的长期压迫下,难怪大家都没了胃口。浸淫在美食文化的欲望和权力中心,老朱更干脆失去了味觉。他做的每一道菜,都需要老温的品尝鉴定才敢上桌。像很多其他权威一样,他的权威中有一个盲点和不安全感造成的深渊,需要无休止地索取下属对自己地位的再确认来填充。


也难怪朱家四口在餐桌上表达自己的企图不是被误解堵回去,就是以近乎“呕吐”的方式突然爆发。影片的第一场“呕吐”戏是“乖乖女”小妹家宁(王渝文饰)在一次家宴上出人意料地宣布未婚先孕,它确立了之后几场的基本格局:


首先是紧张慌乱中的不知从何说起:“有件事情我想跟大家宣布一下,我知道这件事情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发生的…….”


接下来是隔阂深重的亲人自以为了解的误判:“(家倩:)哪一科被‘当’了(不及格)?”


最后是在误判的触发下乱七八糟地一吐而快:“我认识一个男孩…….男的…….我们彼此相爱,我们打算将来在一起生活……不过因为他家很大,他说他父母会喜欢我,所以我决定搬过去住……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怀了他的小孩……..”



每一次这样的“呕吐”后,都会有一口人离开朱家,最终轮到了老朱自己。在最后一场全员到齐的家宴上,他借着酒劲用比女儿们更混乱的表达吐出了压在心头的惊人感情秘密,在现场制造了一片混乱和狼藉,彻底完成了家庭的解体。这幕戏的最后,慌乱的老朱已再无往日权威。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满头大汗地望向和他最冲突却也最相像、相爱的女儿家倩,后者满眼泪水。


但是,朱家人还是比老温幸运。作为替老朱尝菜的“味觉”担当,老温从角色定义上就被彻底剥夺了“不想”吃的可能。他被灌入太多美食后,竟死于消化不良引发的疾病。用他住院时自嘲的话说:“什么人碰到什么事儿,活人让屁给憋死了!”


朱家人则至少还有“吐”的空间,还有家宴散席后各自的去路。老朱最后从饭店退休,卖掉了台北市中心的老房,和相爱的人搬到郊区。他失去了老温,不再是美食文化中心的主厨,也不再是老房里的家长,就无需再患得患失地维系自己的权威。在即将交屋的老房中的最后一场家宴,他甚至把以前专属自己的厨房禁地完全放权给家倩,让她做了主人和主厨。


这是一场轻松的家宴,想来就来,不想就不来,一点也不必为难。最终成行赴宴的也只有老朱自己。女儿煮的汤,他喝了一碗,还想再要一碗。因为这样的美食,他突然尝到了味道,而且发现自己远远还没尝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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