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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第三十八章解读

 书页无卷 2018-11-22

原文:“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P.215以下简称《今译》)

  

  本章在《老子》中意义重大。它是帛书本《老子》的第一章,也是王弼本等《老子》传本“德经”的首章。王弼关于本章的注解用了一千二百八十多个字,可谓煞费苦心,虽非句句精当,但仍可作为我们今天深入理解《老子》本章的重要参考和指导。

  王弼曰:“德者,得也。……何以得德?由乎道也。”这与《管子》中的“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故德者,得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思想相一致,皆可看作是对《老子》第二十章最后一句(参见笔者第二十章的校订文)“孔德之容,惟道是从”的解释和说明。德与道的关系可概括为:道为体,德为用;道决定德,德分有道;道是德的内容,德是道的体现。“孔德”、“玄德”以及本章的“上德”,三者是同等程度的概念,表征的是德对道的完全拥有、德和道的完全统一或德对道的完全体现。为什么“上德”是有德的?因为“上德”完全体现了道的“不为”、“不争”、“不欲”等利他特性,从不出于得到的考虑或从不指望得到回报,“不德”(这里,德通得,不德即不追求得)二字尽显风流,与第八十一章中的“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呼应起来 。“下德”为什么无德?就是因为它“不失德”(这里,德通得,不失德即不丧失获取和得到)即总以“得到”作为考虑的前提,因此,“为”、“争”、“欲”等利己特性成了“下德”的基本特性。“下德”并非如有些注家所言,是一种较低层次的德或德的一种形式,而是压根儿就不是德,所以,它“为之”并“有以为”就显得再正常不过了。“不德”、“不失德”之“德”,老子之所以没直接写作“得”字,可能是出于“以反彰正”的考虑,因为“上德”与“不得”之间、“下德”与“不失得”之间并不构成正反对待关系。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如前所述,“上德”是道的完全、充分的体现,以“不德(得)”为得,以“无为”为“为”,以无心(无私心)为心;“下德”则与道的特性相反,以“得到”为目标,以“有为”为手段,以“私心、私欲”为动力。帛书本无“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一句,傅奕本等作“下德为之而无以为”, 王弼本、河上公本等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刘殿爵、高明、陈鼓应等人认为此句为衍文。笔者认为,从逻辑上分析,不仅应该有此句(帛书本可能漏抄),而且此句应如王弼本、河上公本等表述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因为,这里反映了如下逻辑对应关系:上德——下德;无为——为之;无以为——有以为(第一句中还有“不德——不失德”)。否则,上述逻辑对应关系就不能成立,“上德”的特性、意义和价值也就无法彰显。句谓:上德顺任自然不存私念,下德有所作为乃私心使然。

“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这里的“上仁”、“上义”、“上礼”之“上”, 与“上德”之“上”不同,并非与“下”对应之“上”或上等、上好之“上”,而是“尚”的通假字,即热衷、推崇之意(参见董京泉:《老子道德经新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P.194-195)。失去了道和德的支撑,仁、义、礼则被归入到“下德”的范畴(“凡不能无为而为之者,皆下德也。仁义礼节是也”——王弼语),若推行或推崇,在行动上必然体现为“为之”,在心理上则必然体现为“有以为”,因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孔子对“仁德”的推广和对“克己复礼”的追求恰恰就是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仅收效甚微而且适得其反。目前所见《老子》传本关于“上仁”句的表述皆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帛书甲本此处只有“上仁”二字,后面缺损;郭店简本缺三十八章),从逻辑上判断,《老子》原文应为“上仁为之而有以为”,因为“下德”都是“有以为”,“仁”则不可能是“无以为”而只能是“有以为”,紧接而来的“义”也是“有以为”,“礼”不仅“有以为”(隐含其中)而且还“莫之应”。句谓:尚仁而有所作为则是出于有心,尚义而有所作为则是出于有意。尚礼有心作为则得不到回应,不得不强拉硬拽,逼人就范。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在大道流行的状态下,道是“德、仁、义、礼”的根源和基础,“德、仁、义、礼”是道的反映和体现,“德、仁、义、礼”虽具体内容不同,但在体现道的特征、特性上则具有一致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子不仅不反对“仁”,而且还要求为道者要“与善仁”(第八章);不仅不反对“礼”,而且还要求对待战争要“以丧礼处之”(第三十一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其根本意图在于说明前者对后者具有的逻辑上的根源性,虽使用了“而后”的字眼,但却不具有时间序列的意义,不能说道失去了德还存在、德失去了仁还存在、仁失去了义还存在、义失去了礼还存在。“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国家昏乱,安有忠臣?”(第十八章)从道、德、仁、义、礼五者的直接关系上来看,道是德之根,德是仁之根,仁是义之根,义是礼之根。“道有积而德有功,德者道之功。功有实而实有光,仁者德之光。光有泽而泽有事,义者仁之事也。事有礼而礼有文,礼者义之文也。”(韩非:《解老》)大道废,其他皆废;前者废,后者必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前者废后者依然存在,这种存在只具有形式的意义(假、伪),而不再具有原本的内涵。王弼在《道德经》注中写道:“夫大之极也,其唯道乎,自此已往,岂足尊哉。故虽德盛业大,富而有万物,犹各得其德,虽贵以无为用,不能舍无以为体也,不能舍无以为体则失其为大矣,所谓失道而后德也。……下此已往,则失用之母,不能无为而贵博施,不能博施而贵正直,不能正直而贵饰敬,所谓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子把脱离了道的所谓“德(实为下德)、仁、义、礼”视为“前识者”,实乃“道之华,而愚之始”也。

“德、仁、义、礼”中,离道最近的是“德”,离道最远的是“礼”。而“礼”在古代不仅是一个严密的规范系统,而且还是包括刑法等在内的一整套礼制,它既是“思想上层建筑”又是“政治上层建筑”,它同时具有军队、监狱、警察等“物质附属物”,它最接近人们的政治生活、日常生活并与之息息相关,当“德、仁、义”失去作用以后,社会已毫无忠信可言,人们日常生活中发生的大量问题(包括“以礼反礼”)将直接成为“礼制”问题,失去道的支撑的“空壳”的“礼”,不仅不堪重负,而且难以应付,这种状况作为“忠信之薄”发展的结果和反映,必然成为社会动乱的始源地(“乱之首”)。

  根据以上所言,此段原文可翻译为:所以,失去道就会失去德,失去德就会失去仁,失去仁就会失去义,失去义就会失去礼。空壳“礼”的出现,则意味着忠信的缺乏和动乱的开始。

  “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前”:超前,引申为离开或脱离。“识”:见识、思想或设计。“者”:代词,指“前识”。在大道废弃的状态下,所谓的“德(实为下德)、仁、义、礼”,是道的折光、投影或虚幻的饰物,依此行事,不仅是愚蠢的开始(既自欺又欺人),而且后患无穷(“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候。诸候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智耶?”《庄子·胠箧》)。句谓:脱离了道的“德”、“仁”、“义”、“礼”既是道的虚华,又是愚蠢的始源。

  “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大丈夫”,指《老子》文本中的圣人、君子及得道侯王;“厚”与“薄”相对,“实”与“ 华”相对,前者反映的是忠信程度的差异,后者彰显的是“道本身”和“道表象”的分野。句谓:因此,大丈夫为人忠厚而不虚伪,恪守朴实而不浮华,所以应取“厚实”而去“薄华”。

  基于以上分析,本章的校订文及译文如下:

  原文校订文:“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有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译文:上德以利他为原则,不考虑回报和获得,所以有德;下德以利己为参照,不忘回报和得到,所以无德。上德顺任自然不存私念,下德有意作为乃私心使然。尚仁而作为则出于有心,尚义而作为则出于有意。尚礼有心作为则得不到回应,就强拉硬拽,逼人就范。所以,失去道就会失去德,失去德就会失去仁,失去仁就会失去义,失去义就会失去礼。空壳“礼”的出现,则意味着忠信的缺乏和动乱的开始。脱离了道的“德”、“仁”、“义”、“礼”既是道的虚华,又是愚蠢的源头。因此,大丈夫为人忠厚而不虚伪,恪守朴实而不浮华。所以立身处事的原则只能是:取“厚实”而去“薄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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