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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交情老更亲

 飓风居主人 2018-12-05

  在盛唐诗人高适(700?—765)的集子里,有两首赠杜甫(712—770)的诗,杜甫均有回应,读起来很有兴味。高诗云:

  传道招提客,诗书自讨论。佛香时入院,僧饭屡过门。

  听法还应难,寻经剩欲翻。草《玄》今已毕,此外复何言?

  ——《赠杜二拾遗》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

  身在南蕃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

  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

  ——《人日寄杜二拾遗》

  前一首作于乾元二年(759)岁末,其时高适到四川担任彭州(治所在今四川彭县)刺史不久,而他的老朋友杜甫也逃亡到四川,穷困不堪,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只好临时在成都郊区浣花溪寺里安身;高适还称他为“拾遗”,其实这一官衔杜甫早就丢掉了,他现在是一介平民。后一首作于上元二年(761)年初,其时高适调任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庆)刺史,这时杜甫靠另一位老朋友严武(剑南西川节度使,驻节成都)的帮助在成都郊区盖了几间草房——这就是后来著名的杜甫草堂,现在还在浣花溪畔,历代重修,近年来更大为扩大,景色极佳,乃是成都最有名的旅游胜地。

  这两首诗里都流露了高适对老朋友的真挚友情,深度则颇为不同,前一首近乎一般的问候,这时高适对杜甫的情况大约还不大了解,他们分手多年,彼此都经历了许多变化,一时还难以深悉;后一首则感慨极深,既为杜甫,也为自己,是历来传诵的名篇。

  高、杜的相识远在二十年前的开元二十七年(739)。那时高适虽然并无一官半职,但已经是社会名流、大诗人了,“每吟一篇已,为好事者称诵”;而杜甫则还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第一次到山东一带来“壮游”,他的诗歌创作才开始起步,但已显示了大可持续发展的强劲苗头。他们相识于汶水之上,一见如故,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和对方未来会经历那么多的痛苦和变化。

  尔后二十年来,他们几度相逢,诗歌上的往来酬唱就更多,友谊日益加深。天宝三载(744)杜甫追随当代最伟大的诗人、被玄宗皇帝赐金逐出首都的李白一起漫游梁宋,再度与高适相逢,三巨头畅游宋中以及附近的孟诸泽、吹台、单父台等名胜古迹,饮酒打猎,慷慨高歌,形成了盛唐诗歌上最豪华的团体壮游,产生了许多美妙的诗篇,本师陈贻焮先生在他的《杜甫评传》中叙述这一次盛会道——

  他们一起登临怀古,把酒论文:“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后四句跟高适《宋中十首》其二“朝临孟诸上,忽见芒砀间。赤帝终已矣,白云长不还”意思相近,都是写眺望当地远处云山,缅怀汉高祖功业的感触。杜甫初来乍到,对这里的山川古迹,哪能这么熟悉,这还不是高适这位“我本渔樵孟诸野”的流浪诗人指点、介绍的么?杜甫后来写的《昔游》说:“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桑柘叶如雨,飞藿去徘徊。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单父城宓子贱琴台离宋州不远,是高适的常游地,这次他又陪同李、杜来登临凭吊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重版本,上卷第79页)

  当年秋天他们在此分手,高适去了楚地,李白、杜甫则去王屋山访道;天宝五载(746)他们三人又应北海太守李邕之约在齐州(今济南)等地相聚,然后李、杜与高适分手,在山东一带漫游;再后李、杜二人也各自东西了。

  从此以后,李白与高、杜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而高、杜两位则多次有相见的机缘,在诗歌中互通消息的机会则更多。

  天宝十一载(752)高适放弃封丘尉一职,去首都长安另谋发展,再次同杜甫相见,他们和岑参、薛据、储光羲等友人一起登慈恩寺塔,分别写了诗。第二年高适得田梁丘之荐,入边防名将、陇右兼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不久担任左骁卫兵曹,掌书记;次年高书记随哥舒翰入朝,又一次与杜甫相见,然后去河西节度府(驻今甘肃武威),分别时杜甫作《送高三十五书记》,祝贺他履新,预言他十年后将成为方面大员,希望他多寄边塞诗来:“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此行既特达,足以慰所思。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常恨结欢浅,各在天一涯。又如参与商,惨惨中肠悲。惊风吹鸿鹄,不得相追随。黄尘翳沙漠,念子何当归。边城有余力,早寄从军诗。”这时杜甫正苦于没有出路,一度很想追随高适之后,也进哥舒翰的幕府去,为此他写过《投赠哥舒翰开府二十韵》,但此事未得下文。

  天宝十四载(755),哥舒翰入朝,因病留滞长安,他的属官蔡希鲁先回武威去,杜甫写诗托他问候高适(《送蔡希鲁都尉因寄高三十五书记》),在这前后又有一首单独的《寄高三十五书记》,诗云:“叹息高生老,新诗日又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主将收才子,崆峒足凯歌。闻君已朱绂,且得慰蹉跎。”杜甫自己很潦倒,他真心为老朋友、老才子高适的升迁而高兴。

  很快安史之乱把唐王朝完全搞乱了,高适风云际会,骤然高升,事务极忙,他对当时一些敏感政治问题的见解同杜甫也有所不同,有一段时间没有同杜甫联系。到至德三载(758),高适从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的高位上被贬下来,到洛阳去当了一名完全没有事可做的太子少詹事,其时杜甫作《寄高三十五詹事》,诗云:“安稳高詹事,兵戈久索居。时来知宦达,岁晚莫情疏。天上多鸿雁,池中足鲤鱼。相看过半百,不寄一行书。”一则安慰高适,一则强调彼此年纪都老了,应加强联系;中国古代的传统之一,是政见不同一般不影响老朋友之间的友谊,何况各人的见解也可能发生变化。

  乾元二年(759)高适任彭州刺史,另一个老朋友诗人岑参则出任虢州长史,杜甫在艰难入蜀的途中作《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的长诗,一开始就写道:“故人何寂寞,今我独凄凉。老去才虽尽,秋来兴甚长。物情尤可见,词客未能忘。海内知名士,云端各异方。”对于大家现在天各一方,自己晚景凄凉大发感慨。中间有大段内容称道两位老友的诗篇,哀叹自己贫病交加;最后道:“旧官宁改汉,淳俗本归唐。济世宜公等,安贫亦士常。蚩尤终戮辱,胡羯漫猖狂。会待妖氛静,论文暂裹粮。”杜甫希望在天下太平以后,能有机会同两位老朋友讨论诗歌创作,畅叙友情。

  不久杜甫到了成都,高适很快给他寄了诗来,深致问候;对于他这首《赠杜二拾遗》,杜甫回答道:

  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圃蔬。

  双树容听法,三车肯载书。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

  ——《酬高使君相赠》

  他说自己的处境相当狼狈,靠朋友和邻居接济,但创作并没有中断,仍然充满自信。仇兆鳌解说此诗道:“此诗逐联分答,与高诗句句相应。空房客居,见无诗书可讨。邻友供给,见非取资僧饭。但容听法,则不能设难。未肯载书,亦何处翻经乎。末则谢草《玄》而居作赋,言词人不敢拟经也”(《杜诗详注》卷九)。解说颇得要领,唯最后一句似不甚当,杜甫从来不打算当一个理论家,他一向以文学家自居。唐代知识分子准备做学问、写专著的人很少,多半致力于文学创作,特别是大写其诗。

  上元元年(760)初,杜甫作《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高适想必立即给了他一些帮助,而双方的诗歌中均未直接涉及此事,大约因为是很老的朋友,所以都不讲什么客套。

  上元元年(760)九月高适由彭州刺史改任蜀州刺史,此地离成都比较近,杜甫几次去看望他,并有诗云:

  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赢隼出风尘。

  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天涯喜相见,批豁对吾真。

  ——《奉简高三十五使君》

  这时离他们上次在天宝十三四载(754)已是六年过去了,国家和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一次他们一定谈得很多很深入,大大增进了彼此的了解,所以到上元二年(761)正月高适写《人日寄杜二拾遗》时,内容十分丰富,与一年多前那首《赠杜二拾遗》仅为一般的问讯相比,意思也要深刻得多了。

  《人日寄杜二拾遗》可分三段,每段四句,逐段换韵——这是高适常用的一个办法。开头一段是个引子,说彼此思念故乡,令人断肠,定下了全诗慷慨悲壮的基调。中间一段对国家的现状表示极大的忧虑,想到自己无从参与朝政则深感无奈;又感叹彼此年纪都大了,朋友间不知道未来聚散的情形如何。最后一段诗人简要地回顾自己的一生,从二十岁成人到五十岁开始出仕,三十年间一直在民间草野之中,高卧东山,没有想到现在一把年纪了却跑到西南边陲来当地方官,拿很高的俸禄(“二千石”是汉代刺史的俸禄,唐代一般刺史为四品官,收入亦丰),面对浪迹天涯生活窘困的老朋友杜甫,自己深感惭愧。

  他惭愧些什么呢,诗里没有说,估计是在他与杜甫多次深谈之后,对这位老朋友忧国忧民不肯同流合污宁可过贫穷的生活颇为钦佩,反觉得自己这样当一个高官、俸禄拿得太多是应该惭愧的吧。一个身居高位的老人,对于比自己小十来岁而且现在毫无名位的人说这样的话,充分表现了高适关心大局的高远胸怀和严于律己的高尚人格。

  杜甫读到这首诗以后,“泪洒行间,读终篇末”,大约情绪太激动了,没有写和诗;到高适去世后近十年的大历五年(770),杜甫从私人文档中翻出了当年高适寄来的这首诗稿,感慨万千,“追酬”一首,而本年晚些时候他也去世了。高、杜真乃生死之交。

  高适在蜀州期间和杜甫见面的机会比较多,他们许多话可以当面谈,诗反写得少了。上元二年(761)冬天,高适到杜甫的成都草堂作客,稍后杜甫又几次去蜀州依高适,所以在蜀州的江源县有杜工部祠,据说就是当年杜甫来依高刺史时的寓居之处。这两位大诗人确实是“交情老更亲”!

  广德二年(764)春天,高适奉调回首都,任刑部侍郎,转散骑常侍,杜甫因故未能送行,稍后作《奉寄高常侍》七律一首,回顾他们悠久的交谊,祝对方回京后一切顺利,发挥更大的作用。可是此后不到一年,身体一向很好的高适突然在永泰元年(765)正月去世,噩耗传来,杜甫大感意外,沉痛之至,作《闻高常侍亡》的五律表示哀悼,其尾联云:“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正如周勋初先生所说,“此诗实有盖棺论定之性质”。

  顾 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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