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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台

 龙安山河 2018-12-16

随县文联组织的采风活动,见到了我阔别四十多年的初中同学,勾起了一段往事,一段回忆。

初中同学,大名刘稀奇,小名七娃子。大小名的由来有些色彩,其实也很简单很直撇,他的头上六个都是女孩,他的父亲想个儿子传种接代都快想疯了,他是第七胎,母亲怀他的时候,虽然有些不一样的反应,但也无法准确的预测是男孩还是女孩,要知道,如果这胎生下来还是女孩,他父亲想儿子的想法可就真的泡汤了,传种接代的愿望也就落空了,因为他的母亲曾经在他的父亲面前发过毒誓,生下七胎后,再让她生,她就寻短见,就不活人了。

生他的那天,母亲在里屋忍受着一朝分娩的阵痛,父亲在门外心急火燎地期待。

哇的一声,刘稀奇落地,接生婆高喉咙大嗓门地对着房门喊话:生了,生了,恭喜,恭喜,是个长鸡鸡的,母子都平安。他父亲一听,高兴得半天没有合上嘴。

接生婆让他爸给娃想上一个名,好叫。他爸不假思索,得意洋洋的说,想啥?想!排行老七,小名就叫七娃子,俗话说七上八下,这娃将来肯定有出息,大名就叫刘稀奇,我费尽心血才得到他娃,好不稀奇。接生婆让他爸再和婆娘商量商量,他爸一拍胸口,一跺右脚,鼓起眼睛说到,商量个球,商量。老子的娃,老子说了算。

七娃子出生,坑害了他的五姐和六姐,由于家里实在穷得舀水都不上瓢了,无奈之下,七娃子一出生,他爸就张罗着找人家把七娃子的五姐和六姐送人了。

七娃子,生下来又黑又瘦,母亲坐月子也没得啥吃的,奶水少,不够吃,刚好三十天就吃上了玉米面糊糊。身体发育差,六七岁,数数还跨不过一百的坎。尖嘴猴腮的,左邻右舍,乡里乡亲都不喊七娃子,管他叫猴儿子。

     七娃子七岁那年秋季,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他爸背着他到公社小学报了名,读上了书。

在学校,除老师把七娃子叫刘稀奇外,大家都叫他猴儿子。这外号一直叫到小学毕业。

     猴儿子,读书一直与我同班同桌,我和他的个头差不多,家庭条件也都有一比,不过我在家是长子,脚底下也有几个弟妹,在家的待遇没有他好,毕竟先出林的笋子先遭难。他是他家唯一一个上学读书的,每天他的书包里都会装着两三个在家烧好的鸡蛋大小的洋芋,偶尔还会带上巴掌那么大的一块火烧馍,不管带的啥,那从书包口飘出的香味和露出的诱人的食物,总是不断的弄痒我饥饿的心,勾走我谗巴巴的眼。

猴儿子小学二年级前,虽然字写得歪歪斜斜,背书也常常是最后过关,毕竟还能勉强跟得上,到了三年级,成绩一期不如一期,特别是算数成绩差得要命,经常被老师留下,好几回他爸打着火把到学校接他,有一次他爸接他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雷阵雨,雨大的一把捏不住,雨水把火把淋的透湿,无论怎么点都点不燃,只好借着时有时无的闪电吃力的往回走,途经一道山梁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啥原因,猴儿子没有与他的父亲一同摔下山崖,而是摔在了上面的草丛中,他的父亲把头摔破了,落下了残疾。本来他妈说不让他读书了,他爸不同意,说他七娃子读到那儿就供到那儿。

进入小学三年级,猴儿子与我有了一些感情,他常常偷看我的作业,为了不让我拒绝,三不打时会给我分一个个头小的烧洋芋或是掰上一小块火烧馍。

上初中,大家也不再叫刘稀奇为猴儿子了,女生都叫刘稀奇,男生大都叫他老七,至于我,他给了我特权,还是让我叫他猴儿子,按他的说法,亲切。

初中两年时间,眨眼的工夫就结束,初中毕业我考上了高中,刘稀奇没有考起,毕业典礼上,他再三要请我去他家耍一下,他说要亲自为我烧洋芋,要让我吃饱吃够。同桌了几年也没有去过他家,一提到那烧洋芋着实有点流口水。我欣然同意了他的邀请。

我们约定,毕业典礼后的第三天,他到学校门口接我,一同去他家。

要去的头一天,我的母亲让我的父亲到队上用小麦换了两把挂面,母亲说,不能空着两手,活人要懂得人间礼仪。

提着两把挂面,他前我后,一路说笑一路玩皮朝他家走去。

他家所在的生产队叫刘家院,说是刘家院,其实居住也并不集中,他家居住的地方算是人家户最多的,也只有六七户,二十来号人。从公社到他家有近二十里的山路,坡坡坎坎,弯弯曲曲,宽不过两尺,窄的地方就五根手指张开那么丁点儿。

刘稀奇家门前两三百米处是一大块坡地,地里正长着庄稼,刘稀奇来接我的时候,在一个山洞里藏了一个背篼,是他妈叫他带上的,叫他回来时顺便在半道上,地里头扯一背猪草,我也是扯猪草长大的,两人联手,个把小时就扎扎实实的扯了冒尖冒尖的一大背篼,刘稀奇觉得回家时间还早了点,他说回去早了,又要喊他做这做那,最怕的是让他去水井沟挑水,他说,挑一挑水来回两三里,全是上坡,累得半死。随他意愿,我们就藏在山洞里摆龙门阵等天黑。

回到他家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进了家门,他直接把猪草背进了进大门左手那间屋的后面。

后面是他家的厨房,过去农村都称为灶房,灶房不大,黄泥地面,有灰,有垃圾,有鸡屎,有猫饭碗,看上去很是有些乱,很是有些脏。灶房最里头的左角是三口弯月形状的老式土灶,灶的南端紧贴着石头砌成的墙,石墙没有抹光,凹凸不平,最凹处能放下杯碗,灶的前后和北边都是用山里的两寸多厚的条形石板镶嵌起来的,由于条形石板不规则,灶身也是有凸有陷,即便外面用杂草和西泥涂抹过,但任然留有缝隙,留有痕迹,时间久了,加上卫生习惯不好,不曾打扫,缝隙中,凹陷处是偷油婆,灶蚂蚱,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儿嬉戏,繁养生息的地方。灶面有三口锅,从灶门的左侧起从大到小,大的是用来煮猪食的,煮猪食的锅有些特别,铁锅在下面,沿着铁锅的上口用砖瓦石头之类的加高了二三十公分高的和铁锅口径一样大小的圆柱形,加高成圆柱形的内壁是经过精细的防渗漏处理的,可以装满水同锅一起烧,当地人称这种锅叫“瓮子锅”。中间一口,是一尺八口径的铁锅,用来煮饭,通称为尺八子,灶门最右的是一尺二的小铁锅,都叫它耳锅子,叫它耳锅子也是恰到好处,因为它与其它的铁锅不同,有一对象人耳一样的手把,耳锅的用处不是很大,在灶台上它算是最悠闲的。

三口锅的口皮除耳锅的两只耳朵手把露出灶台外,其余部分都在一个平面,灶台表面也是用山片石拼接起来的,也有缝隙,也有凹点,灰尘,污垢,油腻,随处可见,尤其是瓮子锅和尺八子锅交界处,明显显地看得见有老陈的猪食甲甲,灶台面上的蚂蚁旁若无人的往来穿梭。

刘稀奇的妈妈,正蓬头垢面地借着昏暗的忽闪忽闪的油灯为一家人煮夜饭。看见那灶,那灶台,那墙,那游荡的虫,那穿梭的蚁,那副煮饭人的模样,我倒吸一口气,我的天,这场合下煮出的饭咋吃?

    刘稀奇很快就把一背猪草倒在了灶房的一角,我双手捧着两把挂面,递到刘稀奇母亲面前,故意提高嗓门说:孃孃,这是我母亲让我送给你家的,母亲说,你莫嫌少哈。

刘稀奇的妈妈双手在胸前的围腰上抹了两下,接过挂面,嘴里不停地说,这哪么好意思,这哪么好意思,来就来嘛,你和我家七娃子同起读了几年书,好比是弟兄,回去给你妈说声多谢了哦。

完了,刘稀奇提着一个用竹篾编成的撮箕,爬到他家的圈楼上,从麦草里扒了半撮箕洋芋,一下子埋在通红通红的火炉里,一边埋一边得意的说:怎么样?我没有说假话吧,我们这半山里,地多人少,虽不产细粮,粗粮还是有的,尤其是这洋芋疙瘩肯出,够吃。等会儿,你敞开肚皮吃。

不到半个小时,烧熟的洋芋就发出焦香焦香的气味。刘稀奇连忙用木棍和火钳从火炉中间刨到火炉的边上,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吃,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的妈在灶房听见了,接过话题,背时的死娃子,喊你同学等会嘛,要不到好久,饭就好了,你现在叫人家吃一肚子烧洋芋,一会饭往哪里吃。

饭?你看你那灶头,脏西西的,我看到就没胃口,还说别人,我在同学家门前洗澡时去过他家,人家家里虽然也是我们这种灶,样式一模一样,但人家母亲会收拾,弄得干净。

快别这么说,你家伙。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妈的。都是农村,差不了多少,我们的灶头上还是有偷油婆,也有蚂蚁。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暗自高兴,从内心说,我巴不得把烧洋芋吃饱。的确有点害怕吃在那样情形下做出来的饭菜。

吃晚饭时,我真的也饱了,出于礼貌,让刘稀奇给我舀了少半碗,我不去想他家的灶头,也不看桌上的装菜的盘碗,和菜饭的内容,生怕发现与饭菜无关的内容,因为我打小起就胃气弱,容易翻胃。更怕在别人家出丑。

晚上,我和刘稀奇睡一铺,厚重的有些潮湿的铺盖,冰冷的有些划肉的篾席,特别是竹楼上,屋角里忙碌的耗子,弄得我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次日黎明,我与他们告别,他妈妈留我吃了早饭走,我谎称要回家出早工(大集体时,天见亮就干活,称为出早工)。内心是怕吃早饭。

那天,那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四十多年过去了,还记忆犹新。也是从那天那夜起,我就一直读书,工作,没有机会见到刘稀奇,没有时间去看望刘稀奇,只听说,他过得不很好,听说他成了刘家院的贫困户,幸好赶上了脱贫奔小康的好时代,好政策,被县乡村组列为重点扶持对象,重点脱贫户。

汽车在通村水泥路上盘绕前行,从县城到刘稀奇家的村,有百多里,两个小时多点,车子就停在了刘稀奇所在的村上,他早就在村上等我了,见到我,便是好一阵寒喧,呀!长胖了呢。变白了些,你们单位上,城里人是不同,不过也老了,头发都花白了,咋个的?成缺牙巴了?他还想继续说长道短,我赶紧握着他戴手套的右手,拍拍他的胸,回敬到,都一样,都一样,现在农村比城里好,空气好,环境好,吃的是天然的,绿色的。几句回敬的话,似乎是说到他心坎上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他的一丝得意。

走,闲话少说。到我家里看看,去坐坐,中午就在我家吃,你放心,今天,我们刘家院,我的家,不是四十多年前的模样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推上了他的电动三轮车。

从村上到他家还有两里多路,也是水泥路面,是通户路,比通村路要窄些,大概在2米左右,只能通小型车辆。

几分钟的工夫,三轮车就停在了他家房屋旁边的圈棚下面。还没有等我的双脚落地,刘稀奇的 话匣子再次打开。

给你说老实话,我这房子是赶上了脱贫攻坚,全民共同富裕奔小康的好时代,要不是,我哪修得起哦,我初中毕业回家就务农,几十年里,我运气不好的很,父亲因为接我上学回家摔残了你是晓得的,随着他的年龄越大,脑壳痛的毛病就越重,后来就成了瘫痪,母亲六十多点就早早的走了。

你不是还有几个姐吗?她们不帮你们?我说。

几个姐姐!她们都嫁了人。嫁得老远老远,农村有句老话,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她们也认为没有得到爸妈的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半点财产。不过还是好,她们每年都要给爸买件衣服,买一条烟,去年我修房子,四个姐姐一人给我拿了一千元。

哦,那还是有亲情嘛!

父亲还在?

走了,走了七八年了,给他医病欠了一屁股的债。

老婆呢?

老婆还在,老婆没有读过一天书,莫啥出息,劳力也差,祖传的哮喘病。上前年不好,到县医院去医病,一检查,又给查出了心脏病,只能做点轻松的,手上的活。

还有我的这手,他一边说一边去掉手套伸出左手,看嘛,少了两根指母,无名指和小指都莫得了。

咋整的?

砍烧火柴嘛,你晓得的,过去农村煮猪食,人煮饭,烤火,啥都要烧柴,每天要一两百斤。有一年冬天,正月间,我上山砍柴,脚底下一滑,一刀砍在了手上,把两根指母一起砍断了,疼得老子在地上打滚。唉—!他一声长叹道,真他妈的祸不单行,福不双至。

算了,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还是说点高兴的吧。

对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山穷水尽必柳暗花明。况且,你我都赶上了好时代,特别是你们农村,农民,国家的政策多好。

那是呢。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又夸夸其谈起来。

说句良心话,要不是政府,我哪里修得起这房子。

修这房子政府给了多少钱?

每平方米补助500元,室内装修,家用具,电器在外,还有最关键的是不供匠人的吃喝,杂工都是村上的干部,党员,他们不吃不喝,不要一分钱。就连修房的设计和管理都是县上派来的包户干部。

县上是哪个在包你这家?我好奇的问。

姓郝。一个眼镜子,个儿不高,四十多岁,能说会道,脑袋空套,点子多,手艺多,修机器,接电器,开车,好像啥子都难不倒他,做起事来认真的不得了。有次我们冲壳子,我提到你,他说,他也认得到你呢。

认得到我?是哪个单位的?

你们一个系统的。

我知道了,是他。你说他做事认真的很?我没发现。

认真,真的认真。

他平常是住在村上的,修房子的几个月里,每天天见亮就到现场,工人都走了才回到村上他的临时住地。在工地上,和灰浆,搬砖,递砖。手都长茧了,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个本地的农民呢。这都还不算啥,他的认真还改变了我邋遢,不爱清洁,不善料理家务的陋习。说话间,他推开了大门,让我进屋看看。

进到屋里,他首先把我带到了他家的厨房,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厨房,过去叫灶房,你还记得四十多年前,初中毕业时,我请你到我家去玩,你看到的我家的灶房,灶台吗?我都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没啥吃,我心里清楚,你是嫌脏。今天可不一样了,我首先让你看厨房,就是让你一会吃饭放心。你看这橱柜,说话间,他已经打开了几个橱柜的门,你在看看这台面,干净不?

干净,干净。我连连点头,不断地翘母指。

还有这些,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电磁炉,电饭锅,冰箱等等一应俱全。

都是你买的?

哪里哦,有些是政府置办的,有些是那个郝干部给我买的。

哦——。可真苦了郝干部了。 说真心话,你家的摆设,你家的卫生,真的不错。平常都是这个样子?

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这都是那个郝干部手把手教我的,教了我好多次,监督我几个月才形成了今天的这个习惯,他还教我学会了使用微信,最初他说,教我使用微信,是为了和亲人、朋友视频。今天我才知道,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不定时的使用微信视频功能督促我,监督我,按照他的说法,是要让我真脱贫,脱真贫。

真脱贫,脱真贫,一样的文字,一样的字数,不一样的组合,不一样的内涵。我正在琢磨,正在回味,正在搜索四十年刘家院的变化,刘稀奇家的变化,刘稀奇家厨房的变化,刘稀奇家厨房灶台的变化的答案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是作协负责人打来的,我习惯性的按下免提功能,听筒里传来声音:“走了,快点下来,下午要到另一个村去”。

话音刚落,听筒里又响起了用管弦乐器吹奏出来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乐曲。我知道这是县音乐家协会采风活动的结束曲。我茅塞顿开,这曲谱不正是改革开放四十年农村变化的唯一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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