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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掌故——黄裳

 芸斋窗下 2019-01-03

小时候喜欢读笔记,凡能到手的无不浏览,杂七杂八地实在读了不少。

说笔记,其实还应说是掌故较为确当。一般笔记大抵是正统的。其中有专谈典章、科甲的一类,十分枯燥,一直不敢问津,如《枢垣纪略》之类。又有诗话一类,虽然也可看,但到底是另一部类了。还有专记忠孝节烈、神鬼报应的一种,更是乌烟瘴气,不敢领教。说来说去,仍是以记历史轶闻、社会生活、自然名物的最合口味。这就显然与别种不同,一般只可称之为掌故了。

中国旧日笔记的来源甚古,唐宋人的笔记流传下来的很不少,到了明代,就更多了。曾听人说,掌故之学,始于龚自珍,这似乎是一种误会,龚所注意的怕还是较偏重典章官制,与我们通常所说的掌故不同。

我最早接触的笔记是徐凌霄、一士兄弟的著作,连载于《国闻周报》,后来集印为单行本的有《一士类稿》等两种。徐一士的写作方法大抵很受孟心史《心史丛刊》的影响。搜集大量的原始素材,以一人一事为经,编织成文,读了非常有趣。孟先生所著有关龚自珍、董小宛的考证,都是著名的名篇。关于董小宛与清世祖的关系,后来陈垣更写下过著名的论文,《语录与顺治宫庭》等。这已经是史学家的正规论文,但仍不妨视之为掌故。冒广生的《孽海花闲话》,则是以做笺注的方法记述晚清政治历史人物的着力之作。

这都是晚近出现的有典型意义的作品,而以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为结穴,此后这类作品就中断了,衍化为形形色色的文史资料,显然属于另一部类了。

寅恪先生的这部书,是晚年失明之后的大作,正是涉及明清之际的一部大掌故,它为我们勾画出了这个大时代的面影,细读之余,能使人获得一个比较完整的认识。至今南明史著作中还没有一部书可以赶得上它。当然,细琐、牵强之病不是没有,但终不能掩盖它的光芒。

以上说的是大块文章,至于零玑碎锦式的笔记,则可以举出邓之诚的《古董琐记》,篇幅不大而包罗万象,无所不谈。邓先生还有一部《清诗纪事初编》,对所收的每个作者的生平行事,作品评论都有精确的考释,也可以看作清初历史人物的一部掌故大作。枝巢子的《旧京琐记》则是专记北京一地的掌故汇编,笔墨干净,娓娓可听,在同类著作中可为代表。

抗战初起时即以汉奸罪被诛的黄濬的《花随人圣庵摭忆》也是一部分量不轻的掌故笔记,重点在晚清以还的政治事件,旁及诗话,文史考订,内容是丰富的。如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就以此书所记最为详尽,举凡官方案卷,时人记述,无不搜罗。此书敌伪时期由瞿兑之印于北平,印数不多,市价奇昂。前几年上海书店重印,流传遂广。但很少人引用及之,或于其书获得线索,著文时却不提其名姓。只有陈寅恪曾有“今日开编惜此才”之句。汉奸是无可原谅的,如其著作仍有用处,也不必一概毁弃。也许这是人们应该采取的态度。

武昌刘成禺的《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是我爱读的一部掌故书。这是专记袁世凯的一部专著,继之而起的有张伯驹的续作,对原作提出了质疑与补充。刘成禺还有一部《世载堂杂忆》,初时发表于《新闻报》,50年代印成单行本,也是有史料价值的有趣读物。

以上所记,以晚近出现的掌故书为主,概不上推至清代著作。最后,不能不谈到马叙伦先生的《石屋余渖》和《续渖》,这部著作是连载于1946年至1947 年的文汇报上的,是我据马先生的日记《香影楼日札》选抄发刊的。后由建文书店印成单行本。当时选抄的标准是我擅定的,大抵以我的个人趣味为依归,今日重读,仍觉得有趣味。实在也是短篇掌故笔记的结穴之作,以后就再不见此类笔记问世了。当然,那些充满了悠谬之说的作品,我不想在这里多说。

《石屋余渖》和《续渖》确实是有其特色的。这原来是作者的日记,不是准备公开的东西,因此就不少坦率的独抒己见的处所。在这里,可以选录几节。

赵之谦是有重名的金石书画家,作者据李审言的《脞语》记其遗事说,“……叔私造魏碑.售于世;书有润格,如应亲友之作,于首一字必淡墨书之,使之有别。又由杨惺吾介绍京师汇文堂为刻《续寰宇访碑录》而不付工资。则叔竟无行至此耶?”

除了李慈铭在日记中曾加痛骂之外,说赵之谦坏话的也仅见有此。又有《画可复定乎》一文,则揭出了晚近画坛的一种积弊。“吴湖帆之弟子各展其所画以饱人目,余亦往观焉。极佳者寥寥,而出售者已多。详察之,盖所谓捧场者也。最奇者有数幅粘小纸,书某某先生复定,并有粘上两纸者,此示有好者须'依样画葫芦’也,余谓言艺术无论作者手段如何高妙,决不能二三纸如出一辙,否则必影写耳。”开画展而以小红纸粘于画件下方,云某先生定及复定者,是一时风气。记得抗战中在重庆参观丰子恺先生画展,亦多有此种“复定”者。也许漫画笔墨简单,无妨照画耶?但“非赏鉴者可知”则可断言。

马先生善书,日记中亦多评书之语,其论王福庵与沈尹默云:“特尹默不可与福庵并论。尹默书功夫不差,相当知笔法,惟以深于临摹,入而不出,故灵变不足。然无匠气。究非今日其他书家可望其肩背也。近时如慈溪钱太希、永嘉马公愚书,皆有王字底子,但一望而为匠人书,皆无笔法可得也。”

这里提出书法的“匠气”,确是真知灼见。今天街上的市招,有许多是“名书家”所书,但匠气扑人,不可忍耐,每遇此种恶书,总不能不想起马老此论。

马先生喜欢听歌,日记中常有记载。兹录湖北水灾义务戏观剧日记如下:“忽焉有感,肠回意惨,悲从中来,书李后主词以解之,而悲愈甚。乃与智影往开明听余叔岩歌。叔岩不应歌者数年矣,今晚为救济湖北水灾而出,座无虚席。其所演为打棍出箱。往年观谭鑫培演此,出神入化,可谓观止。

叔岩虽不及,而闲谈尚得鑫培之遗风余韵。歌音顿挫处无俗响,马连良真小巫耳。然问樵最佳,闹府次之,至打棍出箱,实已强弩之末。盖叔岩体弱,虽养息数岁,犹不能任也。数月前曾观谭小培演闹府至出箱,毫无父风,今观叔岩演此,又如食橄榄,可数日味矣。然余忽起一念,谓智影曰,此时此中曾有人念及国将亡耶?于乎,余乃亦此中一人耶?”

这真是一节出色的剧评。可见老辈听歌的经历与观感。今天的读者怕已不能充分领略其中的滋味,而京剧在从极盛转为中衰的消息,都可于此中领解一二。

马先生又精于烹调。从前北京餐馆中有一味驰名的“马先生汤”,即出于他的设计。日记中也有记录:“余亦喜制馔品,馀皆授归云以方,使如法制之,如蒸草鱼、蒸白菜之类,余唯试味而已。君三白汤必余手调,即诸选材,亦必与目。三白者菜、笋、豆腐也。然此汤在杭州制最便,因四时有笋也。豆腐则杭州之天竺豆腐,上海之无锡豆腐,皆中材。若北平豆腐,虽选其隽,亦不佳也。此汤制汁之物无虑二十,且可因时物增减。唯雪里蕻为要品,若在北平,非向西单市场求上海来品不可也。然制成后,一切物味皆不可得,如太羹玄酒,故非诚知味者不知佳处。曾以汁贻陈君朴,君朴煮白菜豆腐食之,谓味极佳,而其家人不赏也。如就一二品增其浓味,便对一般人胃口,称道不置,然非吾汤矣。往在北平,日谒中央公园之长美轩,以无美汤,试开若干材物,姑令如常烹调,而肆中竟号为马先生汤,十客九饮,其实绝非余手制之味也。”

这真是一则绝妙的掌故文章。在通常的笔记中是难得遇到的。《余渖》二集中涉及民风俗信的所在多有,不愧为笔记文学的压卷之作,姑选录数则,尝鼎一脔,可以知其佳胜矣。

  1994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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