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地瓜,也叫红薯

 杏坛归客 2019-01-08

  到了岭南,知道他们把地瓜叫番薯,其实我的故乡地瓜有个小名:红薯。

 令我感动的是,这里一年四季都可吃到地瓜,在街头小吃店,最从寻常的一道菜,就是番薯叶,可炒,可做汤。

真的,这几年,离开了故乡,父亲故去也20多年,我却越来越觉得父亲的话就像谶语,我是地瓜命。我知道,木镇的人说谁没出息,就是吃地瓜的命。

在珠海,我住的楼顶,我用别人废弃的花盆,种下了两株地瓜,当时还写下了如下的分行文字《楼顶的两株地瓜》


这里把地瓜叫番薯,我却叫不出

我还是喊它红薯

就像爸爸和父亲绝不是一个词

我们那里把父亲叫爹

这里把父亲叫老窦

老窦古色古香

爹不是

老窦来源于一本《三字经》的书

那里面的窦燕山,

儿子个个都很出息

我爹没出息,整日伏在土里刨食

如一只蠕动的蚯蚓

爹是个能从喉咙喊出,带血丝和泪的词

爸爸不是,爸爸洋气

适合购粮本、工资、皮鞋

爹的鞋有洞,收藏着一生的路途和血泡

不管在什么场合,我叫不出爸爸

但我能喊出爹

我把两株地瓜栽倒十七层的楼顶

我查了地瓜有好多好多的别名

父亲也是

我对着十七层的红薯

想爹这个词,是否是父亲的奶名

所有的词,给人的信息都不一样

我把半夜就起来,拿着扫帚在街道

清扫垃圾,为的是天明

能给摆摊的人要上二分钱补贴家用的那个人

叫爹

你叫我喊爸爸,我喊不出

除非你打死我


      是的,我感觉,我只认地瓜或红薯,因为它从小就在我生命里,取得了命名权,立法权。

我一直认为乡村是地瓜喂大的。在我的眼里,地瓜是泥土最结实最本分的孩子。它们埋在土里。为着乡村的暖老温贫,它们静静地贴着泥土的静脉和动脉。有的庄稼把子实挑在头顶,如高粱,有的则把子实别在腰间,如棉花。地瓜是沉稳大度的。记忆中曾有一副楹联,来形容地瓜或许也恰如其分,“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地瓜是本色的,如泥土一样的颜色,黄壤的颜色,那是父老的肤色。

  我知道,在许多民族的冬季,地瓜帮着人们走过漫漫寒凛。外面大雪盈门,灶下炭火红红,一块地瓜辗转在巴黎,辗转在莫斯科……但具体到木镇,地瓜就像苦难中神圣的经文,奶奶的豁嘴子读过,母亲的衣襟读过,姐姐的瘦小身躯读过。

  地瓜生活低调,在岁月的深处走动,在地下走动,没人听到它们的脚步声。当人们把它刨出来,人们才了解它的努力,知道了它的不易。在所有的作物里,地瓜陪伴乡村的日子最长久。白露、秋分、霜降时,地瓜一个个从土里走出,然后被礤成片,或者存到地窖里。

  礤地瓜不是好活。这怨不得地瓜,你把它们分尸八块,你付出辛劳也是应该的。是的,你用手把地瓜往礤床的刀口送的时候,地瓜的生命结束了,它们被肢解成了地瓜片子。这时地瓜是不甘的,它们就会使点小小的坏,让礤床把你的手亲吻触摸一下,那你的手就会鲜血淋漓。可有谁会想到地瓜的痛苦?父母感知到了那白白的汁液,母亲说:地瓜苦啊,那是地瓜的泪。已经是白露霜降的夜里,一家人围在一堆地瓜旁,一盏风灯,亮在田野里,雪白的地瓜片从礤床滚出,如雪片,大人们礤地瓜片,小孩摆地瓜片,一直到露水变成白霜。那时的旷野里,麦子刚刚发芽,一垄一垄的播种不久的麦子,还对大地有着新鲜。他们刚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到一片片如雪的地瓜片开始覆盖大地。

  在野外,鲜地瓜干子晒上三晌四晌,就可以往家收拾了。那晒得雪白的瓜干子,像孩子那么可人,捏在手里,如玉的质地,来年一个冬春的口粮就要靠这些白花花的瓜干子来填充了,在太阳落下前,篮子,布袋,麻袋,地排车,一切可以用得着的家什,都为地瓜干出力。

  晒地瓜干时,屋顶是最好的地方。父亲在院子里往屋顶上撒,然后再把我弄到屋顶,把地瓜片子拨弄开,让每一片地瓜均匀享受阳光。那时的阳光,常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可别相信阳光,天气有时在人们粗心大意的时候,就要修理你一下,让你觉得真正的权威是天,你只能顺势。在自然面前,你别犟。

  它的坏脾气确实让木镇欲哭无泪。别看白天天气好好的,艳阳高照,到晚上,突然一记重雷就能把乡村的人弄傻了,木镇家家都从床上跳起来往地里跑。只见村子里,鸡跳狗咬,路上、地里、河滩上,到处都是昏黄的风灯。在阳光下大意的人们,开始往晒地瓜的地头狂奔。大家在地里摸,风灯也不起作用,十个手指在地里抓挠。能在雨里抢一片地瓜,就少发霉一片地瓜。

  晒地瓜干被雨淋是经常的事。淋湿了,太阳出来再晒干就是,只是晒出来的瓜干子色泽不鲜,口感不好。要是晒地瓜干遇上连阴天,木镇人就会说,那是老天爷不要木镇这一方的人了。我小时候,有礤地瓜片时是响晴的天,晒到地里也是满夜的星空,谁知过一天,老天拿出了他的咒语,一下阴雨连绵。把地瓜片子从地里抢回来,堆在堂屋里,头天,地瓜冒热气,隔了一天,地瓜开始有酒味,父亲把地瓜片子用手一抄,那些地瓜如牛粪一样,白花花的地瓜片不见了,成了一堆连猪都不吃的废物。一个春天的希望,夏季的等待,到秋季却成了虚空。父亲一边用手抄着,一边对母亲嘟囔说,日子咋过呢,咋过呢。

  没了收成,来年春季,父亲腋下夹一条空布袋,从北集到南集,从东走到西,四处打听哪里的地瓜干子便宜——那是家里老少等待下锅的口粮啊。

  我看到父亲哭了。从父亲虚空的眼神里我知道了生活的艰难,也隐隐觉得在这自然面前,你能改变的是如此的有限。人是如此的无力无助,像《圣经》里的约伯在旷野上呼号。父亲不知道约伯,但父亲感知到了命运的巨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但地瓜是无辜的,日子该过还要过,于是木镇的屋檐下,人们用刀切一些熟地瓜,挂在屋檐下晒着,晾地瓜干。

  童年最兴奋的事,是和父亲合作挖地瓜窖,就像地道战里的地道,直直地挖一个井,然后再向四处延伸。父亲在地窖底下挖,我往篮子里铲土,母亲则在上面提篮子、倒土。地窖挖得很深,有三四丈,里面黑洞洞的,然后就把地瓜存储进去,用沙土埋好,就像为地瓜盖上了被子。

  地瓜是木镇农作物谱系里最纯粹的一员。它的叶子可以做稀饭,可以加辣椒爆炒,也可凉拌;它的梗子喂羊喂猪。这是和饥荒联系紧密的作物。在饥荒的年代,是地瓜给了乡村生命。但也许是因为地瓜离黄壤太近,诗意的乡村图景,常常忘了给这些在泥土里行走的弟兄位置。

  地瓜给了乡村以生命,有时也给他们放纵。愁苦的乡村人在阴雨天好喝地瓜干子酿的酒,苦涩,酒劲大,那时乡村就有些热闹。

  《板桥家书》里有郑燮叮嘱弟弟郑墨的话:“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这场景在乡村,我也熟悉,但亲戚到来,是把有地瓜块子的粥捧出,然后是酱豆,或者是腌制的地瓜梗子,然后是缩着脖子喝稀粥,屋檐下一片喉咙响。


原创: 耿立

耿立工作室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