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过 年(二)(吉林 郭培耘)

 郭培耘 2019-01-20

过年

                                                  (郭培耘)

小时候,具体说我十几岁以前,大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俺们过年是非常热闹,也非常快乐的。

到了年根,每家攒了一年的细粮都买出来,做馒头,做包子,包饺子,做粘豆包,烙面饼或者烙粘饼,在院里大缸冻上,再加上大米,准备吃一个正月。

那时,城镇户口要比农村户口优越。每人每月5斤细粮(3斤大米2斤白面,或2斤大米3斤白面),农村没有,所以我们感到很优越。我们平时的生活都很有计划,平时只吃苞米面(苞米皮苞米芯都不去的粗苞米面),大碴子,高粱米之类粗粮,又缺油水,早将肠子磨薄了。过年吃一个月的细粮,能不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家家都这样,人们年根见面都问“换饭了么?”“换饭了么?”于是,换饭的按捺不住高兴,骄傲地显示;没换饭的则回家闹“谁谁家都换饭了,咱家咋还不换饭?……”

那时俺家11口人,父母,姊妹八个,再加上姥姥住在我家。人口多,劳力少(只父亲自己上班),亲情浓,日子清苦,但其乐融融。

俺爹常年胃病,不能吃米饭,只能吃面。所以俺家的大米用来过年比较充裕,白面相对来说就比较稀缺了。但是俺们有俺们解决的办法。那时矿工每天都发一个面包票,用来买一个特制的大面包做班中餐。俺爹胃病,吃的少,又不能吃凉面包,所以常常省下来,攒到年末一总买成面包或者求人将面包票直接换成白面。有时将粮食换成粮票,再到饭店买两掺面(一半是白面一半玉米面)的馒头。这样一来,俺家的细粮还是保证足够吃一个月的。

过年不只能吃到细粮,还能吃到肉。

俺家是煤矿,俺爹是矿工。出满勤的话,工资每月要有一百多元,那时猪肉每斤几毛钱——开始四五毛,后来五六毛,再后来七八毛。至于一元多一斤是七十年代后期的事了。所以说,买肉经济上是不成问题的。

而且,那时矿上福利搞得很好。每到冬天,都要用火车拉进来一车皮一车皮的猪肉羊肉牛肉和各种鱼。于是,每到年根很热闹,矿工们、家属们都到商店“抢肉”——那时人们刚从饥荒年代过来没几年,根本没有排队意识,争先恐后地“抢”是自然的。记得姐姐很能“挤”很能“抢”,我则不行,一挤到人群中就喘不过气来。全靠姐姐“挤”到人群前面“抢”到肉,我只能在外面接应。

和大多数人家一样,俺们家也要买一个“半拉半”(除去头蹄下水后的整个猪的一半),和姐姐将“半拉半”抬上爬犁,在雪地上兴高采烈地拉回家。

当天晚上(一般是腊月二十六到二十九这几天中的一天),俺家将买来的“半拉半”切成大块,八印大锅烀上。作料也就是花椒大料加上盐,再没什么多余的作料。肉烀熟后,屋里屋外飘溢出浓浓的肉香。一大锅的肉全家人管够吃——愿吃肥肉吃肥肉,愿吃瘦肉吃瘦肉,愿啃骨头啃骨头……各取所需,各尽所能,尽全力而为之。

买得起“半拉半”的人家家家都如此。全没有现在的那些讲究:胆固醇啊,血糖啊,尿酸啊,血压的,血粘稠啊,减肥啊,根本没有那些概念……因为那个时候,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肉。记忆中除了过年,也就是吃两三次肉——过小年(元旦),国庆节,每人供应一斤或半斤肉。所以,平日每人肚里都缺油水,看到一个胖子都羡慕得要命。因为多日不见肉,人人都成了草食性动物,消化系统都出了问题,乍一吃肉肠胃都不适应了。所以,吃肉时很香,过一阵子打饱嗝打出很难闻的气味,而且第二天跑肚拉稀的事情是常有的。

头天晚上肉可以随意吃,第二天就不能了。细水长流,剩下的肥肉膘要炼成油,装在坛子里,用来炖酸菜,炖豆角。一部分要埋在雪坑里,泼上水冻起来,待三十晚上包饺子,正月炒菜,做白菜汤,炖酸菜随时取用。俺们家还要留一小部分炸丸子,做“xiōng肉”(是“胸肉”?“凶肉”?“兄肉”?还是“熏肉”?山东话怪异,字典里找不到相应的这个词这个字。山东话中怪异的说法或者发音很多,令人讨厌。不过'xiōng肉’的意思俺懂,是'瘦肉顺切,成细条,腌制后裹上面糊用油炸’的一种食品。)——俺娘会做这个。此外还常做“炸鱼“(刀鱼裹上面糊上油锅炸。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很腥,并不好吃)。——俺家祖传做烧鸡,俺爹当然会做,也会做其他的肉食。但是记忆中,那些年从来没有做过!俺爹甚至过年从未动过手做吃的。不知道是为什么。

三十晚上肯定吃饺子。俺家三十晚上吃饺子从没有菜,不过光吃饺子也就十分满足十分满足了。

当然,吃饺子之前要放鞭炮,要暗中比谁家的更响。有种鞭炮叫做“十响一咕咚”,俺们最喜欢。“噼里啪啦——咚!”“噼里啪啦——咚!”好像机关枪加手榴弹一样,听起来让人振奋。

放鞭炮有讲究。老人说要一气呵成,决不能中途断捻,中途断捻会不吉利的!所以我们事先要在火墙上炕干,反复检查。我聪明,想了个稳妥的办法:五千头的鞭炮,叠过来捆在一起一齐放,绝没有中途断捻的!这种方法屡试不爽。因每年放鞭炮都由我主持,我也乐意操持这个行当,所以从没有掉链子的时候。

吃完饺子要拜年——那可是真的“拜年“啊,三三俩俩,按照父母的指令,到邻居家,到处的好的叔叔大爷家(矿工们都来自五湖四海,几乎都没有亲戚),窜来窜去磕头——伏在地上真的磕头。嘴里还说“给叔叔婶子拜年啦!”“……就磕在这里吧!”没等叔叔婶子反应过来,早跑了!没有红包,也不兴红包。并不感觉吃亏,只觉得好玩,况且他家孩子也到我家磕头。

俺家那么多口人,所以极少炒菜。从初一开始,就开始吃炖白菜或者吃白菜汤了——其实炖菜和汤没有什么区别,炖菜再加上几瓢水那就是汤。这是最经济实惠,而且省事的菜。

说到这里,我要说一说俺家每年正月必定要吃的“白菜汤”。

您可能要说,不就是“白菜汤”么?这有什么值得渲染的?我说俺家的白菜汤可不是一般的白菜汤,在别人看来毫不起眼的“白菜汤”,在我的心目中却是传统美食!

前面说过,俺家人口多,父亲有胃病,不能上满班,所以经济相对来讲比较困难。平时不论说买肉,就是买过冬的秋菜都很难得。平日只能吃咸菜——大萝卜、胡萝卜、柳根、芥菜疙瘩、芥菜樱子、白菜疙瘩、大头菜、白菜帮子……几乎能腌咸菜的都腌,几百斤地腌。这些咸菜要伴随着我们一年(这一点我在我的系列散文《旧日土吃》中都有提及,略去不说)。

正是因为咸菜点缀了俺们平日的生活,所以“白菜汤”就成了俺家过年的压轴好戏,是俺家过年饭桌上的一个重量级的耀眼的“大角色”——和年夜饺子同等重要的,大年初一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经典“大菜”!

俺家白菜汤的主料很简单:大白菜去掉外帮顺切成丝,带皮的五花肉连皮一块切下来,粉条稍微煮一下,准备好冻豆腐或大豆腐。

作料也不复杂:豆油,葱,姜、大料,花椒(除肉类的腥膻气,增加食欲),有肉桂更好,有时还要有辣椒。大蒜,醋,酱油,辣椒油或香油。

制作过程很简单:用豆油炝锅(豆油最香),油烧热,放入大片五花肉,翻炒,一两分钟后放葱花、花椒面、大料面,还有姜丝、酱油一块炒,添点汤一块炖。炖至半熟,然后将切好的白菜放到锅中——注意这时不添汤,目的是让肉香尽可能进入白菜;再加整个的花椒、大料、大块的肉桂和姜片(刚才加佐料是增加肉的香味,此时加佐料是让白菜入味),就着浓浓的肉汤和半熟的肉片,翻炒翻炒,让肉味尽可能地进入到白菜中。等白菜五六分熟时,添上两舀子前几天煮肉的老汤,再将冻豆腐和泡好的粉条放入,加足够的水,一块炖……

炖熟后,就要“清汤”了。“清汤”是俺家炖白菜或白菜汤的特色——书里查不到,网上也查不到,一般人家更不知所以了。说起来很简单,就将大蒜瓣切成薄片放碗中,依口味依菜量酌情放好的醋、酱油、香油,再舀一两勺菜汤,一起搅拌后待出锅时再倒入白菜汤中。——“清汤”有什么好处?解腻,提味,提色。因此,经过“清汤”的白菜汤,可以说使味道得到了“升华”,使白菜汤进入了另一种境界!说到这里我要说一句:一直到现在,俺家做的“白菜汤”是绝不放什么味素、味精、鸡精的!换句话说,一直到现在,俺家的佐料瓶中还是找不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白菜汤”做好后,盛入大碗,每人一碗,每碗上面再放上几个山东丸子。——说到这里,不得不插叙一下我家的丸子。

俺家的丸子是由肥瘦各半的肉馅,葱,白菜心,馒头(作用是填充和吸汁水),少许豆腐(使丸子松软),鸡蛋,以及熟油、姜末、花椒面、大料面、盐面等佐料,经过油炸做成的。俺家的丸子,用肉较少,蔬菜较多,还夹杂着馒头或豆腐在里面,松软可口,味道极佳。尤其是放在白菜汤中,更增加了白菜汤的味道,成了俺家的“白菜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再回到白菜汤。放上丸子的白菜汤端上桌,我们就可以就着馒头吃,就着米饭吃啦。反正这顿白菜汤管够——吃完这碗还可以盛下一碗。不过,丸子只是第一碗才会有,第二碗就没有的啦!不过,两碗白菜汤,两个馒头或两碗米饭过后,就足以给人以饱足感幸福感。

每当说到俺家的过年时候的“白菜汤”,我都很温暖,很沉浸,很想往,很冲动,因为那个时空那个场景中的“白菜汤”早已超越了白菜汤的本身。从味道上讲,香醇厚重,酸香适中;从口感上讲,油而不腻,清爽可口。更主要的是,它里面有滋味,有讲究,有情感,有文化,有回忆,有企盼,令人回味,勾人遐思。实际上,在我的心目中它早已不只是一种菜肴,它早已成为了过年的一种象征,成为了我的童年、我的现在乃至我的将来的精神上的一道大餐,成为了我们郭氏家族情感联系的精神纽带和我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   …… 

在我的记忆中,过年永远是热闹的,让人快乐的,而且这种快乐是无牵无挂的快乐。那时俺们上学是真正的义务制教育,小升初、初升高都不用考试,到时候都能念。而且没有高考,高中毕业都下乡,一两年后都招工。因此,我们到了寒暑期都放假,学校不补课,社会上也没有什么“补习班”。我们没有了升学和就业的压力,没有了衣食之忧、现实之忧和后顾之忧,少了精神上的紧张和心灵上的负担,那种快乐真的是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快乐!——现在的孩子物质丰足,衣食光鲜华美,表面看生活丰富多彩,实际上多了无尽的牵挂和忧虑。然而,在我看来,没有心思的放松才是真正的放松,没有执着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和现在相比,那时候过年真的很好,那时做孩子真的很好!

那时正月,每天俺们吃完米饭馒头“白菜汤”后,都要玩溜溜,玩“pià·ji”(东北山区方言,有音无字。一种在厚纸壳印上各种图形的玩具。可以赌输赢),玩“冰猴”(即陀螺),或者爬上高高的山坡往下放爬犁……还经常高高兴兴成群结队地去看秧歌,或者到处要电影票或者自制电影票,混进电影院看电影。有时候要步行十几里山路,到农村看“野电影”——虽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沙家浜”“红灯记”之类的老电影,但还是有滋有味百看不厌。这种快乐一直要持续到正月十五。

但也有不那么快乐的。邻居大爷家11个孩子,仨小子,八个丫头。他家种了不少地,每到过年,大爷都要把孩子赶到外面去捡粪——除了吃奶的或在炕上爬的,其他无论是丫头还是小子只要能下地干活的一个不拉!他家姑娘长得都水灵漂亮,但是不管水灵不水灵,漂亮不漂亮,都要拎着土篮子,拿着铁锹,浩浩荡荡地出没于房前屋后、垃圾堆、茅楼厕所去捡粪、刨粪、挑粪……大爷说:“这大过年,人吃的好,拉的粑粑上地也有劲!”

过年捡的粪上地是有劲了,但是孩子们的快乐却没有啦!

(郭培耘2015年2月13日写于长春“三闲堂”)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