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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gq52 2019-02-05

(一)美食

又快过年了。小时候盼过年,那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怕过年。原因嘛,大概一来是生活水平逐年提高了,过年不过年一日三餐都是换着花样的吃,过年反而吃什么都不香了;二来嘛,不知是有意识的还是潜意识的,有点怕,一到年关,时不时的就琢磨,不知道还能够过多少个年,就会被黑白无常领着去地狱,或被美丽天使拉着上天堂,或被一只仙鹤驮着到西方极乐世界……想到这些,我还是觉得过年是小孩子们的节日。
上个世纪一进五十年代,我正好五岁,家乡已经随着平津战役的胜利兵不血刃的解放了。可是由于生产力水平的低下,我家和村里的大多数农民一样,仍旧过着糠菜半年粮的艰苦日子。那时候人们似乎有个传统,平日里再穷再苦,过年也要象个样子,吃些平时吃不到的“美食”。所以老家流传着两句顺口溜:孩子孩子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孩子孩子你别哭,过了腊八就宰猪。说归说,在老家生活了二十年,也没见家里杀过一头猪,反而是爸爸把养了一年的肥猪推到集市卖掉,买回几斤肉过年。
然而腊八以后的农村确实和往常不同,人们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乐呵呵地忙碌起来。男人们赶集打酒称肉、请天地灶王、买年画门神和鞭炮,主妇们则按计划好的日程,粉粮食(用沾水的布把粮食擦干净)、磨麦子碾黍子、发面蒸包子(老家对馒头的称呼)、摊炉糕、挱粘糕、炸豆腐、灌粉肠……家家户户炊烟四起,村里村外到处飘香。孩子们也把在脚后根呆了一年的厚厚的黑皴洗净,换上新衣服,欢呼雀跃地等待着吃几顿好饭。
俗话说,好吃不过饺子。大年初一吃饺子,大概是三皇五帝给北方的华夏子孙留下的饮食文化遗产,这习惯延续至今。可是小时候我最爱吃的有家乡特色的年饭,主食是炉糕,副食是饹馇。炉糕的做法比较复杂,先把小米碾成细面,然后把面放在大盆里调成糊状发酵,最后架起两个直径约二十多厘米的凸面铁锅,下面点起棉秸或木柴,就开始摊了。每当妈妈摊炉糕时,我都要站在旁边欣赏那从容不迫的工序,她先用肉皮在锅里擦一擦,而后小心翼翼地用勺子盛上面糊,均匀地放进锅里,盖上黑油油的锅盖,仔细观察着锅下的火,那火既不能太弱,也不可太强,因为摊炉糕跟烙饼不同,是不翻个的,要等一个熟了,用铲子取出来,再摊下一个。看了一会儿我也会做了,就让妈妈歇着,妈妈却切些葱花,打个鸡蛋,给我们摊了一个特殊的炉糕。我拿着黄澄澄香喷喷的鸡蛋炉糕,喜气洋洋的和弟弟妹妹分享。听到我们边吃边笑,妈妈的脸上绽开幸福的微笑,不到半天,一大堆炉糕就摊好了,爸爸把炉糕放进地窖,准备正月里随吃随热。
饹馇用绿豆做原料,先把绿豆浸泡半天,再用水磨把豆子磨成浆,把浆放在大锅里摊熟成饼状,然后切成拇指大的条块,放在油锅里炸。炸好的饹馇胖胖的,黄黄的,可以放在炖杂菜里,也可以做汤。水开后,调些淀粉入锅,然后把饹馇条进锅熄火,加麻油、醋、香菜茉,就可以吃了。那种清香的味道,真不知用什么做比喻,总之是味道好极了。这些年,我经常在出差时顺路回老家寻找饹馇的美味,可是在县城里,饹馇的做法早已变了,无论如何也尝不到原来的味道,只有每年春节前回到老家,妹妹给我准备好的炸饹馇才有当年的美味,我想,这大概是浸满幼年时苦乐亲情的缘故吧。

(二)祭祀
上世纪五十年代,过年也是祭祀神仙和祖宗的节日。一到腊月下旬,天地爷、灶王爷、门神爷、财神爷的木版印制像就被家家户户从集市的小摊上“请”回来,用浆糊把他们张贴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神像前面还要放张桌子,摆上供品,全家人长幼有序的磕头膜拜,以求得诸神的保佑。同时,祖宗的牌位也被请出来摆放整齐,意在请先人们和家人一起过年。
那时候,每当看见奶奶洗净双手,虔诚的从柜子里搬出祖宗的牌位盒,我心里也充满不可言喻的神秘感、好奇心和崇敬之情。于是看着奶奶把那盒子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一个个小盒,再从小盒中取出灵牌,把大大小小的盒子从高到低码放成阶梯状,祖宗的牌位按照辈份自上而下在堂屋安放好,前面供桌的两颗蜡烛中间摆上点着红点的馒头、猪头肉、灌肠、胡罗卜片等,这时候,奶奶喊一声:“给祖宗磕头啦!”爷爷率先跪在牌位前磕四个头,然后奶奶、大伯、伯母、爸爸、妈妈和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依此跪拜。仪式完毕后,我经常站在那些牌位前仔细看上面的字:“显曾祖考*府君讳**之神位”和旁边的“显曾祖妣刘氏之神位”,然后向爷爷了解祖宗们的身世。印象最深的两位祖宗,一位是最高牌位上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讳玉舟,据说是他老人家用一根扁担把家从山东挑到河北,才有了我们这些后代,再一位就是爷爷的爷爷,他是清朝中期的秀才,村里几个庙里的钟上,都刻有他老人家的名讳,这是我亲眼所见,因而也着实骄傲了一阵子。

祭神则是有选择的,门神爷贴在进屋的两扇门上,只要坚守岗位不让小偷进来就可以了;财神爷贴在房间内,可能家里人知道自己很难发财,所以只贴不供也不拜。天地爷是最主要的,因为他是万能的玉皇大帝,既管天又管地,所以神像都是贴在屋子前面墙壁上早就建好的神龛里,整个过年期间要拜好几次,一直到正月十五以后才不再拜,据说他返回天宫去了。最有趣的是灶王爷的位置,当时老家的堂屋都垒有灶台,上面放口锅,每天用那锅灶烧柴做饭,灶台周围烟熏火燎的变成黑色,可是灶王爷老两口子的神像就安放在那里,两边还贴着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我感到奇怪:原来神仙也有这么窝囊的,亏还是掌管人间饮食的一家之主,被人放在这么龌龊的地方,还不如不作神仙!更有趣的是有一年春节,我和一群小伙伴们一起玩“撞大门”,一个大孩子走过来说:“你们连着说灶王爷爷灶王奶奶,说得越快越好,看谁说得溜,谁家准发财!”我们张开小嘴儿,“灶王爷爷灶王奶奶灶王爷爷灶王奶奶……”的比着说起来,说到最后嘴累了,发音也变了味,成了骂自己的爷爷奶奶,于是大家一齐骂那坏小子,然后捡起土坷垃朝他扔去,转身跑回家里。

(三)春联
家家户户贴春联,是过年时人们表达心中的期盼和烘托喜庆气氛的一件盛事。现在我们过年写春联贴春联都非常讲究,红色的纸上印着彩色小图案,春联的文字要求平仄有韵,对仗工整,内容要求言之有物,与时俱进。可是五十年代的农村,很少有人讲究这些,年前买来红纸,找有点文化的人写一写,高高兴兴地贴在门框上,图的就是个喜庆和有年味。记得建国初期,春联的内容基本都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之类,抗美援朝时期是“有志男儿上前线,保家卫国多光荣”,互助组时是“互相帮助力量大,利你利我又利他”,合作社时是“走合作道路,保胜利果实”,到了五八年,那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等放卫星、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之类的大话了。
农村贴春联有自己的讲究,如果家里有人去世,三年内过春节是不能贴春联的,当年过年时,大门和屋门的门框上只能贴“烧纸”,就是我们在电视剧中常看到的出殡场面中有人漫天抛撒的那种白色方纸,以示逝去的人如果过年回家来了,拿了钱就走,不要吓着家里人。次年则可以贴些黄色、蓝色的剪纸,表示家人仍处在悼念之中。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小时候过年看见谁家门口贴满白纸,觉得非常瘆人,心里咚咚跳着便大步离开。
农村的春联不仅有楹联,最有趣的是到处贴着的自我祝福短联。卧室里写的是“抬头见喜”,那含义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希望全家人快乐生活每一天;大门外贴着“出门见喜”,意在外出顺利;猪圈上贴着“肥猪满圈”,希望老母猪多生几窝仔儿;牲口棚里不管养的牛驴骡马,都要贴上“槽头兴旺”,盼望着牲畜不仅结实能干,最好再下个小家伙;木轮车的两辕上的联是“车行千里路,人畜保平安”。这些短联既体现了农民的朴实无华,又表达了当时农民盼望富裕、平安、和谐的美好愿望。可是有的人发财心切,也暴露在短联里,就适得其反了。记得村里有家做豆腐的,过年时在村边水井上也贴了联:“水中取财”,乡亲们发现后,纷纷传说他家的豆腐含水太多,不再问津,致使生意慢慢萧条了。

(四)拜年
除夕和大年初一是春节的正日子,小时候盼过年其实主要是想这两天有好吃的。除夕中午的蒸馒头炖肉菜绝对是一年到头吃得最为解馋最为惬意的饭菜,每人满满一碗的炖猪肉、粉条、炸豆腐、饹馇、丸子和白菜,再加上几小盘灌肠、豆腐丝、猪头肉、摊鸡蛋,引得我把一年的馋涎全部流尽,和着美味的饭菜狼吞虎咽地送进无底的胃里。由于平时肚里缺乏油水,过年时尽管仍有意识地节省着吃,但五、六个馒头却很轻易地就着肉菜被吃掉。那年月吃顿饱饭太难,以至于在县城读高中时一顿吃过十二个馒头三碗白菜汤,此是后话。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在院里“撒岁”,爸爸抱着一捆捆的芝麻秸,均匀地撒在院子的每个角落。这寓意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有说是表示“岁岁平安”的,有说是期望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更有说是防止妖魔鬼怪在年夜进宅的。撒岁后,四邻传出叮叮铛铛剁肉馅的声响,妈妈也取出按计划留出的肉,切成丁,洒上酱油,耐心地剁起来,然后用葱、姜茉和香油煨好,准备次日一大早包饺子。天不亮,我和弟弟妹妹被叫醒,猪肉白菜饺已经下锅,妈妈说让我们抓紧吃过饺子好跟大人一起去拜年。
拜年的原则是先家人,后本家,先本村,后亲戚。当热气腾腾的饺子要出锅时,我带头说一声:“爷爷,我们给您拜年了。”“磕吧!”我们趴在屋地上朝北磕三个头,“奶奶,给您拜年了。”“好,磕吧!”我们又趴在屋地上朝北磕三个头。等给爸爸、妈妈也磕了头,爸爸、妈妈也给爷爷、奶奶磕了头,一家人才围坐在炕桌上吃饺子,爸爸催促我抓紧吃,说是快十岁了,也该和他一起去前街后院的本家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家去拜年。

饭后一出家门,就见大街小巷里到处是成群结队一家一家的大人孩子串着拜年。我随爸爸先到二爷爷家,然后到大伯、二伯家,磕过头后,大家一起到前街的三爷爷、四爷爷家拜年。由于离得比较远,平时见面不多,所以在前街要多呆一会儿,人们嗑着瓜子,剥着花生,边互相祝福边谈论亲戚家一年来发生的喜事和不幸的事。偶然在一年中相互有一点误会或言语不周,办事不当,趁拜年的机会把事情解释清楚,无论老小则都显得很大度,从此重归于好,双方都表现出“而今迈步从头越”的神情。
正月的前几天在村里拜年后,就开始到外村的亲戚家拜年。我不喜欢到本来就不很熟悉的亲戚家造访,而去姑母家拜年我是一定要参加的,她老人家对我疼爱有加,而且做得一手好饭菜。一次因为村里让我在寒假参加春节文艺节目表演,没赶上和大人们一起去姑母家,几天后自己跑去,跟她说因故来晚了,姑母慈祥地看着我说:“一点不晚,拜年拜到初五六,又有包子又有肉;拜年拜到初七八,炉糕年糕要搬家……”说着便给我弄了一桌子好吃的,还斟上酒让我喝,我那时很怕白酒,不敢沾唇。
记不清老家那地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过年不再磕头了,其实我也反对趴在地上磕头,总觉得那是太古老的形式主义。然而在以往的岁月,磕头拜年凝聚和加深了亲情,化解或缓和了矛盾,在一定意义上反映出淳朴农民追求和谐的心声。

(五)社火
大跃进之前,家乡一带的农村还没有电,各家各户晚上点的是煤油灯,讲究一点的买个带玻璃罩的保险灯,一般人家就是找个小瓶子,弄个铁盖子,用棉花搓根灯芯,下面浸在油瓶里,只铁盖顶端露出一点供点火照明用。我读小学和初中时老师留的作业,都是在煤油灯下完成的。那时条件虽然远不能与今日相比,可是过年时的农村文化娱乐活动却是相当活跃,一进正月,各种民间艺术、曲艺、杂技、戏剧遍地开花,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穿梭在附近的村村镇镇,欣赏五花八门的各式表演。
过年挂灯笼是差不多每个村都有的喜庆活动。没有电灯的年代,夜晚的街上黑咕隆咚,因而过年在街上挂灯也算一件盛事了。腊月初,村里主管花会的长者召唤一群青年人,在街的两侧凿开冻地挖好坑,把挂灯的杆子埋好,然后在腊月二十九到正月初五、正月十四到十六两次集中挂灯。晚饭后,会长在家门口高喊一声:“挂灯喽!”年轻的小伙子们纷纷跑出来,点的点,送的送,挂的挂,不一会儿,整条街在微黄的灯光下热闹起来,老人们领着刚会走路的孙子,娘们儿们抱着吃奶的儿子,老太太们颠着小脚,半大孩子们叫着跳着,不约而同地涌向街头,边欣赏一年一度的明亮村落,边拉着家常互相问候祝福。有灯的晚上是十几岁孩子们的不眠之夜,当大人们看过了瘾回家睡觉后,孩子们仍津津乐道的在灯下嬉戏,侃够了,闹腻了,就开始捉迷藏,一直折腾到天亮。
老家那地方不生产烟花,但是有能工巧匠用土药和金属屑制做一种“抡花”,把药和几种金属渣子混在一起,紧包在一个带孔的铁球里,外面栓根铁练,“抡花”就做成了。正月初五和十五,村民们围在一个宽阔的空地四周,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站在中央,点着那花,轮流转着圈舞动铁练,五颜六色的火光伴着花片从铁球里冒出来,飞散在夜空。人们紧张欢快地欣赏陶醉,不时发出叫好的呐喊声。
从正月初六开始,各村的民间艺术队走村串乡巡回表演,有剧团的村也在早已搭好的戏台上开台上演京剧、评剧、河北梆子等传统剧目。邻村的踩高跷每年都要到我们村友情演出,表演者都是男人,他们画上脸谱,穿着古装,扮成各色历史人物,脚下绑着一米左右的高跷,在锣鼓锁那的伴奏中且舞且唱。因为是农民们为了喜庆的表演,所以少不了插科打诨篡改台词的逗乐场面。记得有一次高跷队表演《打渔杀家》,扮演萧桂英的男演员不仅奇丑无比,而且故意洋相百出,当萧恩唱“桂英儿掌稳了舵为父撒网”时,他把嘴一撇:“您老人家说得容易,我他妈脚底下栓着这么高的玩艺儿,别说掌稳舵了,连他妈我己个儿都快掌不稳了!”萧恩显得很无奈地说:“唉!真是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啊!好闺女,等咱打鱼发了财,娉你的时候为父多给你办些嫁妆也就是了啊!”那桂英儿大嘴一咧,嘿嘿笑了两声说:“就我这揍行,人家谁娶呀!叫我说您来点实际的,演完了以后帮我找个媳妇算了,哪怕是小寡妇、活人妻什么的都行。”逗得围观群众笑出眼泪。

老家毗邻北京和天津,可能是受大城市文艺氛围的影响,差不多每个村都有剧团,京、评、梆各剧种应有尽有,农民们参加演出和观看表演的热情非常高涨,至今有名的京剧《龙凤呈祥》、《穆桂英挂帅》、《四进士》、《锁麟囊》,评剧《桃花庵》、《花为媒》、《刘巧儿》,河北梆子《蝴蝶杯》、《大登殿》、《铡美案》等好戏,都是小时候过年在农村的土台子下第一次欣赏的。有一回去邻村看戏,半路碰上本村一位爷爷,他告诉我:“别去看了,今儿个他们演的戏太粉(黄色)!”我问他是什么戏,他说是《秦琼卖马》,我说那戏不是粉戏啊,他回答说:“还不粉,他妈一出场一抬腿就把三大件儿露出来啦!”我觉得奇怪,到戏台下见到熟人问是怎么回事,才知道是剧团的服装太陈旧,而当时农民是不穿内裤的,所以才造成“走光”事故。当年农民那种自娱自乐的积极性真是令人佩服,很可惜,那样的热情现在却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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