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7000余字,请大家勿要嫌弃,写起来难,读起来涩,相互支持。 关于“禅让”的记载始于《尚书》和《墨子》,指在位君主生前便将统治权让给他人,是中国原始社会部落联盟民主推选首领的制度。劳苦半生的天子将这个苦差交给另一个品德高尚之人,这看似高尚的事件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玄机呢? ▲尧舜禅让 一、禅让说流行的原因
《尚书》的说法简言之,舜通过考验之后,尧帝命其执政三年,然后让出了天子之位,至于怎么个“让”法没有明说《论语》也是如此。
如果《尚书》是汉儒伪造或改造的,那么禅让最早的出处就是墨家学说,儒家只是对继承和发扬而已。然故事中被没有提及舜举禹,是否因为二者有杀父之仇有关不可知(“殛鲧于羽山”)。 墨子出身于下层社会,他的政治思想正反映了一般庶民参与政治的要求,因此墨家描述的舜是一个寻常百姓(“耕于历山,陶河滨,渔雷泽”)。然而墨家只说过“尧舜禅让”,因此“舜禹禅让”则可能是儒家添的,巧合的是,禹的普通人形象来自于儒家典籍。 上述文献中都未曾提及让位的具体方式,“禅”一字最早出现于于《孟子》:“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墨子训徒 作为战国时代的死冤家,墨家和儒家之所以会共同为尧舜禅让故事抬轿子的原因有三: 一是因为两家对治理天下的领导者有着相同的期望:贤能。墨家主张推举贤人执政,儒家学说则主张举贤,于是他们根据自身学说需要而共同创造了尧舜禅让的故事。 二则是儒家有为尊者讳的传统(可能更早),比如为何舜帝的“南巡”一去不返,两个老婆却在君山光哭鼻子一事具体如何笔者搞不清楚,只记得“靖康之耻”后徽钦二帝“北狩”去了。 三则是为了给后世提供一个优秀政治家的模板,目的就是要塑造出洁净无瑕的、值得后人效法的理想人格。比如在谈到尧、舜禅让关系时,文字中刻意忽略了二人之间的翁婿关系,而只谈其让贤的用心。 四是打造政治的道德化,对于改变现实(君王暴虐、列国争雄、贵族奢侈、战争频繁)的有心无力,从而希望构成一种根本解决的想象,做宣传的功夫。 后来墨家逐渐消失于历史的长河,改头换面的儒家则与皇权结成了紧密的政治利益联盟,成为政治思想界唯一合法的存在,而“禅让”也就从一家之说变成了主流思想,甚至史学上的定论。 二、来自先秦的质疑声如果说后世的质疑来源于臆想,那么接近同一时代的质疑声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最早的疑点来自老子。作为周王室图书馆管理员出生的先秦首位大家,其学哲学、思想和文字上的成就不在孔子之下,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如果他看过的书有确凿关于上古“圣人”的记载的话,想必不至于得出“不尚贤,使民不争”和“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的消极结论了。 而后来自战国时代的质疑声可谓铺天盖地。 同为儒家的荀子就把子思(《论语》主编)和孟子骂了一顿。
▲荀子论道 荀子认为,孟子为了包装自己的理论而编造出故事言论,并说成是“先君子”之言,让后世的徒子徒孙们难免信以为真。荀子所言必然包括了尧、舜、禹禅让这些源自孔子的故事。 这个也很好理解,如同我们考场上写作文着急忙慌找论据的时候,记不得也要随手编几个吧。 关于大于父亲鲧被杀一事,其罪名不过是能力有限,治水无方,这肯定不至于死罪,除非是替舜背了黑锅的替罪羊。因此屈原在他的《天问》中就为此而愤愤不平:
笔者的理解是:如果如果舜帝德行高洁,为何要杀一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治水专家?既然要杀,为何要关鲧三年?在等什么?既然鲧治水无方,那是谁举荐的他?又是谁有眼无珠提拔了他?杀父而用子,舜用的放心?违背人伦的禹干的安心?字字诛心,细思恐极。 韩非子也表示不同意。
以法家一贯喊打喊杀喊抓人的姿态,或许为了自证而乱说不足为奇,但如果还有官修史书的实锤呢? ▲古本《竹书记年》
作为官方史书(魏国)的《竹书纪年》具备极大地史学价值,近代考古对照发现其匹配性甚至高于《史记》。 尧被舜放逐到尧城囚禁,跟他所有的儿子隔绝,最后死在那里。后来,舜还把尧的儿子流放到了丹水。风水轮流转,数十年后,舜被“南巡”到了苍梧,也就是今天的永州,最后死在野地。 如果记载属实,那么“禅让”这个两千多年的定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了。魏国自晋国,晋国是周成王弟弟的封国,也是春秋三百年周王室的保护神,因此接触并拷贝国家图书馆的档案是很有可能的。此外,按照那个年代史官“在晋董狐笔,在齐太史简”的扎实本性,这本书的可信度当排第一。 三、原来漏洞百出1.说法来源不靠谱 墨子出身贫民,这在当时几乎决定了他接受教育的来源不可能是官方,并非出自贬义,一个未曾接触过史学教育的人来对上古之事言之凿凿,可信吗?他的参考资料在哪里?用一句“轶散”可以糊弄过去吗?究竟是道听途说还是自己伪造? ▲《史记》所载的《书经》疑似孔子的《尚书》 而《尚书》是由孔子从上古时期的尧舜一直到春秋秦穆公时期的各种重要文献资料精炼编定的,曾把它用作教育学生的教材,后毁于秦末战火。 西汉立国后由秦朝博士伏生口授、用汉代通行文字隶书书写的28篇的《尚书》才重新问世,几经修改、增补而成为“四书”之一的儒家经典,但是否孔子原创已经不得而知。 话说同时代的其他典籍中甚至连尧舜禹的名字都很少出现,比如《诗经》中有若干禹,但尧、舜不曾一见;《尚书》中除了后出的《尧典》、《皋陶谟》中有若干禹,尧、舜也不曾一见,遑论“禅让”了。换而言之可能整个人物和故事都是杜撰的。 这个也很有可能,比方说炎帝,其实是东夷部落联盟首领的称谓,数百年延续下来的话至少有有几十个,而唯有最有名的那位方被纳入传说成为与黄帝公孙轩辕并列的存在。那么尧舜禹是否也是部落首领的称谓呢?这个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 2.人性的推敲 鲁迅先生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
而有些人完美得让人不得不怀疑其真实性。瞎老头“瞽叟”和弟弟“象”三番五次想弄死舜(现任天子驸马都敢害,这胆子也是没谁了),而舜登上帝位后则以德报怨,甚至将象封为诸侯,这个便宜弟弟是什么德性不知道吗?封个诸侯那不是祸害百姓吗?究竟是对错不明还是沽名钓誉?亦或是在卖人设?不过虚伪而已吧。 ▲《二十四孝》大舜.孝感动天 上古圣人完美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理。笔者生活中有品德良好的人存在,但没见过毫无个人诉求的,自古以来的贤臣良将莫不追求封妻荫子,功成身退而解甲归田的能有几人? 舜帝后来死于南巡途中,你说一个百多岁的退位天子不好好在家看云卷云舒,跑到蛮荒瘴疠的南方去巡视啥呢?衡山(丹朱的流放地)是去苍梧的必经之路,想必此二人会见上一面吧。白云苍狗,世事无常,谁知这不是天意呢? 从舜禹受禅的被历史神化,我们就明白了什么是政治神话,什么是政治谎言,明白了为什么谎言被一再重复后,就成了绝对真理和不可颠覆的神话。 3.缺乏法理意思上的合理性 第一问,天下是谁的?
意思上古时天下是人们所共有的,把品德高尚的人、有才能的人选出来,讲求诚信,培养和睦气氛,表达的是一种大同的理想社会。 第二问,既然天子出自推选,如何能够私让这公有的天下呢? 如果是公推制下的领袖,那么天子的更换则天经地义,如何值得褒奖,就如同基于选举制度的地方行政长官的更换,非要走一个“禅让”流程岂非令人笑掉大牙? 第三问,到底是私有还是公有?
披着公有制外皮的阶层早已分化,既得利益集团和贵族集团已经成型,国家和政权的雏形已经具备,家天下不远矣。 四、血淋淋的真相任何时候最高权利的交接总是暗藏杀机的,当联盟首领的实力和手段不足以压制别的势力的时候,那就非让不可了。在公众面前通过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来掩盖改朝换代的事实,失败者保留一世英名,而胜利者获得权力和鲜花,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langbeiweijian)的好办法。 1.《皋陶谟》的真实面目 《尚书》中有一个名篇叫《皋陶谟》,记载了某次帝舜朝见大臣,并于皋陶和禹讨论了国家大计的事情。史官记录这次讨论的情况,。原文开篇部分如下:
这次特殊的朝会上禹在跟皋陶聊了一堆大道理(很像在演双簧),最后对天下共主和杀父仇人--舜帝发难了:
▲“皋陶谟”会议虚拟图 “惟帝其难之”表现上是说尧帝都很难做到,但在所举例证“忧乎驩兜”、“迁乎有苗”、“畏乎巧言善色侫人”的当事人却都是舜帝。这意味着在朝堂之上直指天子没能做到“知人”、“安民”,而这对是天子最大的失职。 史载大禹拟定的接班人正是皋陶,换言之舜帝在位之时二者属于同盟关系,因此联手逼宫之事当合情合理,笔者仿佛看到了舜帝在禹为首的众大臣压迫下抖动嘴唇,身体战栗,汗汗如雨的英雄末路。 文章最后,在扯完治国道理之后,两人意犹未尽。
这里翻译一下吧:
朝会的主角明显是大禹,而皋陶的言外之意不晓得认的是哪个帝的“帝德”,从言语关系上而言不是舜帝,更仿佛是后世权臣对天子的说教。 这篇古文被后人加工润色了许多次,被用来阐述儒家的治国理念,但是它最初的样子,或许就是史官记录的的逼宫现场呢? 2.陶寺的考古发现 ▲陶寺遗址 陶寺位于山西省临汾市襄汾县陶寺村南,是中原地区龙山文化遗址中规模最大的一处,从遗址年代和《史记》记载“尧都平阳”(临汾古称平阳)来看,陶寺被学术界普遍认可为唐尧帝都。 考古队员发现了规模空前的城址、与之相匹配的王墓、世界最早的观象台、气势恢宏的宫殿、独立的仓储区、官方管理下的手工业区等,说明了贫富差异和阶级的分化。 更重要的是,陶寺文化发展的链条断裂于中晚期,龙山文化中象征权利的玉璋一个也没出土。 考古发现,陶寺遗址曾发生过激烈的暴力破坏和毁灭行为,入侵者摧毁了城墙防御体系,捣毁了宫殿宗庙等建筑,杀死了大量青壮年,并挖掘了坟墓,彻底摧毁了尧都。 ▲“IT5126HG8层还出土一具35岁左右的女性完整骨架,她被折颈残害致死,并在阴道部位插入一只牛角。”--王晓毅、丁金龙《从陶寺遗址的考古新发现看尧舜禅让》 如此残酷的现实显然与儒家典籍上的美好描述是不符合的,是否是舜为了争夺王位而捣毁了尧都并屠城,并将宫殿内的珍宝全部洗劫,强占了尧帝的两个女儿呢? 伟大领袖晚年批注《魏文帝被利用》时写到“尧幽囚,舜野死”,原来他也是不信的。 五、有让无禅的本质让位也许是真的,而心甘情愿的“禅”则子虚乌有。 对于“禅让”,易中天老师在《祖先》一书中说的很深刻:
易老师还说到,如果人性本善,禅让制就不会被废除;如果人性本恶,禅让制就不可能存在。也就是说“禅让”是一个违背人类的天性悖论,其正确性及可延续性也是相互抵触的。 笔者也补充一点:
![]() ▲黄帝世系图,请自行放大 举个栗子,黄帝以下的帝王直至夏商周三代全部是黄帝的直系后裔,尧所谓的“禅让”也只是在远房堂叔伯兄弟之间进行,大概孔子研究史书发现唯有尧舜禹不是世系帝王,所以才把他们打造成“禅让”形象吧。 在氏族社会的最后阶段,每一任部落联盟首领(比如五帝)都能够起到主导作用,但基于传统和实力,他们不能明目张胆的培养儿子作为联盟领袖的接班人,当年岁增长并丧失部分控制力的时候,会被最有实力的联盟长老所架空,导致“被禅让”情况的发生。 黄帝建立的的部落联盟体系,在经过数百年繁衍后因内斗频繁而走到了走到了重新洗牌的时候,所谓“禅让”就是原有制度最后的挣扎,家天下已经不远了。 六、禅让时代的终结这个终结指的是上古时代,大禹通过治水这一国家工程最大限度的整合了当时整个社会的生产力和资源,建立起崇高的个人威望,并将大部分权柄和实力给予了儿子启。 1.诛杀防风氏是一个里程碑。
![]() ▲诛杀防风氏 然而防风氏不是坏人,还曾是大禹曾经的坚固盟友--治水的主力之一。按照《述异志》记载,“涂山大会”事件发生与治水工程完结之后,“执玉帛者万国”说明与会者的目的之一是进贡,或者说税赋,这已经有了国家财政的雏形,那么防风氏被杀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迟到,而是“藐视领导”和“偷税漏税”,更是为了建立家天下王朝并给儿子启扫除障而立威。 2.“让”出去不情愿,能做到“不让”也需要手段。
![]() ▲夏启的钧台之享 大禹如果诚心禅让的话有的是办法,但《国策》却说他在弥留之际的安排却是给了伯益天子名义的同时将实权留给了儿子启,启迅速诛杀了伯益。
大禹跟曹操说的“当周文王”异曲同工,做为时代的终结者的他巧妙地卸下了道德包袱,用两代人的努力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七、禅让的借尸还魂当“禅让”成为社会共识之后,各路按图索骥的戏精们争相上演着同样的戏码,从两汉之际至北宋建国,“禅让”甚至成为了改朝换代的必选动作。 1.燕王哙和汉哀帝的笑话 有心甘情愿的“禅让”吗? 燕王哙算第一个,但非但没能同尧舜并列,身死国破的他反而被群体嘲讽为天字第一号的傻瓜,而且怎么看都实至名归,连孟子都看不下去了:
有“断袖之癖”典故的汉哀帝曾想让位于基情四射的男宠董贤。连江山都可以拱手相送,原来白马会所的礼物清单不过小儿科罢了。 2.儒家首秀却砸了自家场子 两汉之际,在儒家知识分子的怂恿和支持下,儒家代表王莽顺利按照古法实施禅让成为了“众望所归”的天子。既然是儒家,那自然要按照本家思路来干活,然而摆脱法家制度后的“复古改制”很快将社会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身败名裂的王莽则独自背了全天下的黑锅。 ![]() 抛开某些朝令夕改的混乱和其他不合理因素,改革总体仍是按照儒家思想体系进行的,因此王莽改制的失败意味着儒家首秀的一地鸡毛,并证明了所谓“圣人”的扯淡属性和儒家的理想状态只是脱离实际的乌托邦,比如18世纪欧洲的空想某某主义。 3.没完没了的禅让 除开五代时的军阀混战,从两汉到宋初几乎所有的改朝换代最终都是通过禅让来实现的。 ![]() ![]() ▲电视剧《军师联盟》剪辑 标准的“禅让”流程首先来自前任的“内心认同”,德福浅薄,自愿仿效先贤而让天下,我为了天下万民不得已而据之,但这种搁谁身上都要笑醒的好事却还必须再三推辞不接受(感觉在收红包)。
以《三国志》惜墨如金的作风居然用了几乎整个章节的两万多文字来描述这一盛况,如同上古一般庄重肃穆和冠冕堂皇,如果不是野史和《三国演义》的各种编排,怕信的人还不少。 然而这些内幕,芸芸众生又有谁会知道呢?唯有曹丕在当年办完事之后,对着满朝大臣说了一句喜滋滋的话:
貌似泄露了天机。 禅让也不尽然是和平交接,曹氏的报应仿佛天意。在司马氏篡位事件中,高贵乡公曹髦丢下一句流传千古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后就带着“三百家僮”踏上了讨伐司马氏的不归路。 ![]() ▲奋死反击的曹髦 曹髦依然是高贵的,虽然冲动,但依然有天子勇气和担当,作为第一个儒家体系建立之后的被明目张胆“弑杀”的皇帝,他将司马氏永久地定在耻辱柱上,甚至连自己的后人都抬不起头,也为“禅让”做了一个合理的注解。 但是然并卵,后续的“禅让”流程一点也没落下。 自刘宋篡位之后,除了赵匡胤选择优待前朝后裔之外,其他皆以斩草除根为己任。无他,心虚而已。 八、总结自古唯闻父兄传子弟,而无先圣传后圣,“让”是一种基于形势的必须,而“禅”的前面则少了一个“被”。权力的争夺总是复杂甚至丑陋的,禅让制背后的无奈就在于“子不肖”,扶不上墙的儿孙辈不能接过父辈的衣钵,而“禅让”则是遮盖血腥的遮羞布。 而这段精心编排的政治谎言被一再重复后,就成了绝对真理和不可颠覆的神话,甚至正史,其实不过一场政治春梦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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