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千里江山图》纵51.5厘米,横1191.5厘米,绢本,青绿设色,无款,据卷后蔡京题跋知系王希孟所作,现藏故宫博物院。作品以长卷形式,描绘了连绵的群山冈峦和浩淼的江河湖水,于山岭、坡岸、水际中布置、点缀亭台楼阁、茅居村舍,水磨长桥及捕鱼、驶船、行旅、飞鸟等,描绘精细,意态生动。景物繁多,气象万千,构图于疏密之中讲求变化,气势连贯,以披麻与斧劈皴相合,表现山石的肌理脉络和明暗变化;设色匀净清丽,于青绿中间以赭色,富有变化和装饰性。作品意境雄浑壮阔,气势恢宏,充分表现了自然山水的秀丽壮美。被称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 熠耀辉煌 王希孟十八岁的〈千里江山〉 文/蒋勋 2017年初夏,为了讲初唐张若虚的杰作〈春江花月夜〉,制作简报文件时,想找一张古画来为长诗配图,很直觉就想到了北宋王希孟的山水长卷〈千里江山〉。 张若虚作品极少,他的〈春江花月夜〉却被后人誉为「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北宋王希孟在十八岁创作〈千里江山〉,高五十公分余,长约十二公尺的大幅长卷,青绿闪烁,金彩辉煌,惊动一时领导画坛美学的帝王宋徽宗。未多久,王希孟二十出头就亡故了,美术史上也只留下杰出的一卷「孤篇」。 〈春江花月夜〉与〈千里江山〉,一诗一画,一开启大唐盛世,一终结北宋繁华,各以孤篇横绝于世,彷佛历史宿命,诗画中也自有兴亡吧。 〈千里江山〉半年间完成,宋徽宗把这件青年画家崭露头角的作品赏赐宠臣蔡京,蔡京在卷末留下题跋,谈到王希孟创作〈千里江山〉的始末。 「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踰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政和三年是公元1113年,王希孟十八岁。 画〈千里江山〉以前,王希孟是国家画院的学生,分配在「文书库」工作,应该是以整理抄缮文件和临摹古画为主。 宋徽宗应该是世界第一位有收藏保存古代文物观念的君王。他指示蔡京领导编撰《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建立国家文物目录,也领导「天水画院」临摹复制古代名作,现藏波士顿美术馆的〈捣练图〉、辽宁省博物馆的〈虢国夫人游春图〉,都是当时留下的作品。宋徽宗可以说是建立国家美术馆观念的第一人,比大英博物馆和罗浮宫早了近八百年。 宋徽宗不只重视典藏品鉴,他最终的目的是建立创作美学,因此自己亲自指导「翰林图画院」,把艺术创作列为国家最高的「院士」等级。他最著名的措施是革新了画院考试制度。原有招考职业画工只是考技巧,放一只孔雀,考生就临摹一只孔雀。宋徽宗深刻体悟真正的创作不是「临摹」,石膏像画得再像,也不是「创作」。宋徽宗大胆革命,他的「诗题取士」,用一句诗做考题,让职业画工除了锤炼手的技术,更要提高到心灵品味的意境。 他出的诗题,如「深山何处钟?」考验听觉,「踏花归去马蹄香」考验嗅觉,「野渡无人舟自横」考验意境留白。他革新皇室画院的制度,创造了历史上空前的文化美学高峰。北京故宫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都是宋徽宗时代的杰作,至今仍然是世界美术史的高峰。徽宗亡国了,备受历史责难,但是他的美学疆域天长地久,无远弗届。 王希孟十八岁以前在文书库,饱览皇室禁中名作,学习做职业画家,但创作还不够成熟,几次呈献作品,都不够完美。「未甚工」是技术还没有到位。 但是宋徽宗却看出他潜在的才分,「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其性可教」,是有品味、有性情,蔡京的题跋透露,王希孟直接得到了宋徽宗的教诲。「诲谕之,亲授其法」,这是带在身边的入室弟子了,随时教导,谈论作品好坏,传授技法,也培养眼界,「美」与「术」交互作用,成就了一位青年画家的胸襟、视野,和技法。 王希孟得到宋徽宗的亲自教导,「不踰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半年时间,从初学的画院「生徒」,脱颖而出,创作了让宋徽宗嘉奖赞赏的〈千里江山〉长卷。 这一年,王希孟十八岁。何其幸运,创作者在对的年龄,活在对的时代,遇到了对的人。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 群青石绿 我对〈千里江山〉最大的惊讶是色彩,在1191.5公分长的空间里,群青浓艳富丽的靛蓝和石绿碧玉般透润温柔的光交互辉映,熠耀辉煌,像宝石闪烁。是青金石,是孔雀石,贵重的矿石、次宝石,打碎,磨研成细粉,加了胶,在绢上一层一层敷染。宝石冷艳又内敛的光,华丽璀璨,好像画着千里江山,又像是画着自己短暂又华丽的青春。夕阳的余光,山间明灭,透着赤金,江山里且行且走,洋溢着十八岁青春应该有的自负,洋溢着十八岁青春应该有的孤独,洋溢着十八岁青春应该有的美的无限耽溺与眷恋。我想到李白,想到他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盛唐以后在文化里慢慢消逝的青春的向往,又在王希孟的画里发出亮光。 文化是有机的,像人,有生、老、病、死。盛唐的诗,像气力旺盛的少年,有用不完的高音,高音到极限还可以纵跳自如。盛唐的诗和书法,大气开阔,没有不能攀登的高峰。「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盛世的美,可以这样不屑世俗,直上云霄的高峰。 宋的美学当然不是盛世,国力衰颓,生命力弱,酸腐琐碎就多。宋徽宗累积一百年的安定繁华,彷佛知道末世就在面前,徽宗的「瘦金」闪烁锐利,锋芒尽出,不含蓄,也不内敛,他彷佛要在毁灭前唱出「昆仑玉碎」的末世哀音,凄厉高亢,不同于盛唐繁华,但是「宁为玉碎」,政和宣和美学还是让人惊动。 我用这样的方式看王希孟十八岁的〈千里江山〉,挥霍青绿,像挥霍自己的青春,时代要毁坏,自己的肉身也即将逝去,十八岁,可以做什么?可以留下什么?用全部生命拚搏一战,一千年后,让历史惊动。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典藏。 蒋勋 图片提供 被归类于青绿山水,王希孟使用传统的群青和石绿颜料,显然有不同于前人的表现。 「青绿」的靛蓝、石绿,这些矿物颜料,从北朝的敦煌壁画里可以看到,这样的群青石绿,最初是仿效自然中的山色吧? 〈千里江山〉怎么使用「青绿」?王希孟如何理解「青绿」? 青绿是传统宫廷美学,对照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唐人〈明皇幸蜀图〉,甚至北宋同时代王诜的〈瀛山图〉,都可以看出王希孟对「青绿」的理解有所不同。 「青绿」在〈千里江山〉里,不再是现实山色的模拟,「青」「绿」还原成创作者心理的色彩,像是王希孟青春的向往,这么华贵,这么缤纷,这么熠耀发亮。「青」「绿」把绢丝的底色衬成一种金赤,又和墨色迭合,构成光的明灭变幻。浓艳的青绿闪烁,和淡淡的墨色若即若离,繁华即将逝去,是最后夕阳的余光,要在逝去前吶喊啸叫出生命的高亢之音。〈千里江山〉摆脱了传统「青绿」的客观性,使「青」「绿」成为画面心里的空间。 〈千里江山〉的「青」和「绿」堆栈得很厚,这也是它很少展出的原因吧。每一次展出,要展开要卷起,矿石粉都会脱落。台北故宫李唐的〈万壑松风〉,细看原作就知道是「青绿」,许多人误以为是水墨,因为年代久,收放次数多,青绿脱落,就露出底部墨色。 〈千里江山〉用这样浓重的「青绿」写青春的激情,已很不同于传统青绿。画面中「青」「绿」厚薄变化极多,产生丰富的多样层次,宝石蓝贵气凝定,一带远山和草茵被光照亮,温暖柔和的「翠绿」,和水面深邃沉黯的「湖绿」显然不同。 宋徽宗「上嘉之」的原因,或许不是因为青年画家遵奉了「青绿」传统,而是嘉许赞扬他背叛和创新了「青绿」的历史吧?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是宣和的独特美学,华丽,耽溺,美的眷恋,至死不悔,和徽宗的「瘦金」和声,美到极限,美到绝对,近于绝望,彷佛一声飘在空气中慢慢逝去的长长叹息。 图二: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卷末蔡京题跋,谈到此画创作始末。 〈千里江山〉在美术史上被长期忽略,蔡京题跋之后,仅有元代溥光和尚推崇备至。宋元以后,山水美学追求「沧桑」,「沧桑」被理解为「老」,甚至「衰老」,使笔墨越来越走向荒疏枯涩,空灵寂静,走到末流,无爱无恨,一味卖弄枯禅,已经毫无生命力。王希孟的重青绿是青春之歌,富贵浓郁,明艳顾盼,像一曲青年的重金属音乐,让人耳目为之一亮。 长卷 长卷是中国特有的绘画形式,也常称为「手卷」。数十年前在台北故宫上课,庄严老师常常调出「长卷」,数百公分长,要学生「把玩」。四名研究生战战兢兢,慢慢把画卷展开。体会「把玩」,知道是文人间私密的观看,与在美术馆挤在大众中看画不一样。 十二公尺长的〈千里江山〉一眼看不完。想象拿在手中把玩,慢慢展开,右手是时间过去,左手是未来。「把玩」「长卷」是认识到自己和江山都在时间之中,时间在移动,一切都在逝去,有逝去的感伤,也有步步意外发现的惊讶喜悦。浏览〈千里江山〉,也是在阅读生命的繁华若梦吧。 长卷是中国特有的美学形式,却在今天被遗忘了,西方影响下的画廊、美术馆,作品必须挂在墙上。长卷无法挂,也不能全部拉开,十二公尺长,必须一点一点在手中「把玩」过去,在眼下浏览,且行且观,可以停留,靠近驻足,看细如牛毛的亭台楼阁,点景人物,也可以退后,远观大山大河,平原森林,气象万千。可以向前看,也可以回溯,长卷的浏览,其实更像电影的时间。美术馆受了局限,很难展出长卷,长卷美学也慢慢被淡忘了。 中国的长卷最初是人物故事的叙述,像顾恺之〈洛神赋〉,像唐代的〈捣练图〉、〈簪花仕女图〉,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也都还是人物叙事。 五代董源开启了长卷的「山水」主题,他在辽宁省博物馆的〈夏景山口待渡〉和北京故宫的〈潇湘图卷〉,如果合起来看,更像是长卷山水的萌芽。 董源在南方开启的山水长卷在北宋还不是主流,一直要到宋徽宗时代,王诜、米友仁都尝试了长卷山水,但长度大多不超过三公尺。王希孟在十二公尺长的空间创作〈千里江山〉,气势恢弘,山脉棱线起伏连绵不断,江流宛转悠长纡曲,十八岁的青年画家意识到时间在山水中的流动,〈千里江山〉不只是空间的辽阔,也是时间的渺远。王希孟正式使时间成为山水主轴,影响到南宋长卷山水如〈潇湘卧游〉、〈溪山清远〉的出现,也直接给了元代〈富春山居〉美学时间上的启示。 2017年9月,〈千里江山〉要在北京故宫展出,期待有更多对这件重要作品的讨论,特别是颜料,期待有更科学的化学分析告诉我们,那华丽的群青是青金石吗?成分是双硅酸铝盐吗?有没有氧化钴或氧化锡的成分?我也很想知道那透润的绿是「孔雀石」的矿粉吗?成分是碱式砷铜吗? 整整一千年过去,宣和美学藏在画卷里,默默无言,十八岁的王希孟创作的历史名作,像一千年前一场被遗忘的梦,走回去寻找,飞雨落花,彷佛还听得到笑声,看得到泪痕。〈千里江山〉,会有更多人站在画的前面,领悟它的繁华,也领悟它的幻灭吧。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使时间成为主轴,影响了后世长卷山水的美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