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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诗记】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下)

 真友书屋 2019-03-23

历史的变迁,有时真的让人难以接受,比如这临漳县在三国两晋南北朝的时代,曾经成为过六朝的首都,当然,首次在此建都者则是曹操,那时临漳叫邺城,只是到了西晋时代,为了避愍帝司马邺之讳,才将邺城改名为临漳,因为此城北临漳河之故。自曹操于此建都之后,接着的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也分别将临漳作为首都,按照现在的官方用语,伟大的首都是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在古代,临漳也是如此,并且前后达四个世纪之久。

明代的铁浴盆

曹操经过了一系列的战争,于建安十五年在邺城定都,同时在漳河之畔大兴土木建造铜雀等三台,而这三台之间各用飞桥相连。曹操为什么要建铜雀台?这件事在罗贯中所作的《三国演义》三十四回中有记载:“却说曹操于金光处,掘出一铜雀,问荀攸曰:‘此何兆也?’攸曰:‘昔舜母梦玉雀入怀而生舜。今得铜雀,亦吉祥之兆也。’操大喜,遂命作高台以庆之。乃即日破土断木,烧瓦磨砖,筑铜雀台于漳河之上。”这种小说家言是否可信,当然可以抱有疑问,然而,曹操在建安十五年建起铜雀台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件事。这座台建得极其高大,据称有十丈之高,台上还建有五层高楼,这在古代是极其宏大的一处建筑。建成之后,曹操当然也特别高兴,于是让众人写诗来歌咏(“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而他的儿子曹植就写出了文学史上著名的《铜雀台赋》,我节录此赋的前半段如下: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为什么要节录前半段?因为里面有两句话极其关键,据说那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战的一个关键起因就是诗中的这一句——“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二桥”是指从铜雀台出发连接玉龙台和金凤台的两座桥,而“蝃蝀”就是虹,这句诗的意思是说:东西两侧又有两座高桥,如空中彩虹一般。如此读来,这句诗倒也平淡无奇,然而罗贯中能成为伟大的小说家,却也正是因为他有着丰富的联想力,他在《三国演义》中说诸葛亮见到周瑜时,为了能激起周瑜联合抗曹,诸葛亮说曹操一定会灭掉东吴,然后抢走二乔——大乔和小乔,而二乔是那个时代的绝代美人,她们分别嫁给了孙策和周瑜。当时周瑜问诸葛亮何以为证?诸葛亮就背诵了这首《铜雀台赋》,但当时孔明先生却使了个手段,他将这句诗改为“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这么一改,意境全变了。因为曹操好色在那个时代也很有名,所以,他想把二乔抢回来放在铜雀台内供欢乐也很容易讲得通,更何况在古代“乔”与“桥”二字相通。据说诸葛亮这句改版的《铜雀台赋》顿时激发了周瑜的斗志,周瑜闻此离座直背而骂:“老贼欺吾太甚!”而后他说服主公跟刘备联合,终于在赤壁打出了那天下第一有名气的一仗,而这一仗也奠定了天下三分的格局。

建安七子加蔡文姬

这个故事太有意思了,因为一句诗而使得汉朝天下三分。当然,这是《三国演义》上的说法,而让历史学家来考证,就肯定变得没了趣,比如这铜雀台建于建安十五年,而赤壁之战却发生于建安十三年,这样说来,诸葛亮不能穿越式地吟诵《铜雀台赋》。但话说回来,真实的历史读起来是那样的无趣,有这样一段故事在,也多少能够从无趣的历史中找到一些难得的乐趣,更何况唐代诗人杜牧还写过这样一首诗呢: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杜牧写这首诗时要比罗贯中早好几百年,他都这么说,至少说明罗贯中的这种说法也不是没有影子。而铜雀台的存在却是实实在在的,在《水经注·浊济水篇》中就有这样的记载:“邺西三台,中曰铜雀台,高十丈,有屋百一间。”郦道元作《水经注》的时间是北魏,那时距三国时代相去不远,因此这个记载颇为可靠。而在铜雀台的东侧据说还建有铜雀园,曹操征召来许多文人在此吟歌作赋,而建安文学也得以名扬天下。而后的几朝都对铜雀台做了扩大与维修,到了明代末期,漳河发了大水,铜雀台大半被水冲垮,才变成了我今天见到的这个模样。

不知道她跟这帮男人站在一起是否孤单

《三国演义》这部书想来颇为奇怪,虽然这是部历史小说,然而书中的故事却极其深入人心,里面的一个一个片段,比如桃园三结义、隆中对、火烧赤壁等等,对中国人而言,绝对能做到妇孺皆知,但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把这部小说坚定地认为是历史的真实,而后的许多戏剧题材也大多取材于《三国演义》。然对于中国人的观念来说,既然把刘备立为了正统,那一世枭雄曹操就变成了反面人物,尤其他那白脸儿的戏剧形象,被人民群众脸谱化地归在了坏蛋之列,似乎他除了阴险狡诈干坏事之外,就再没做过什么有利于家国的好事情。

戏剧形象塑造出的曹操,我所看到者除了标志奸臣的白脸儿之外,他还算身材修长,颇有气度,然而我后来看到《世说新语·容止篇》中的一段话却颠覆了我对他的固有认定:“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这段话说曹操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颜值较低,那时匈奴派来特使要面见曹操,他觉得自己的这个较差形象不能震服匈奴,于是就请了一位名叫崔琰的英武人士代替他。

满地都是金钱

登高下望

按照《魏书》上的记载,这位崔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细读这几个形容词,我脑海中总会闪现出关云长的形象,也许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审美标准。总之,崔琰坐在主位上受匈奴使者朝见,而曹操却在手里拎着一把刀,站在崔琰的旁边做侍卫状。等待这个仪式结束后,曹操私下里派人去问匈奴使者对魏王的看法,没想到那个使者回答说,魏王果真有风度,但是站在他旁边的那个武士才有着真正的英雄气概。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曹操听了此人的评价后,就暗地里派人把这个使者杀掉了。

这是怎样的心理呢?还真不好探究,但至少说明魏王的长相不怎么样。如果以出身来论,那曹操的出身其实更不怎么样,因为他是宦官之后,但宦官为什么有了后人,肯定有原因在。曹操的祖父曹腾是汉末著名的大宦官,宦官当然没有儿子,但成了宦官,有权有势了,总要有人继承衣钵,于是曹腾就收了个养子,这个养子就是曹嵩,而曹操就是曹嵩的儿子。那个时代宦官的名声很差,曹操为了改变自己的身世,在刚刚走入仕途后就做过一些惊人之举,比如他杀掉了皇帝宠爱的宦官蹇硕的叔父,后来还给受到宦官之祸的大将军窦武平反等等,可见他是想有所作为的一位人物,而后的历史就不用我叙述了,他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的理想,最终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出于各种动机,他没有自立为皇,但其实他的权利比皇帝一点儿都不小。

古台用砖包裹了起来

据说这是曹操的藏兵之洞

在历史上谈到的曹操,都是一副军事家的形象,他的一生几乎都是在打打杀杀之中,其实此人极有才气,裴松之《三国志》注引《曹瞒传》中称:“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恒以日达夕。”这几句话也同样颠覆了我对他的固有看法,因为曹操在戏剧中的形象极其有气场,而这里却说他能跟群众打成一片,并且还喜好音乐,经常通宵地让这些倡优们唱歌跳舞,不知道这是不是领导们喜好卡拉OK雅好的先声。但曹操的确对此是真爱,因为他在生前立下遗嘱,说在他去世之后,要让他的嫔妃们和这些倡优都要住在铜雀台上,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从早上到中午在此奏乐,并且他对围棋也很精通,同时烹饪技术也不错,另外还会酿酒。如此说来,这真可谓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枭雄。

从文学角度来说,他的创作能力也很强,按照明代胡应麟的说法:“自汉而下,文章之富,无出魏武者。集至三十卷,又《逸集》十卷,《新集》十卷,古今文集繁富当首于此。”这几句话读来,似乎曹操成为了汉代之后著作最为宏富的帝王。胡应麟的这句评价也确实有些道理,三国时代的另两位枭雄——刘备和孙权,这两位帝王虽然在地位上跟曹操平列,但他们却没有别集存世。如此说来,曹操是那个时代帝王中极有文采之人。对于这一点,王沈《魏书》中有如此的评价:“创造大业,文武并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曹操统军三十多年,竟然不废读书之事,他白天研读兵法,而夜晚则学习经典,这样的帝王确实也颇为稀见,并且他还喜欢写诗作赋,这些诗赋还能配乐演唱,不知可不可以把词学历史追溯到他所在的三国时代。

身首分离

这一位还健在

曹操所作之诗流传至今者有二十余首,而其中最有名的几首,我至今能全文背诵,最为喜欢者当然还是《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首诗全部是四言,游国恩认为,曹操在那个时代写四言诗是因其“殆有复古之意存”,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游先生在《中国文学史讲义》中称:“盖当时作五言诗者既多,新体诗歌,实有蓬勃之气象,虑必有少数文人,力持文学复古之论,此吾国文学史上恒见之事也,观于仲长统《述志》二诗俱为四言,是其显例。”曹操为什么要用古体的四言诗呢?游先生称“故武帝易以四言,试其能否谱入管弦”,看来曹操还是想把这首歌词弹奏出来,从这点说,还真是跟宋词极其相像,然而游先生却认为曹操的这个做法是让文学走入了贵族化的道路。我当然看不出这首诗有这么多的微言大义,但这首诗所表现出的气概,却真的让自己特别喜欢,尤其他感慨人生苦短,应当及时行乐。这么读来,似乎有些颓废,但整首诗的格调却又极其高昂。

虽然说四言诗在《诗经》中多有使用,而曹操在此诗内也整句地抄录《诗经》中的原句,但因为他是伟人,所以他的抄录则可以视之为化用,但即使如此,他的那个时代仍然是以五言诗为主要的诗歌写作手法。而宇文所安则认为:“建安文学时期始于190年左右,一直持续到232年曹植去世。这一时期,五言诗臻于成熟。到了190年代中期,王粲(177年—217年)等诗人便已开始以这一形式写作。不过,旧有的四言诗,并未过时,实际上甚至比五言诗运用得更为广泛。”(《剑桥中国文学史》)如此说来,曹操写四言诗也不单纯是复古,因为这也是他那个时代继续流行的一种题材,而我所喜爱的他的几首诗,也恰恰都是四言诗。

而今改为了“洞清观”

走出了大门

不知什么原因,鲁迅认为曹操在文学上的贡献比后世的评价还要大,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称:“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鲁迅说曹操是改造文章的祖师,显然曹操所写四言诗这种文学题材不是他所创造者,如果说改造的话,不知道文中的那些化用算不算一种改造形式。游国恩说:“且篇中多用《诗经》原文,则当日作风故如是也。”这样说来,化用《诗经》中的原句是曹操那个时代普遍的文风,这个发明权难以安到曹操的头上。究竟曹操改造了哪些文章?鲁迅没有明说,他只说曹操:“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要想了解鲁迅为什么对曹操有这样的评价,这还真需要还原现场。鲁迅的这篇文章本是一篇讲演稿,作于1927年7月23日和26日,当时他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上。到了第二年的12月30日,鲁迅在给陈濬的信中谈到了这件事,他对自己的这个说法给出的结论是“盖实有慨而已”。鲁迅有怎样的感慨,按照后世的解读,给出了一大堆的答案,在这里我也就不要上纲上线了。

就文学题材来论,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则认为曹操所作的《步出夏门行·观沧海》“是我国现存第一首较为完整的山水诗”: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诗也是我所喜爱的曹操诗作之一。我对这首诗的喜爱,更多的是它所表现出的那种宏大气魄,在年少背诵时并不知道它是中国第一首山水诗,虽然袁先生在这里加了一个“较为完整的”限定词,但是曹操跟他的两个儿子——曹丕和曹植,确实创造了一个文学的辉煌时代。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称:“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曹操)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曹丕)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曹植)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在这里,刘勰将三曹在文学史上的贡献分别做了概括。其实三曹不止是有着自有的诗才,而更多的是他们开创了一个时代,宇文所安评价说:“一般认为,建安文学的繁荣,主要是因为曹操父子的文学兴趣。的确,曹操和他的两个儿子曹植、曹丕,是当时最重要的文学倡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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