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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南记:狗屎他娘

 城北十五里666 2019-03-28

郁笛

狗屎家的自留地和我们家挨着,在东河崖的那块地头上,隔着一条河沟与东水沟的菜园“隔河相望”。那几年,村子上刚刚从外面引进来红得发亮的“洋柿子”(西红柿),我们两家的自留地上都种上了。那时候狗屎刚刚结婚不久,平时,就只有狗屎他娘在地里照看着。

洋柿子是稀有之物,村子里种的人家并不多,特别是到了洋柿子熟的时候,自己都舍不得摘下来放在嘴里尝尝,可是却总有人趁着地里没人的时候,顺手摘了去,怪叫人心疼的。那个夏天,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成了自家洋柿子地里的看园人。与我比邻的就是狗屎他娘。

不知道狗屎他娘叫什么名字,母亲总是称呼“他大嫂子”,狗屎娘叫我母亲为二婶子。每天,狗屎一口一个二奶奶地称呼我的母亲。我时不时地叫一声狗屎他娘为大嫂子。

其实,狗屎他娘比母亲还要大好多,她的一双小脚总是不厌其烦地从地这头倒腾着走到那一头。身上月白色的偏襟小褂,一个夏天,似乎总是那一件;头顶上的花格子毛巾早已经褪去了颜色,不知道用水洗了多少遍,一直没有洗干净的样子。

狗屎听话,人也老实。母亲总是以赞许的口吻说,从来没有听见狗屎和他娘顶过嘴。狗屎新娶的媳妇,也是人高马大的,特别能干。天旱的时候,狗屎和他的媳妇一人挑着一副筲(鲁南方言,即水桶),到沟下面的河里挑水浇洋柿子,一个早晨,就能把他们那三分地浇上一遍。看他们赤着双脚,挽着裤管,呼哧呼哧地从河里挑水上来,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泥水地走在自己家的洋柿子地头,狗屎他娘的脸上,总是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和得意的神情。

我那时大概还小,狗屎总是喜欢拿我开玩笑。但他总是把我小叔小叔地挂在嘴上,我也就不好意思叫人家的小名,我一般都是称呼狗屎的大名——东来。对了,狗屎是狗屎的小名。狗屎姓周,大名全称叫周东来。村子上的好多人都是当着狗屎的面叫他“东来”,而一转身,就狗屎长狗屎短地叫起来了。这些狗屎也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就当着自己没有听见一样,每天总是乐呵呵地扛着一柄锄头,或者背了一把粪箕子,光着自己黝黑发亮的脊梁,在村子里走动。只有一个人是个例外,那就是狗屎他娘,不管人前人后,张口就是狗屎狗屎地叫,而狗屎也是答应的爽脆,从来没有拖泥带水的。

我感到好奇的是,好端端的一个大小伙子,为什么偏就取了狗屎这样的名字呢?现在想来,我在村子里的生活是如此短暂,我还没有来得及在我有限的乡村生活里,把这样的问题研究透彻。大概是我们鲁南的乡间习俗,孩子名字越是取得“贱”一些,往往身体就会越加皮实。“狗屎”是我们乡间里,房前屋后的寻常物,所以就不遭待见,人嫌狗臭的东西,算是“贱”到土里了。村人们信奉一条朴素的真理,取一个“贱”名字,往往预示着这个孩子一生的富贵和前程。

而狗屎却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据说,狗屎在几个月大的时候,狗屎他爹就死在一条外乡的路上。狗屎他爹和狗屎的二叔一起去南乡做银元生意,回来的时候,就剩下了狗屎的二叔。狗屎的爹没有回来,一直等了好多年,狗屎的二叔也说不清楚了,他一会说他哥是得病死的,一会又说,他哥让他在旅馆里一个人等着,他跟着一个南乡人去乡下收银元去了,就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狗屎的二叔在村子里被戴上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游街,说是不老实的坏分子等等,村子里的宣传画里,还画着狗屎的二叔在庄稼地里偷懒,一个人躺在玉米地里偷偷抽烟的宣传画。村子里的人都说画得挺像的。不知道那个时候,狗屎的二叔和狗屎的爹外出消失,一直没有回来有没有关系。

狗屎几个月上就没有了爹,狗屎的娘就这样眼巴巴地一年又一年的等着。许多年过去了,狗屎的爹始终没有回来。有人说,狗屎的爹是被收银元的人给害了;也有人说,是狗屎的二叔为了独吞钱财,把狗屎的爹给害了;更有邪乎的,说狗屎的爹早已跑到台湾去了,投奔了老蒋,所以狗屎的二叔一直不敢讲实话。总而言之,狗屎的爹是死是活,成了村子里多年来的一个谜。

这些传言,不知道有没有传到狗屎他娘的耳朵里去过,但是狗屎他娘坚持了这么多年,一个生活在乡间的小脚女人,她没有办法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她只有等。她等孩子长大,也等着,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那个迟迟没有归来的丈夫吗?

在我的印象里,狗屎他娘,性格开朗,为人乐观,我几乎没有见到过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有一次,狗屎和他的媳妇吵架,在自家的地头上差一点打起来了,被众人拉扯着。狗屎他娘风风火火地捣着小脚,也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她二话没说,脱了她那双尖角布鞋,照着狗屎的脸上就是一阵乱抽。看得出来,这是结结实实的一顿揍,狗屎躲着,被众人给拉开了。狗屎她娘个子矮小,需要跳起来才能够得着狗屎的脸。

打完了狗屎,狗屎他娘便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独自哭泣了起来,任是怎么也劝不住。经她这么一哭一闹,原来还大吵大闹的狗屎媳妇,立马就歇了菜,挑了扁担就回家做饭去了。狗屎被他娘扇了一脸的土和鞋印子,见他娘这样伤心地痛哭不止,也便难为情起来,扶着他娘离开了。

有多少年,我没有了那个遥远乡村以及狗屎和他娘的消息了。有限的回乡偶住,总是同学战友地迎来送往,我竟没有一次想起来问一问狗屎和他娘的事。一别经年,好多人事都已经走远,那个昔日里的茅草屋院,我是再也回不去了。狗屎他娘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是快有百岁了吧。

2011年8月29日19点26分乌鲁木齐陋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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