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进兰 【原文】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道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解说】 《庖丁解牛》取自《庄子·养生主》,因为屡被选入中学课本而为人所熟知。对于这篇文章的解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认为,它在于教育我们要掌握事物发展的规律,然后利用规律,从而战胜困难;有的人认为,它在讲解追求至道的方式方法,理解了它蕴含的真义,也便获得了寻求道的法宝。其实,按原作来理解,庄子讲这个故事的道理在于让我们学做庖丁手中那把解牛的刀,避开一切伤身损命的硬骨头,在险恶的世间激流中怡然自得,不损不伤。也就是在充满不可测度的危险的人生历程中做到“游刃有余”。 庄子的许多思想,都可以辩证地看待。如果从过去许多人认为的消极角度来看,那么,很明显,这个故事并非是鼓励人们积极进取,发现困难,解决困难,勇于战斗,善于战斗。而具备着另一面的内涵。庄子生活的时代是“攻城以战,杀人盈城;攻野以战,杀人盈野”(孟子语)的战国时期,传统的伦理道德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固有的社会结构面临解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淳朴而自然,人命如同草芥,人心宛如陷阱。庄子深深地认识到,在这样的社会生存是极为危险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遭遇横祸。他意识到,人世间充满着错综复杂的矛盾,这些矛盾正像牛身上的大骨头一样磨损着人的生命之刀,要想保全自己,就要回避矛盾,寻求解脱,就须像庖丁解牛那样,“批大卻,导大窾”,在筋骨之间钻空子,从而做到游刃有余,而不致损伤。 【感想】 “游刃有余”,是道家思想的又一个侧面,就社会生活而言,它有利用空隙、保护自我的含义。由此看来,道家思想并不是只强调清高自许,目无下尘。它也有入世的一面。它告诉我们,有些时候,人生是需要“圆滑”和“变通”的。这与儒家思想有着很大的不同。同样的道理,也表现在《庄子》的其他篇目里。其中,在《山林》中就有这么一则故事。有弟子问庄子:山上的树没有用不会被砍掉,家里喂的雁却杀了不能打鸣的,留下打鸣的?先生常说没有用比有用好,现在您怎么解释?(“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这样的回答看似近于抵赖,但仔细想想,却也不然。庄子和弟子讲“无用比有用好”,其目的无非是让弟子们明达事理,不要为了世俗中所谓的“有用”、“荣耀”而舍身殒命,这是有违修道的正途的。但弟子们却胶柱鼓瑟,刻舟求剑,不知变通,一味地抱住“有用”、“无用”之分。其实有用也好,无用也好,都是避世远祸的手段,何必执着于此呢? “游刃有余”,最初是讲养生的。庄子所谓的“养生”与我们今天所说的养生有着本质的不同。庄子的《养生主》一篇中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也就是说,之所以如此“游刃有余”,目的是为了保身、全生、养亲和尽年。而做不到这一点,在一个急剧变革、世风日下的时代中,人生就成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危险行进。做好事不免接近于名利,做坏事不免接近于刑戮,所以最好顺其自然,不偏不斜。这样做,就可以明哲保身,可以修身养性,可以高寿善终。 如果撇开尘世生活,从道家思想来讲,“游刃有余”也有它的价值。道家认为,世俗的一切事都并非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乃是修身养真。但修身养真却会碰到数不清的困难。所以,“游刃有余”在这条路途上,也成为必须具备的条件。那么,如何才能做到“游刃有余”呢?除了《庖丁解牛》中的相关论述,庄子在《人间世》中也予以了解答。 《人间世》中有这样一段文字:鲁国贤人颜阖将要去做卫灵公太子的老师,他向蘧伯玉(卫国贤大夫,是得道高人)求教:“如今有这样一个人,他天生凶残嗜杀,如果对他不用劝导管教,就会危害我们的国家;对他加以劝导管教,就会威胁到我自身。他的心智刚好足以发现别人的过失,而不能认识自己的过失。像这样的人。我怎么应付他呢?”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警惕!审慎!端正你自己!表面上最好迁就他,内心里则多存疏导之意。即便这样,这两种态度仍有隐患。迁就他,但不要陷得太深;疏导他,但不要太明显。迁就如陷入太深,便会跟他一起堕落毁灭;疏导得太明显,将会被他认为你在争名求誉,从而会被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而招致灾祸。他如果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你也像个孩子好了;他如果大大咧咧,你也大大咧咧好了;他如果无拘无束,你也无拘无束好了。做到这一步,也就没有什么隐患了。你不会不知道螳螂吧?它愤然举起自己的胳膊去阻挡车轮前进,却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本事,正是因为它拿自己当回事了,把自己的能力看得太高。警惕啊!审慎啊!即便你从教诲他的善意出发,时不时展示展示自己的才智,想用这些触动他,引导他向好的方面;但你也许忘了,你这样已经差不多等于在做举起手臂挡车的螳螂了!” 这个故事是用来讲修真求道的道理的,这里的“游刃有余”,就是要讲求中庸之道,要适当地随波逐流,要顺其自然,要小心谨慎。 以往,人们在提到这一点的时候,总是与国民性联系起来,只指出它的缺陷,觉得它属于同流合污、圆滑处世的范畴。但也不尽然。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种性质的“游刃有余”,其实往往会被别人容易接受。比如,汉朝的东方朔似乎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汉书·东方朔传》)。汉武帝一生杀人不少,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被猜忌,最后也被逼死,但东方朔进谏时却能逗得汉武帝既开心又达到其目的,像阻止汉武帝大肆奢费扩建上林苑,还有指责汉武帝姑母刘嫖的男宠董偃等事情都是要有非凡的勇气,汉武帝稍不高兴就可以让进谏的人掉脑袋,但是东方朔却以“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的方式令汉武帝有所醒却没有祸加于身,也着实难得。其实东方朔一贯用的方法,就是在汉武帝这个“大骨头”前找空隙,钻漏子,努力地达到“游刃有余”。忠言并不一定是逆耳的,用这方式恰恰却显得顺耳。这就是道家的智慧了。 道家一向都认为保身好像是第一位的,道家决不鼓励去死谏无道君王,也不像儒家一样十分推崇宁折不弯,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又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游刃有余”。从这个意义出发,道家并不赞许那些固执而清高的人,并不赞许有意地苛求自己而不能做到顺应外物的人。讲求的,恰恰是“顺其自然”。只有“顺”社会、“顺”人心、“顺”造物了,才能做到“游刃有余”。这种生活态度也是辩证的,你可以说它是世故圆滑、没有立场的,但你同样也可以说它是乐天知命、通达智慧的。正是这样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国民的心理和素质。 其实得道之士多是聪明人,他们本非不懂弄世故,就是他们往往不将此当做人生的终极目标罢了。道家人物,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难,只是真正得道之士不屑为之罢了。 道家人物最终目标还是修道、养身,求得逍遥之境。应酬世务,游刃于人情只是他保全自己的一种手段罢了。它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我们应该客观对待。 ——本文刊载于2013年《北海道》秋季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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