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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词记】朱祖谋:画栏更凭。莽乱烟,残照无情(上)

 真友书屋 2019-04-17

朱祖谋是晚清四大词人之一,对于他的词作水平,张尔田在《彊村遗书序》中说:“跨常迈浙,凌厉跞朱”,这句话是说,朱祖谋的词作水平超越了常州词派和浙西词派。

以上说的是词派,就词家而言,他的词作水平也不在厉鹗和朱彝尊之下。而对于他的词风,唐圭璋则在《朱祖谋治词经历及其影响》一文中评价到:“蕴清高夐,含味醇厚,藻采芬溢,铸字造辞,莫不有来历。体涩而不滞,语深而不晦。”

但这样的评价显然有些笼统,叶恭绰的评语则比此具象得多,他在《广箧中词》中说:“彊村翁词,集清季词学之大成。”这句评语足够高大。然而许宗元却认为:“他在词的艺术上亦无何创新。”词的创作发展到清末,能够有很好的继承,已然不易,这等成熟的艺术再能有所创新,则恐怕是一种过高的要求了吧。

朱祖谋辑《疆村丛书》书牌

朱祖谋辑《疆村丛书》内页

朱祖谋学词较晚,他在40岁时才跟王鹏运学习填词,他在《彊村词自序》中明确地说:“予素不解倚声。岁丙申,重至京师,半塘翁时举词社,强邀同作。翁喜奖借后进,于予则绳检不少贷。”这句话中所说的“丙申”乃是光绪二十二年,这个阶段的朱祖谋官运畅通,他做到了侍讲学士、内阁学士,想来,这样的经历会让他所填之词,有着春风得意般的舒扬。

而后不久的“庚子事变”对朱祖谋的词风有着重大的影响,王鹏运在《彊村词序》中说:“公词庚、辛之际是一大界限。自辛丑夏与公别后,词境日趋于浑,气息亦益静,而格调之高简,风度之矜庄,不惟他人不能及,即视彊村己亥以前词,亦颇有天机人事之别。”看来,社会环境的转变必然会影响到词人的心理,也同样会改变作品的风格。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八月,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逃到了西安,王鹏运、朱祖谋和刘福姚三人身陷京城,于是这三位词人就都躲到王鹏运家里填词。到了当年的十一月,三人共作出581首词,而后加上宋育仁的39首词,总共620首,他们将此结集为《庚子秋词》。

对于这个词集,王鹏运写了篇“记”,此“记”的前半段为:

光绪庚子七月二十一日,大驾西幸,独身陷危城中。于时归安朱古微学士、同县刘伯崇修撰先后移榻就余四印斋。古今之变既极,生死之路皆穷。偶于架上得丛残诗牌二百许叶,犹是亡弟辛峰自淮南制赠者。叶颠倒书平侧声字各一,系以韵目,约五百许言。秋夜渐长,哀蛩四泣,深巷犬声如豹,狞恶駴人。商音怒号,砭心刺骨,泪涔涔下矣。乃约夕拈一二调以为程课,选调以六十字为限,选字选韵,以牌所有字为限。虽不逮诗牌旧例之严,庶以束缚其心思,不致纵笔所之,靡有纪极。

《聊复轩诗丛》民国九年木活字印本,朱祖谋题书牌

原来在这生死危亡时刻,王鹏运偶然在书架上得到了二百多页的词牌,于是他们就以此来填词。而其填词的原因,一是为了压抑战争所带来的恐惧,二是要记录下那个特定时代的社会环境及心情感受。因此说,《庚子秋词》不仅仅是词人的艺术之作,更为重要者,这些词记录下了一段重要的历史,故而马大勇先生在《晚清民国词史稿》中给予了这样的评价:“《庚子秋词》是近代词史上第一本集中反映特定时事的词集,素邀‘词史’之誉。”

为什么将其称之为“词史”呢?马大勇在该专著中做出了三点总结:一、关于“西狩”,二、关于珍妃堕井事,三、关于列强肆虐事。但即便如此,这《庚子秋词》算不算词史,马先生也在专著中做出了自己的论断:

事实上,从《庚子秋词记》中我们也看到,半塘对词、史间的不协调、不匹配并非没有感觉。他说:“然久之亦不能无所假借,十月后作,尤泛滥不可收拾。盖兴之所至,亦势有必然也。”何谓“兴之所至,亦势有必然”?这不正从反向说明了“束缚心思”从根本上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么?只可惜,他的“泛滥不可收拾”、“兴之所至,亦势有必然”之判断本身就带有批评性质,且也并没有令我们看到多少那种“足以抑扬时局”的长短句之作。遍检《庚子秋词》,大约只有朱祖谋一首《凤衔杯》是旨的明确、无大遮掩的:

斡难河北阵云寒,咽西风、邻笛凄然。说着旧恩、新怨总无端,谁与问、九重泉。

悲顾景,悔投笺,断魂招、哀迸朱弦。料得有人、收骨夜江边,鹦鹉赋谁怜。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呢?马大勇的专著中又引用了郭则沄在《十朝诗乘》卷二十四中对该词的本事记载:“庚子拳乱,矫旨行各将军督抚,悉戮外侨。寿山方镇黑龙江,亦袒拳,将奉行之。山阴王黼臣郎中客其幕,力谏不听,拂衣去。或诬王通敌,去且不利于帅。寿惑之,急骑追归,王以为有悔心。既至,乃缚而杀之。初,寿居京师颇困,王与交厚,尝呴濡之,至是反颜不顾,君子于此叹交道焉。朱沤尹侍郎为《凤衔杯》词哀之,一时传诵……后寿山获谴,未闻有为王雪冤者。”

这真是令人哀伤的一个故事。当时有人假传圣旨,要求各地官员屠杀外国人,而王黼臣劝阻自己的领导寿山不要这样做,可寿山不听,王拂袖而去。有人上谗言称,王的离去恐怕会投敌,于是寿山马上派人把王追回来。王以为寿山回心转意了,于是跟人返回,没想到回去后,他就被斩了。

《涧于集奏议》民国七年丰润涧于草堂张氏刊本,朱祖谋跋一

《涧于集奏议》民国七年丰润涧于草堂张氏刊本,朱祖谋跋二

朱祖谋跟王黼臣是很好的朋友,王的死让朱很是哀伤,于是他就写出了这首《凤衔杯》。也正因如此,马大勇认为:“如此篇,庶几可称词、史互证的佳作。倘若一部《庚子秋词》全都是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的作品,这部词集又当是何种面目、该具有怎样的认识价值呢?”

关于珍妃之事,书中举出了朱祖谋的《莺声绕红楼》以及《遐方怨》,两词分别为:

《莺声绕红楼》

一夜风雕翠井梧。梦回见、蟾冷流苏。海山回首泪模糊,还说钿钗无。

愁结双条脱,惊魂恋、八九栖乌。碧阴零落凤巢孤,颜色柰罗敷。

《遐方怨》

销粉盝,减香筒。屈膝铜铺,为君提携团扇风。泣香残露井边桐,一秋辞辇意,袖罗红。

马大勇认为,这两首词中的“碧血”、“井边桐”等词句“皆影射珍妃事,盖难以明言耳”。而关于列强肆虐,书中则举出了朱祖谋的《摘红英》:

关云黑,边沙白,金仙一去无消息。谁家唱,筝弦响,敕勒声声,月斜毡帐。

狂踪迹,无人识,行歌带索长安陌。高楼上,凭阑望,皂雕没处,飞狐上党。

相对而言,对于珍妃之事,朱祖谋所作之词,最著名的一首当为《声声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

鸣螀颓墄,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

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

对于这首词,龙榆生在《彊村本事词》中说:“此为德宗还宫后恤珍妃作。‘金井’二句,谓庚子西幸时,那拉后下令推置珍妃于宫井,致有生离死别之悲也。”从这首词可以看到朱祖谋的词风:他对那段历史有着揪心之痛,然而他却能将这种感情化用到词句中。要读懂这样的词,则需对那段历史特别熟悉,才能品味得到,故而朱德慈在《常州词派通论》中评价该词说:“这首词确为悼念曾因支持光绪变法而被西太后趁乱害死的珍妃而作。词中的鸣螀颓墄、吹蝶空枝、哀蝉、空山、杜鹃,都非眼前实有,而是作者应抒情的需要,凭以往的感性经验,为创造凄凉意境的人为设置。斜阳、香沟、禁花这些现实的物象,又与神宫、湘弦等非现实的物象交织一片,纯由作者神行其中,把它们组织成一个意蕴丰富的有机整体。”

而朱祖谋同类格调的作品,还有《齐天乐·乙丑九日,庸庵招集江楼》:

年年消受新亭泪,江山太无才思。戍火空村,军笳坏堞,多难登临何地?霜飙四起,带惊雁声声,半含兵气。老惯悲秋,一尊相属总无味。

登楼谁分信美。未归湖海客,离合能几?明日黄花,清晨白发,飘渺苍波人事。茱萸旧赐。望西北浮云,梦迷醒醉。并影危阑,不辞轻命倚。

这里说的“乙丑”,指的民国十四年,而“庸庵”则为陈夔龙的号,此人在清末时曾做过直隶总督,辛亥之后隐居在上海,正是这个阶段,陈夔龙请朱祖谋前去雅聚,于是朱填出了此词。对于该词,朱德慈评价说:“起拍着想新奇,出语峻峭,表面是责备无生命之江山,实际上是婉转责备那些徒然伤感流泪而不肯奋然作为的人,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词人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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