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选·前·言 本月,最佳男女诗人均空缺。 但众多单首杰作足以弥补这一遗憾,如果你愿意一首首细读下去,就会感受到其中的精彩纷呈! 年轻诗人(此处尤其指90后诗人)本月表现特别出色,曾璇、张文康、吴冕、王磊、蒋彩云、李柳杨、王允以及更小的姜二嫚和紫伊,大比例占据着本期的作者份额。90后诗人非常稳定的持续上升势头,正越来越构成现象。在这里我想特别感谢一下李柳杨,这批90后诗人的诗,几乎全部选自李柳杨主持的“宝宝读诗”栏目,正是她辛勤的工作和敏锐的选诗眼光,令这些90后诗人的佳作不断脱颖而出。 李柳杨还经常发现对我来说几乎是全新的诗人。比如出生于1998年的女诗人曾璇。 我心目中本期的最佳女诗人,正是曾璇。只是未达到当期入选三首的硬指标。到目前为止,我一共读过曾璇三首诗,三首全部入选“磨铁诗歌月报”,上个月一首,本月两首。 曾璇的诗歌有我喜欢的那种气质,既有身体之感性,又有事实之理性。 其身体感性来自于敏锐细腻的感受力,她能感受并进入到最细的生命纤维中,因此她的诗歌才有很个人化的“切肤”之感!我们经常觉得很多口语诗人写的诗缺乏个人辨识度,缺乏个人性,看起来很雷同,为什么雷同?其实还是因为心灵不够细腻,因此诗就不细腻,就粗糙,诗人看到的事物,是整块整块的,而不能切入肌理。唯有细腻才会显现独属于自己的心灵,也因此才会获得个人性,获得个人的身体感。 曾璇的身体感性忠实地建立在事实理性的基础上,这使得她的诗意很扎实,很结实,很硬朗,有细节,不空洞,不发虚,不发飘,没有走向感觉型女诗人容易形成的空泛而小资的文艺腔。 无论是在60后,还是70后,还是80后,还是90后中,我已经见过太多刚出道时因其身体感性惊艳一时的女诗人,也都被视为有风格和气质的诗人,但却往往脆弱,在日后漫长的诗途中越写越虚,越写越悬浮,越写越或文艺腔或经典腔或伪先锋腔(装酷的先锋pose)地往空泛处去。诗途就是生命之途,太需要珍惜自己的才华。至少从李柳杨所选出的曾璇的三首诗来看,事实理性和身体感性水乳交融,生命的马步扎得稳,生活的水花压得稳。 ——沈浩波 目录 第一辑:爸爸的新女人 尹丽川、曾璇(2首)、吴冕、王林燕、莲心儿、朱金波、君儿 第二辑:掏出一只兔子 张文康、姜二嫚(2首)、蒋彩云、李柳杨、刘溪、张小白、王允、闫永敏 第三辑:这不是随便的地方 张执浩、王磊、紫伊、盛兴、云瓦、潘洗尘、周晋凯 第四辑:生活的大师 轩辕轼轲、杜思尚、黑瞳、刘畅、马非(2首)、伊沙(3首)、艾蒿、起子 第五辑:沈浩波诗歌小辑 第一辑:爸爸的新女人 别后|尹丽川 ——赠MY 我知道青春碧绿 我见过万物金黄 朝东是明日 朝南是过往 朝西是极乐 朝北是星辰 你在火车上读着诗集 沉沉睡去 榨汁机 | 曾璇 我妈妈 最后一次回老家 是跟我爸办离婚 她走的时候 留下了一个榨汁机 在厨房里找来两个番茄 给我榨了一杯番茄汁 她说 每天早上用这个 喝点豆浆 对女孩子好 说完她就走了 她下了楼 走到门口 要上车 我站在阳台上 看着她走 她也看到我了 用口型告诉我 让我进去 这么多年 那一次 是唯一的 我们母女之间的默契 爸爸的新女人 | 曾璇 我爸爸 虽然没用 是个懒货 却一直有女人 这个女人 被他打残 住进医院 我第一次见她 她抱着孩子 坐在轮椅上 到底她会不会成为 我爸爸的 最后一个女人 她能不能最终 在这场角逐中胜出 我想她 坚持得下去 我这次回家 她一跛一跛地 对着他孩子 指着我: 喊姐姐 喊姐姐 马 | 吴冕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 天色刚刚暗下来 我从牧场边的 小木房子里出来 远远地看见一匹马 被拴在一棵树上 还未走近 我就听见 哗啦啦的水流声 那匹马粗壮的生殖器 简直就像打开了阀门的水管 声音大极了 你看那些羊 | 王林燕 周身的毛胡乱卷在一起 臀部粘着羊屎疙瘩 背部满是雪粒和土渣 它们丝毫没想过自己是不是丑 是不是脏 懵懂地跟随指令行走 寒冷与饥饿不能令它们发声 宰杀来临的时候 也没有放弃沉默与忍耐 有时候想摸一摸它们 有时候又想狠踢一脚 粗心的母亲|莲心儿 有母亲把孩子丟在了超市自己开车走了 回到家才发现 又返回超市领回孩子 有母亲把孩子丟在了站台 地铁开动了才发现 又下车上对开车次返回拉上孩子 沙特有位母亲把孩子丟在了候机厅 起飞后才发现 贻误了整机的乘客陪她返航领回孩子 我的母亲把我丢在了雪地里 没有想起来 找回我 母行记 | 朱金波 你们若见着她 请替我当面向她问声好 并以善意待她 她是我妈 四十五岁 此前从未出过远门 这是第一次离开家 是去广州 是去打工 不识字 手机只会拍照 打电话 因为怕坐错火车站 选择坐大巴 独自一人 去广州 去打工 临行还受了我父亲的气 他已病痛缠身 无法养家 我妈就这样出来了 不出来 我的弟弟妹妹 就没有饭吃 父亲就没有钱 治病 我的妈妈 你们若是遇见她 请对她好些 乱伦梦 | 君儿 曾做过一个 乱伦的梦 母亲和儿子 幽暗中的亲密 那种甜美 超过了我听闻过的 世间所有感情 好像那是所有母亲 和所有儿子 所以他们才 那么模糊 没有面目 没有个性 只有两颗心 像浸在蜜水里的葡萄 分不出彼此 第二辑:掏出一只兔子 偷骨灰 | 张文康 父亲火化后出来 我曾趁叔叔哥哥们不注意 偷偷拿出一块骨头 我把它揣在口袋里 轻轻握着 它其实没什么特别 像任何一块我们在餐桌上 啃食过的骨头 只是没了肉味 只是更轻 神圣|姜二嫚 听说全世界 每0.3秒 就有一个人离去 今天 他们把这一刻 给了我们村 冷水 | 姜二嫚 我把泼给 我的 冷水 烧开了 再 泼回去 异地恋 | 蒋彩云 一个人看房 一个人签合同 一个人搞装修 一个人搬家 偶尔有人来送快递 或是修理东西 他隔着手机屏幕 一遍一遍提醒我 把他的警服放在客厅 最显眼的地方 库姆塔拉 | 李柳杨 硫磺沟的煤灰 从开往雅丹山的卡车上漏下来 被小草湖的风 沿着达坂城盐湖 吹到库姆塔拉沙漠上 在库姆塔拉 只有沙子才会怀孕 如果你用脚踩在上面 不仅烫还很柔软 就像踩在谁的乳房上 搜索吴三桂|刘溪 我搜索吴三桂 怎么用弓弦绞死南明朱由榔 蹦出秦桧在南宋害死岳飞 再蹦出秦桧和他老婆 跪在杭州一千年 他老婆让全国的游人摸乳摸得发亮 跟着摸乳词条 我去到意大利维罗纳 那是莎士比亚所写伟大爱情 悲剧性发生的地方 美丽女孩朱丽叶 站立在自己的故居前 右乳让全世界的游人摸得放光 朱家商城 | 张小白 要是你 去过朱家商城 你也会发现 那里的菜干净 便宜。那里的导购 说着当地方言 都是质朴的中年妇女 其他的东西 我不敢保证 但朱家的蔬菜 称得上价廉物美 你只管随便拿 每天早上 都有一群老头老太太 在替你精挑细选 严把质量关 新年将近 | 王允 县城的街道 空气干冷 一窝仓鼠挤着 往锯末里钻 卖仓鼠的妇女 没有锯末 她从笼子里 掏出一只兔子 用来暖手 用不着|闫永敏 三八节下午 电影开始之前 我去附近的麦当劳吃薯条 在一个长条桌边 两个中年男人 正在劝说六个老太太投资 老太太担心赔钱 其中一个男的着急地说 将来要是差你们一分钱 我他妈就不是男的 老太太也急了 你是不是男的跟我们有啥关系 我们又用不着 第三辑:这不是随便的地方 把手伸进别人的兜里 | 张执浩 把手伸进别人的兜里 那是什么感觉 如果是一只空兜 正好填满你的手 把手伸进你爱的人的兜里 再也不想拔出来 那是什么感觉 再也不想像今天这样 在冷雨中 在自己的兜里寻找你的手了 压抑者之歌 | 王磊 小区门口那些卖花的,卖水果的 跑摩的的 ,开出租的 一整天都被钉在自己的车座上 那些发传单的,收停车费的,打扫街道的 当门迎的,钉鞋的 从早到晚都被钉在一截马路上 我每次看到他们越来越弯的身体 就想到了一张张紧绷的弓 总感觉他们卯足了劲 想把自己射到天空去 诗话 | 紫伊 老爹 我能给你 提个意见吗 不分尊卑 不分长幼 咱们只是诗歌同伙 你可以换个写法 诗歌不是你的命吗 你换个活法 我觉得 你应该活得更 简洁明了 而不是 谁都看不懂 稀里糊涂的 姑妈的嘴角 | 盛兴 姑妈年轻时嘴角上扬 逢人淡淡一笑 中年以后嘴角舒展 但闭而不言 到了晚年嘴角下沉 在阳台一坐就是一整天 嘴角上扬如月牙 嘴角舒展如长路 嘴角下沉如木椅 谁也没有察觉 姑妈用嘴角过完一生 这不是随便的地方 | 云瓦 2015年,姑母病重 我和爱人从医院出来时 已是午夜两点多 时值重要会议期间 不符合标准的车辆 不允许通过长安街 表哥开车送我们到天安门东 被要求调头返回 我和爱人下车后 在天空门附近绕了一大圈 迷路了 打不到车 走不到路对面去 想翻越栏杆 被执勤特警驱回 从外地来 一整天没吃饭 又累又饿 不能过多逗留 找不到便宜的小店吃饭 我们在北京的街头 看着东方渐白 不能驻足随意张望 人世 | 潘洗尘 母亲的内心 应该是带着 巨大的满足感 走的 在她生前最后的 那段日子 所有的亲人 昼夜不停的 陪在她的身边 尤其是一个 一辈子嗜烟如命的人 在病房里 还能享有抽烟的“特权” 当然 最让她豁朗的 还是她觉得 作为永远的核心 这个让她整整操持了 55年的家 即便自己已躺进了 CCU甚或是最后时刻的 ICU病房 一切 都尽在她的 掌握之中 但在母亲走后 还不到两年时间里 过去长达55年里 都一直对她 唯命是从我的父亲 据说 已经先后又换过了 两个老伴儿 草随风 | 周晋凯 原来是一块平地 后来村里人用炸药 炸出了一口池塘 再后来又用推土机 推成了平地 中间间隔了二十年 又过了二十年 平地上盖起了一栋高楼 这些都不重要 我想说的是那个地方 在做为池塘的时候 我童年的一个小伙伴 把命留在了那里 第四辑:生活的大师 梦回隋唐 | 轩辕轼轲 只因少了一个C罗 皇马就变成了黄骠马 就差来个秦琼 把它卖了 中国婚礼 | 杜思尚 穿婚纱 喝交杯酒 倒香槟塔 给父母端茶 有时还会隆重推出一位老人 新人和老人流着泪拥抱 这时会有人告诉你: “新郎官 是姥姥(奶奶)带大的” 白屁股 | 黑瞳 一个小孩脱下裤子 撅起他的 白屁股 路过的人笑了 可能是阳光太温柔了 一个小孩撅起屁股 像给世界献一个吻 生活的大师 | 刘畅 他被称为失败者 “可怜的……” 没有钱,不饮酒 不外出旅游。去香港 是做保险的老婆的单位福利 他走路总低着头 被年迈的母亲纠正 他的弟弟笑他没吃过山珍海味 没见过世面 有天,他们回头发现 他烧得一手好菜。他和母亲住在老房子里 将门框、窗户漆上新油漆 花池里种着花。每天清扫院子 女儿结婚仪式上 他穿上西装,发型整齐,声音响亮 成为生活的大师 我以为 | 马非 对老外的赞美 没有比清朝的时候 传说中的 "洋人不给皇帝下跪 是因为膝盖不会打弯" 更高的了 对国人最严厉的批判 也与此有关 不过要反过来说: "膝盖骨太软" 一天 | 马非 一觉醒来 我午勃了 这是很久 都没有过 的事情了 晚些时候 我才想起 今日惊蛰 为父之心 | 伊沙 今晚看了两部美国电影 通过片中人物道白 各引用一位诗人的诗句 一个是罗塞蒂 一个是布考斯基 我想说什么呢 我能说什么呢 我该说什么呢 儿子 快去美国吧 草木截句 | 伊沙 有一年春天 我在山中看见 一个少女在撸花吃 像撸串儿一般 燃于水,溺于火 | 伊沙 24年前 我就译出了这个诗题 (作为索引中的书目) 给了它一个 完美的中文表达 现在我要译全诗了 这是一个光看诗题 就能刺激你写作的诗人啊 查尔斯 · 布考斯基 《为断臂的情人祈祷》 《我想海明威》 《我是屎》 《地狱中的火车旅行》 《有时我听着马勒感觉到蓝》 《干净地走向坟墓》 《路在走》 《我活着写作现在我正死去》 看了这些诗题 你还不想写诗 那这辈子就别写了 安慰 | 艾蒿 照顾我几次 大手术后 父亲似乎得其门道 在老家的医院 当上了护工 收入不错 但他依然不忘 遗憾地念叨 如果他要是有些文化 就更好了 这次我换了一种方式 安慰他 爸,你看看我 一个人不会记得三岁前的事 | 起子 我爸在孵坊上班的时候 我只有三岁 上夜班他也带着我 让我睡在几百个 小鸡即将出壳的蛋中间 外面是寒夜 孵坊里暖气十足 我生命最初的记忆 是从睡梦中睁开眼 看到一只嫩黄色的喙 啄破蛋壳 探了出来 第五辑:沈浩波诗歌小辑 纯种 | 沈浩波 清迈回北京的航班上 乘务员抱歉地通知我们 因为航班管制 暂时不能起飞 一个烟酒嗓子的男中音立刻响起: “去你妈逼的 大半夜的管你妈的逼的制 真孙子 泰国” 骂人的口音一听就知 是个纯种北京人 绑在一起 | 沈浩波 我爸的同事李巧玲 没事儿就爱来我家 找我妈聊天 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 我爸的另一个女同事 林华华身上 有一次李巧玲语重心长地 对我妈说 你真要注意点儿了 现在外面传老沈和林华华 传得可厉害了 我妈急了: “只要他们没被人绑在一起 送到我面前来 我就不信” 李巧玲一下子呆住了 不但呆住了 而且还哭了 李巧玲年轻时 曾经和一个男的 被人绑在一起 送到了她老公面前 意外的惊喜 | 沈浩波 搬来这个小区的 头一年里 每周都有两三次 隔壁女人在凌晨叫床 叫声大 时间长 当我终于 完全适应 并开始享受 她突然不叫了 凌晨变得寂静 我以为他们搬家了 还有点失落 昨天晚上 隔壁突然又传来 啊啊的叫声 我竖起耳朵听 不是叫床声 哎呀 我兴奋地 捶了一下墙 太棒了 他们操出了一个孩子 疯子沈大明 | 沈浩波 他老婆半夜爬起来 给两个熟睡的孩子 各煮了一个鸡蛋 然后用一根粗麻绳 把自己吊在堂屋的正梁 从那之后 经常把老婆往死里揍的 沈大明就疯了 被吓疯了 有一次我去找他儿子玩 他嗖一下钻进草垛 用惊惶的眼神看着我 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女诗人莲心儿 | 沈浩波 去年十月 我在前圆恩寺胡同 举办过一场诗会 一个坐轮椅的陌生女人 前来旁听 以后每次诗会 经常开到深夜 她都摇着轮椅 穿越城市 如同穿着救身衣 凫水而来 第一次参加诗会后 她发给我她写的诗 ——完全是在牙牙学语 但是今天 她已有一首杰作 被我选入 《2018年度中国最佳诗歌100首》 这就是我认识 女诗人莲心儿的 全过程 全部事 我也仅仅只关心这些事 你们所对我欲语还休的 暗示提醒的 八卦是非的 我都不关心 我不关心她从哪里来 我不关心她因何致残 我不关心她的身份背景 我不关心她的社会角色 我不关心她在你们的群里做了啥说了啥 这么多年来 我对诗人的判断 全来自他们的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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