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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随笔

 老薛osxh3nrppl 2019-06-22

汉字书法的基础是汉字。过去,中国提倡汉语拼音拉丁化,有人就主张淘汰汉字,有人担心这样对书法发展不利。我9岁到24岁苦练书法15年,为这种影响动摇而松驰下来,40岁后才又积极钻研书法。

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文字的职能是记录语言,辅助语言。汉字书法,是汉字汉语的艺术精华。

汉字源于图画,富有理性,视而可识,察而见义,这种特征一直是汉字体系的主动脉。从古老甲骨文到现代简化字,始终沿着目治路线前进,形声字也不完全是耳治,依然受目治的约束。汉字是表意性质的文字,有浓厚的感情因素,经过长期潜移默化,在中国人的灵魂里,已经根深蒂固。

文字,作为交际工具必须明、简、快,图画法的缺点是繁而慢,是文字交际职能的大病。为了明、简、快,必须破坏图画的束缚,不破不足以为文字,破就是简化。篆、隶、章、行、楷,不断简化变迁,至唐楷而定型,至今无大变。但,无论怎样简化,图画的形质虽变,性情尚存,风骨依然,和中国画分道扬镳,形成一种特殊的造型艺术。汉字富于理性的构形,赋予它无穷的生命力。

黄河有河道,火车有铁道,飞机有航道,书法有书道。黄河,是万古千秋自然形成的河道,离开它的河道就会泛滥成灾;书法,是悠久历史文化造就的书道,离开原有字形必然不伦不类,形神俱失。道是客观的科学规律,孔子说:“道者不可须臾离也。”汉字的科学结体是不能违背的。汉字书法,只能在汉字的有限范围内,发挥无限的创造性,书法家的本领,就是在这个有限的范围内打天下。历代书法大师,都是恪守这个规律,取得卓越成就,名重当代,永垂后世,为千古楷模。

那些离开汉字造型去创新的所谓汉字书法家,实质上已经离开了书法的范畴。

善弈者谋势。书法,也重在谋势。

汉代萧何说笔势犹若登阵,晋代卫夫人的论书名著就叫“笔阵图”。就是说,作书法就像临阵作战。战国军事家孙膑主张:“用兵之道有四:阵、势、权、变。察此四者,所以破强敌,取猛将也。”书法,也必须深思布阵取势达权知变之要,调兵遣将,全在用笔,融会贯通,全在腕底;藏锋露锋,倚伏映带,虚实阴阳,疏密黑白,必须意在笔先,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孙膑还说“用兵无备者伤”,无准备之仗,必败无疑。书法需要事先做准备的方面很多,但当务之急是把书写内容和字形笔顺烂熟于心,然后才能理融情畅,锋发韵流,自上而下,自左而右,自外而内,一幅一行一字,一气呵成,即使有形之运动暂停,而潜行之气势不断,顺其自然,百出尽致,万变随机。熟记内容和结体笔顺,是谋势的重要一招。

谋势之道,还要胆、力、功的密切配合,缺一不可。可贵者胆。胆敢,有胆量才有勇敢;胆力,有胆量才有魄力;胆略,有胆量才有勇有谋;胆量是学书的统帅。力争上游,有力气才能争上游;力量,有笔力才有分量;否则,有胆量也会力不从心,心有余而力不足;力量是笔势的源泉。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功夫是靠勤学苦练而来;功劳、功勋皆带力字,必须艰苦努力,才能功成名立;功力是学书法的基础。把功夫和力量融为一体,以胆识为统帅,写起来自会势如破竹,着手成春。

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于情。”书法的感人力量,全在于激情,而激情在于胆识。郭沫若给刘海粟画题诗一首:

艺术叛徒胆量大,

别开蹊径作奇画;

落笔如翻扬子江,

兴来往往出造化。

歌德说:“人类最伟大的智慧,第一是勇敢,第二是勇敢,第三还是勇敢。”大胆,才会有事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大胆,才能排除一切流俗之见,充分表达个性和激情。大胆,是书画家的可贵品质。

激情,是剧烈而迅速的感情过程。书画家和诗人的这种心理特征,尤为突出。世人爱以疯、颠、狂、野形容艺术家的激情,颠张、醉素、米颠、倪迂、梁疯子、三野外人(宋诗画家郑思肖)、大痴道人、李白、徐渭、米开朗基罗、门采尔,皆以狂颠著称。其实,他们都是集中精力于事业,不拘细节的大智若愚之人,所以有人说“凡聪明人,都有三分神经病”。蒲松龄说“性痴,则其志凝”,只有对书法爱之入迷,才能达到忘我之境。愚公移山之愚,就在于他以赤诚之心感动了上帝,派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大山背走了,所以说心诚则灵。学书也要有这种赤诚之心,诸葛亮说“神为通已者明”,只要苦心孤诣,自会心到神知,皇天不负苦心人。

各家各派用笔风尚不同,都强调笔力则是一致的。笔力,必须贯穿于所有节奏变化之中,运笔就是要在运字上着力。有激情,才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才会产生力量。笔意千变万化,只能随情而发生,随情而转移,情变则法变,万法惟心。感情有强烈的个性,书法必须强调这种个性,要有我。个性鲜明的书法家,除传统功夫、严谨法度之外,都是通过艺术发挥自己的独到见解,发之真情,和读者说真心话。作品注入作者的精神因素,便有了个性,有个性的艺术为作者所独有,决不能张冠李戴,鱼目混珠。

中国京剧有很多派,每派都有拿手好戏,梅兰芳的《贵妃醉酒》、马连良的《借东风》……没有拿手好戏,就成不了流派。书法大师也都有拿手好戏,张旭、怀素的草书,颜、柳的楷书,米、黄、王铎的行书,吴昌硕的篆书……每家都有大量追随者,其中的代表人物,大都是专攻一家而又博采众长,达到新的高峰,推动了书法艺术的发展。艺术高峰——拿手好戏的根本之点在于精,人们的欣赏心理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乾隆皇帝爱写诗,一生写过四万多首诗,没有一句流传的。乾隆也爱写字,碑刻遍天下,书法史上却没有一席之地。在艺术上只求数量,不重质量,即使贵为天子,只能利用权势作威作福于一时,也无力服人于后世。书法必须精益求精。

中国古诗,有炼字、炼句、炼意的精炼传统,要求篇无余句,句无余字,字字珠玑。要日锻月炼,字不厌改,“吟成一个字,捻断数根须”,“语不惊人死不休”。陶渊明《论诗杂记》说“一字妥帖,则全篇生色。一字可以追魂摄魄也”。好诗应有佳句在,佳句就靠用字精当,书法艺术也理应如此。

张怀瑾说:“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书法一个字也能充分表达思想感情,因此对于精炼有更高的要求。书法对每幅、每行、每字都要穷理尽性,慎始图终,必须一气贯注,神不外散,上下承接,左右呼应,行行炫目,字字惊心。甚至对一点一画的量感、动势、神采,都要反复推敲,深思熟虑,一“点”也不马虎,以至点石成金。我在太行山的水利工地上,见过许多崩雷坠石的惊险场面,气象万千,触目惊心,立即想到卫夫人《笔阵图》说的“点如高山坠石”,觉得这个比喻精彩极了,可能她也有这种感受,才造出这么绝妙的警句,用这种精神去锻炼书法的点,定能使其掷地作金石声。

诗要求用最恰当的字句,表现深刻的思想。书法要求用最精炼的构形,塑造非凡的意象。马雅可夫斯基说的好:

        采掘一克镭

        需要终年的劳动。

        你想把

        一个字安排妥当,

        就需要几千吨

        语言的矿藏。

        而这些恰当的字句,

        在几千年间

        都使

        亿万人的心情激荡。

每读屈原、李、杜之诗,二王、旭、素、颜、柳之书,常有明月开胸之感。因其致广大,尽精微,所以能激荡万古,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

自古书法之旷敢称绝者,全在于得神。先贤论书,都把神作为主导因素。南朝王僧虔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李世民说“书以神为精魄,以心为筋骨”。南宋姜夔说“书全以风神超迈为主”。一句话,书法贵在入神。李白诗云“楚人每道张旭奇,心藏风云世莫知”。清布颜图说“汇万象于胸怀,传千奇于毫翰”。都是强调作者要有丰富的生活积累,高深的思想修养,博大的胸怀抱负,就可以落笔生花,神采四溢。

笔,作为书法的主要工具,也不能等闲视之。孔子两千年前就定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革新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决定因素,也是提高书法艺术的重要途径。元代盛熙谈笔法说“气韵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笔”。这就要求书法家要胸蓄万象,笔力雄强,同时也要求笔的质地优良,然后才能涉笔成趣,出神入化。

中国书写工具的发展规律是先刚后柔,由硬及软。伏羲氏用尖木画八卦,轩辕氏用骨刀、石刀刻文字,虞舜用竹枝点漆写蝌蚪文,殷商用契刀刻甲骨文,都是以硬质材料做工具。夏禹作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这种纯熟的彩色图案,说明在新石器时代,中国已有完善的笔墨工具,到秦朝蒙恬再加改进,此后书画就普遍用毛笔了。古代制笔材料有木、竹、荆、棕、兽毫、鸟衣……不下数十种,经过长期检验,有的太硬,有的过软,大多已被淘汰,最后筛选出兽毫为制笔的主要原料,分为狼毫和羊毫两大类,风行至今。

古人练书,最重视笔力。笔力,是从指、腕、肘、臂以及全身之力,经过笔端达于一点一画之间。硬毫笔,依靠笔毫的劲健,容易表达力量,软毫则每感不易。为给书法打下坚实基础,自宜从难从严,因此元、明以来学书均从羊毫入手,不凭借毫力,只靠过硬功夫,使笔力轻重有度,收放自如,最宜于练基本功。因此,宋、元至今羊毫笔久盛不衷。

对运用软毫笔的探索,由来已久。最早的毛笔不知什么样子,从蒙恬开始用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以成笔,于是始称便利。晋代王羲之用人发笔,南朝萧子云用胎发笔,宋朝有人用鸡毫笔,至今有两千二百余年,多数已废弃不用,说明大多都失败了。宋、元、明、清,羊毫逐渐成为主流,因为羊毫:一精纯锐直,二软硬适中,三长短随意,四粗细自由,五物美价廉;有此五长,羊毫自然升格主导地位。湖州王一品制笔厂,自元代冯应科以后,因为羊毫笔做的出色,名满天下,“湖笔”就成了中国毛笔的代名词。很久以来,不但在书法界,连全国的小学生写大字,都普遍使用羊毫笔了。

羊毫笔有中、长、短锋之别。卫夫人说,书以“多力丰筋者圣”。柳公权说“锋长,则烘润自由”。根据我的体会,长锋羊毫,恰恰具备这些优点,既富于烘润自由,变化莫测之奇,又具有多力丰筋,大气磅礴之势。但由于笔身过长,难于驾驭,某些书坛高手也视为畏途。潘天寿说,“长锋羊毫的笔头可只开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二”,如此,与短锋何异。潘伯鹰说“长锋羊毫,远非利器”,可知他使用长锋羊毫吃过苦头。两位当代的书法大家都望而生畏,可知长锋羊毫的难度之大。

中国近十年来,实行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全国人民意气风发搞四化,书法也随着这股热潮蓬勃发展起来。长锋羊毫日益盛行,就是书法界思想解放的许多新风之一。北京、安徽、湖州、开封……各地制笔厂制造出来各种长锋羊毫上市,十年以前还没有这种情况,那时我正在练习用长锋羊毫,市面上不易购买,只能自己制造。现在,用长锋羊毫的人越来越多,寻奇探胜,穷力追新,给中国当代书坛吹进一股新风,对长期以来的禁区是个突破。“天意皆从彩毫出”,长锋羊毫将为中国书坛百花齐放的兴盛局面,做出应有的特殊贡献。随着书法事业的发展,会有更多更好的新型书写工具出现,以促进书法艺术的更大繁荣!

陈天然

1983年


转载请注明出处:陈天然艺术(ctrys-2018)


录入 | 陈秀红

校对 | 陈恒谦  陈晓宇  陈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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