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10 08:44:01) 《古诗十九首》的第二首是“青青河畔草”，这个名字一下子让我想起幼年琼瑶阿姨的一部大作《青青河边草》，想起剧中金铭饰演的小草，想起那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曲：“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野火烧不尽，风雨吹不倒。青青河边草，绵绵到海角。海角路不尽，相思情未了。无论春夏与秋冬，一样青翠一样好。无论南北与西东，但愿相随到终老”。那时，我尚不知道十九首，但今天细细品味，才发觉琼瑶阿姨还是很有底蕴的，她捉到了“青青河畔草”的真魂，而且活用到了这首主题曲中。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杜甫有首诗歌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其实，“发生”的何止是好雨呢，而是整个春天的萌动。晚唐的李商隐说得好，“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随着春雨轻雷而至的是无所不在的春情，人是有情感的，看到了蓬勃的春草春花，内心便不免充满了感动，即“气之动物，物之感人”，以至于“摇荡性情”，所以李商隐就说春天我们的春心也跟着发动了，“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都是魏晋时期的典，上句说韩寿貌美，侍中贾充召为僚属，有一次便被帘后的女儿看到了，非常喜爱，于是贾充女儿盗来只有父亲才有的西域进贡的奇香送给韩寿，两个年轻人就一见倾心，韩寿“逾垣而至”。韩寿身上的香味被贾充发觉了，但贾充不但没有责怪，相反成全了这桩私相授受的美姻缘。而下句则是曹植的《洛神赋》，宓妃有意于曹植。这都是撩动人心的春心，都是当春乃发生的情事。但是，生活在晚唐的李商隐一生抑郁不得志，所以他的诗歌里充满了悲观，他说这些美好的情思还是不要发生的好，因为“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每一次的相思都意味着一次失败，都更加打消自己的积极性。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李商隐这样的理性，而且李商隐自己也做不到，否则他不会去想韩寿偷香，也不会想宓妃留枕，更不会告诫自己一寸相思一寸灰。春情蓬发的时候，挡是挡不住的，试想想“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么撩动人心的时刻，年少的你还如何把持住自己内心深处欲望的呼唤呢？ 因此，在这样一个春日里，一个美女站到了楼头窗牖之下，翘首远望，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是蓬勃的春天——“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这是她的所见，由远而近，远远望去，那青青的春草翠色欲滴，一直绵延到河边，并顺着河畔蔓延至远方。凝神太久了，再回神看看园中吧，杨柳堆烟，郁郁葱葱。为什么是河畔草，为什么是园中柳呢？“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这个美女不是为了登高望远而登楼远望的，令她每每这么做的原因是她心中的那一份牵挂，那一个远游的“荡子”。当年他走之时，她曾为他折下青青柳条，温柔百转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但男儿志在四方，他总要有一番闯荡，一番事业的，他还是走了，从那条河出发，消失在远方。所以那条河、那株柳就成了她的一份寄托。而“青青”和“郁郁”与其说是形容春草和柳色，不如说形容美人心中思念的那种浓郁之态。 初唐有个诗人叫杜荀鹤，他写过一首《春宫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因为美貌不美貌已经不再是承恩的先决条件了，她都懒得收拾自己，自我放弃了。柳永也说，“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百无聊赖，看到什么都觉得打不起精神，都与自己无关。按照常理，“女为悦己者容”，这是人之常情，既然无人欣赏，那装扮也是徒劳的。但诗中的美人却不是这样的，丈夫已经远游了，而且一去经年，留给她的是漫长的等待。光阴虚过是最消磨人的意志的，但她却没有“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相反她是怎样一个形象呢？“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她是神采奕奕的，“盈盈”与“姣姣”，这都是非常美好的生动的仪态风姿，“娥娥”是进一步来形容美人的“红粉妆”，《方言》记：“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这个美人是粉嫩粉嫩的，并没有因为空闺寂寞而红颜消瘦，相反她是相当饱满的，于是镜头再拉近一点，“纤纤出素手”，玉指纤纤，如葱似笋一般的美人儿。显然这个美人在丈夫远游之后，并没有因为丈夫不在身边，而“终日厌厌倦梳裹”，更不曾自暴自弃，“芳心是事可可”。她还是有追求的，对自我的一份追求。她始终相信丈夫终究是会回来的，而他愿意看到的一定是“绿窗人似花”的自己，而绝非一个黄脸婆。于是，她通过她的“盈盈”、“皎皎”、“娥娥”、“纤纤”来展示了她自己的那一份志意。在传统社会里，男人的志意是通过外面的社会来获得的，所以男人注定要走出家门，去博得一份功名，一份事业。而女子则是足不出户的，但她同样需要完成她自己，而路径只有一条——自己的丈夫。丈夫的认可是她得以坚持的立足点。今天我们时常可以看到很多的宫廷戏和大家族戏，你看那些女人都是千方百计去博得她们丈夫的欢心，因为这是完成她们自己、博得认可的唯一途径。"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近在咫尺的长门宫都足以让陈阿娇“人生失意”，也正是这样的道理。但即便是这样，她努力为丈夫留住青春，努力为丈夫撑起这个家，可以让他在外面无后顾之忧。但她还是不免会有些惆怅的。 当惆然满胸的时候，她也会埋怨那个远游的无情无义的人。她会怀念那些当初的美好，“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娼家不是今天人们所说的妓女，在古代从事音乐歌舞的都称娼家，通常他们都是子承父业，单独编户的。这个美女就是一个娼家出身，是当年歌舞场中的“满楼红袖”中的一员，风采无限。因为她的出色，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庭。诗中的“荡子”不是恶狠狠的对丈夫的埋怨，其中夹杂着夫妻间的那份情怨，其中爱的成分大于怨。因为她清楚，男子只有走出去才有可能闯出一片天，所以当初她选择了把他送走，自己留下来。而长夜漫漫，又值此春日，她的那份相思情怨就激荡起来了，她当然会埋怨丈夫一去不回归，这些时日他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只有心中充满牵挂，她才会这么惦念。唐代王昌龄根据此诗发挥的那首《闺怨》，“悔教夫婿觅封侯”是否会在这个时候冒上她的心头呢？从私情上来讲，谁不愿自己的丈夫守在自己的身边呢？“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的静悄悄的时光不是每个女人心中的向往吗？但是她却做不到，因为“荡子行不归”，可能还音书无个，这漫漫的春夜，这寂寞的空床，她还要独守到何时呢？你要知道这样的独守，她要付出怎样的艰辛。 “空床独难守”。李商隐有句诗，“远书归梦两悠悠，唯有空床敌素秋”。那个远游的荡子其实也是饱受着“空床独难守”的煎熬的，并不是每一个荡子都能得偿所愿，斩获一份事业功名的，当他失意不得志之时，他比女子还难受，因为他不能说，他不可以把自己的不得志说给家人，而当然自己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志意，陷在进不得也退不得的两难境地。而这个时候他所要面对的就只有“空床敌素秋”了。这几乎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人生境遇，在这样的境遇中，关键就看我们是怎样的面对。秦少游就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击垮了，而孙中山则在屡战屡败之后依然高昂的站了起来。每个人面对这样的境遇都是不同的，诗中的美人没有选择“慵”、“懒”、“可可”，她却选择了积极面对，你看中间四句的她的那份姿态仪容，你就知道她是怎样的面对自己的处境了。她始终相信她的丈夫一定会归来，始终珍视着对方，所以自己一定要盛装出现在他的面前。切记，人生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忘记了自己心中的志意。你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就注定了怎样的人生呈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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