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海德格尔说海德格尔

 置身于宁静 2019-07-20
          海德格尔说海德格尔
                      ——一种关于海德格尔自述的构境论研究
The Images of Heidegger in His Own Words: A Situating Study on Heidegger’s Self-description
                                            张一兵
                              zhangyibing
内容提要:海德格尔思想史研究中的一批重要文献是他亲自完成的简历、生平和对自己思想道路的总结性文本。海德格尔在文本中说海德格尔,也是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构境层面说自己:一是面对特定机构和需要所做的说明性交待,这通常是概述人们看得见的海德格尔的基本经历和思想发展的自述;二是海德格尔对自已思想道路的总结,这又分为公开的文本和私下完成的秘密文本,这是一个双层自指性构境。
Abstract: Heidegger’s autobiography and self-description on his theoretical development is very important to Heidegger studies. There are two completely different situating dimensions in the narrative of Heidegger within his own words: one is the elucidating texts for certain purpose in his academic career, which is usually read by the public; the other is the self-conclusion on his experience and intellectual growth, which could be divided into open texts and a double self-identification, the secret texts.
关键词:海德格尔、自述、道路回顾、《存在与时间》
Key words: Heidegger, self-description, Ein Rückblick auf den Weg, Being and Time
应该指出的事情,在海德格尔留下的大量文本中,还存在一部分长期以来被研究者严重忽视的但却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一类文本,即他亲自完成的简历、生平和对自己思想道路进行回顾的总结性文本。可是,我却意外地发现在这种自述式的文本中,竟然也会区分为半公开的面具性言说与秘密的真言。 我认为,在海德格尔说海德格尔中,更需要我们深思的东西,是他自说自话中隐蔽自指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秘密文本,就是海德格尔在1937年前后写下的“道路回顾”一文。此文实际上透露了海德格尔思想中的本真性自我指认。特别是在该文的第一部分中,海德格尔自我评价了《存在与时间》一书。我以为,让海德格尔自己说,可能是走向海德格尔之思的唯一可行的指南。
                        1、是否可信的海德格尔自述
海德格尔在文本中说海德格尔,首先是面对特定外部需要所做的说明性交待,这通常是概述海德格尔的基本经历和思想发展的自述。在这一方面,他在不同时期写有四份简历:这分别写于1913年、1915年、1934年、1938年,以及一份写于1922年的“生平”。其中,1922年的这份生平中包含着比较重要的自我评论。应该说明,这些自述并不为公开发表所用,而多数只是提交给特殊的委员会或机构。后面我们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在1950年背地里大骂“机构”的场景。仔细去看,我们能体认出其的有趣的微妙差异。
从目前收入全集的文献来看,海德格尔的写下的四份简历都是用作申请学位或教职的公干,所以,他知道这些简历是写给那些学术秘书和大他者看的东西,因此这些简历都是比较官样化的话语。在这些简历中,其中第一份写于1913年的简历是为了申请博士学位所写,这也是所有简历中最简单的一份。海德格尔从他的出生,上学到最后的大学听课。其中没有任何主观评论。与这一简历相近的,是他写于1934年和1938年的简历,只是一种简单的对经历的客观描述。似乎,根本不能建构起一种多于文字的阅读情境。令人感兴趣的是青年海德格尔分别写于1915年和1922年的两份自述。我们先来看第一份。
青年海德格尔写于1915年的那份简历是为了申请执教资格所写的自述。在这份简历中,青年海德格尔对自己的思想发展有了最初的主观评论,这初步具备了某特定阅读构境层,按其质性可界定为表演性阅读构境。
我们看到,这是青年海德格尔写给以新康德主义者李凯尔特为首的学术伪大他者们的东西,即申请讲师资格论文《邓·司各特思想研究》附录的自述。由于他当时申请的是天主教哲学教席,所以这里会有两种审读的目光:一是新康德主义,二是天主教神学。以我的判断,这篇自述有过多的投其所好之嫌,因为通篇都是新康德主义哲学家和神学家可能想看到的审读情境。青年海德格尔第一个感谢的人是当时的寄宿中学的校长,现在的主任牧师,康斯坦茨的康拉德·格律贝尔博士。首先我们看到,青年海德格尔将自己的中学学习就说成了一个喜爱科学的青年:七年级开始对数学产生“偏爱“,然后还涉及到物理学,甚至连反对科学的宗教课程也使他“对生物学发展学说有了一个扩展阅读”。进入弗莱堡大学学习神学之后,经院哲学让他“获得了形式逻辑训练”,而阅读胡塞尔的《算术哲学》更是让他“对数学有了一个全新的眼光”。让人看起来,这就是一个热爱科学,有着扎实数学和逻辑训练的青年人。其次一个重要的说明,是青年海德格尔第一次对自己放弃神学习的说明,对此,他是这样解释的:因为对学术的深入探索,他在三个学期之后“严重劳累过度”,“我之前的因为过度运动而产生的心脏疾病也因此更加严重,以至于使我在将来献身于教会事业的愿望成为很大的疑问。因此我在1911、12年间的冬季学期转到了自然科学-数学系”。 这的解释似乎是说,因为健康原因使海德格尔十分不情愿地不再为教会献身。我发现,在过去关于海德格尔生平研究的通常说法,都是选取了海德格尔的这个说明。可是,我觉得这不见得真是事实。其中的机缘,在以下的非表演性阅读构境的讨论中自有澄清新境。并且,海德格尔将自己的大学学习所得基本定位于科学认识论和逻辑学之上,并且他声称,在自己对邓·司各特的范畴和意义学说的研究中,“产生了对中世纪逻辑学和现代现象学影响下的心理学进行一个总体的描述的计划”,他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我能够被允许,可以进入科学的研究和教学,那么我将献出我一生的工作来实现这些计划”。 你能相信他所说的将一生“献出”的诺言吗?如果我没有记错,也是在1915年12月,青年海德格尔为了申请教会的奖学金时。也在申请书中向神学伪大他者写道:“愿以终身的科学研究工作去融会贯通经院哲学中的思想遗产,为基督教-天主教生活理想的未来而进行精神上的战斗,以答谢最崇高的红衣主教教会团对申请人的无比依赖”。 这就是我所说的由表演性话语建构起来的表演性阅读构境层。
    第二份值得认真解读的自述文本,是青年海德格尔写于1922年6月的“生平”。这一文本在被全集收录时并没有给出具体的说明。言其重要,是因为此时青年海德格尔已经不再被钳制于某种具体的学术体制资历的定向条件,他更需要的是直接显示自己的学术能力,所以,他可以在自述中比较真实地描述自己的思想发展进程。他可以建立一种从表演性向表现性过渡的阅读构境层。在这一“生平”自述中,海德格尔的自指显然不再是迎合新康德主义和教会,但是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在向当时学术场中已经获得承认的胡塞尔现象学的表演性致敬,当然,他已经敢于表明自己的独立思想个性了,即在现象学中的差异性表现。此处的阅读之看的显境意向,显然不再是李凯尔特等新康德主义者,而是向胡塞尔之类新的学术伪大他者表现自己的学术原创能力。
自述从弗莱堡大学的学习开始,青年海德格尔说,虽然我作为神学院的学生学习天主教神学,但却“主要热衷于哲学”。这显然与1915年的前述有细微差异。神学的学习中,即倾向着眼于思想渊源,也在教义解释学中学会了“将被给予的东西(das Gebotene)清除出去的努力”。这是显现自己的办法论功底。有趣的话语现象是,关于他退出神学学习,这份自述中给出了一个新的解释:
我在第一学期的过程里的神学-哲学研究,使我在1911年春天里决定从神学院退出,放弃了神学的学习,因为我不能够接受当时依照明确的要求而提出的“现代派誓约”(Modernisteneid)。我也因此而变得贫穷,但是我仍然决定,作出这样的尝试,献身于科学的研究之中。
请注意,这一次退出神学的原因不再是外部肉体上的健康,而是内心中的拒绝。我发现几位传记作者都选取了上一份简历的说明,那可能正好是不真的东西。原来申请教会奖学金,也是为了避免贫穷,甚至是涉及到能否读书的问题,所以,我们不必为他原来那些为了生计所说的表演性话语过于认真。我觉得,此时青年海德格尔还是要向胡塞尔等人表明自己对现象学的认同,所以他在自己的讲座中也彻底清除了作为信仰的神学内容。他说,
早在学术教学活动的一开始我就清楚,在天主教信仰观点的实际保守(Festhaltung)状况下,不受所有的保留和隐蔽的联系影响的真正的科学研究是不可能的。对我自身来讲,通过在现代宗教历史学派的意义之中对早期基督教的不间断研究变得不再能够持续。于是,在我的讲座里,我不再提及神学家了。
神学不再是被表演为信仰对象,神学家不再被偶像化地被提到。神学大他者甚至连伪大他者的伪饰都被祛除了。这可能会是此时海德格尔比较真实的想法。于是,原先建构的阅读情境被新的思境所替代了。
显然,胡塞尔是这份自述的主要读者。所以,青年海德格尔对胡塞尔过于溢满恭维的表演性敬意成为文本阅读构境的核心。第一,他把胡塞尔来到弗莱堡大学,使自己能够“系统地熟悉现象学”称之为“从第一学期就希望得到的机会”;第二,他详细描述了自己每周下午从胡塞尔那里得到“重要的建议”,并且“从1919年春天开始直到这个夏季学期(1922)一直有规律地参加胡塞尔的研讨课”;第三,战争结束后,“我获得了一份由胡塞尔提议的被用作助教费的奖学金,从1920年秋天开始我和胡塞尔一起共同正式开设了现象学研讨课”。 最后,青年海德格尔开列了一个十分详细的课程表,他此时开设的讲座和课程几乎全部是现象学语境中的讨论。读者在这种阅读构境层中真的会以为,海德格尔就真是“现象学之子”(胡塞尔夫人误识此表现性构境之语)。
当然,在这份自述中,我们也看到了青年海德格尔开始成为真正的自己。这位青年哲学家想要表现的东西是:
将实际生活的基本现象实现为一个系统的现象学-本体论的解释的目标:根据实际生活把存在意义理解为“历史的”(Historisches),并且根据实际生活交道(Umgehen)的基本行为方式(Grundverhaltensweisen),将其在一个世界(周围世界,共同世界,自身世界)中带向范畴的规定性。
这当然不是胡塞尔的现象学,而是在胡塞尔之上走出的“青年海德格尔成为海德格尔”(伽达默尔语)的第一步,从胡塞尔意识现象学走向传统被视作基始“本体论”的那个东西,它将被解构为面对生命实际生活的历史存在论。在一种由真实的人与外部对象打交道的行为方式中建构起来的三重世界:一是周围世界,即交道关照中建立的效用关系场;二是人们之间的共同生存关系场境;三是自身建构的复杂主体世界。这就是1922年他即将写就的那个著名的“那托普报告”的基本内容了。
在这里,我们看到青年海德格尔的这一步与狄尔泰显然相关。他说自己在1912年就开始“了解狄尔泰的精神历史著作”,并且,自己的这一新的想法在“原初上接近历史的精神科学的最密切的劳作关联与境(Arbeitszusammenhang)”。 这个zusammenhang是狄尔泰历史哲学中最重要的关键词。具体讨论可参见本书第一章的附文二。
2、公开与秘密的自我评点:不同的思想道路之回顾
我发现,海德格尔在自己的一生中,曾经多次对自已走过的思想道路进行过回顾甚至是精心的总结,这些回顾性的文本是我们研究海德格尔思想发展史十分重要的一批关键性文献。其中,海德格尔在自己的秘密写作中,竟然也留下了对已经走过的思想道路的回顾和自我评点,这是一批极具价值的历史文献,它们完全可以作为我们判定海德格尔思想发展不同阶段界划和一些重要文本定性的直接依据。然而,这些秘密文本中的大部分却在传统的海德格尔研究史中被奇怪地忽视了。在我这次对海德格尔文献的认真梳理中,我几乎是“重新发现”了它们。
具体说,海德格尔对自己思想道路的回顾和总结也可以分为公开发表的表现性文本和私下完成的秘密文献。前者有大家熟知的1963年写下的《我进入现象学的道路》一文、1966年接受德国《明镜》杂志的采访和1969年接受德国电视二台的采访,还有一些文本说明和公开书信中对自己思想道路的评论。《我进入现象学之路》是海德格尔在1963年为了祝贺赫尔曼·尼迈耶八十岁生日所写的感谢文章。尼迈耶为“萨勒河畔的哈勒城”尼迈耶出版社的创始人,也是最早出版胡塞尔、海德格尔早期著作的出版社。而后者则是海德格尔私下完成的完全不带有任何表演性和表现欲望的秘密自我评估文本。我发现,其中最主要的文本是他在1937年前后完成的“道路回顾:I。我至今为止的道路。II。愿望与意志之增补(关于已探索道路的葆真)”。 依我瑞的判断,这是海德格尔完成于秘密写作初期的一份极重要的自我思想小结。其中,他对自己过去的不同讲座和重要文本大都作了粗细不均的自我评点。这一文本对于理解海德格尔眼中自己思想道路真实情况是极为重要的。之外,还有1943年写下的“经由《存在与时间》的道路(过程)”,1950年完成的“我的思想道路的必要性”的笔记和“归途与转向”。海德格尔最后一份自我筹划式的文本是1976年未能完成的全集第一卷前言的“关于计划的全集版前言的笔记”。  仔细一些分析,在他没有打算公开发表的大量秘密文献中,也时常会有一些零星的自我评述。在此,我们先来看海德格尔这份作为秘密文献的“道路回顾”。
“道路回顾”( Ein Rückblick auf den Weg)一文写于1937-1938年前后,这正是海德格尔决定开始写作秘密文献不久,《哲学论稿》正在写作过程的末端。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海德格尔会写下他一生中唯一一篇对以往思想发展总结性的文章?显见的理由,应该是海德格尔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不同于在形而上学学术场境(第一条道路)的另一道路的本真性运思构境层。双重思想构境的基本格局已经生成,这样,他可以一方面继续在形而上学学术场上进行必要的争执,更重要的是,他终于能够平静地在背地里生产自己先行于这个世界的本有思想。与上述那些建构特定他性阅读构境的做法不同,秘密构境中的自我小结通常没有他性的阅读构境对象,它们通常是海德格尔自己弄清楚问题的自然运思。所以,这里的思想构境和运思现身基本是本真性的。
在这一文本的开始,海德格尔对此文有一个极为重要说明:“{是从形而上学和对它的克服(Uberwindung)的视野来进行阐述的}还不是从存有自身。写于1937-1938年。” 这一评点并非是说这篇总结性文章的性质,而是明确标示出对海德格尔到1937年所已经走过的道路,特别是他已经公开发表的文本、公开教学讨论的讲座文本的定性说明。这里仍然是一个双层构境:第一层是从存有自身出发的本真运思构境,在此时只是正在写作中的《哲学论稿》,这是一条刚刚在建构出来的新境。它对应于我所指认的秘密文本。第二层是对在这以前他所有文本的思境的质性指认,“从形而上学和对它的克服”一语中内含了两个意境:一是指这以前的所有文本都是在传统的形而上学讨论域,并以形而上学的话语方式进行的探索;二是说,这种探讨的性质是与形而上学本身的争执,直接目的是“克服形而上学”!这正好是我上面所说的表现性文本的基本内容。而海德格尔的这一概括有一点小小的不周全,即是他在本文第一部分评点的三篇早期论著,并不是自觉克服形而上学的东西,而就是在形而上学同质性逻辑之中的表演性(“尽义务”)的东西。并且,此时海德格尔在诗歌研究中让本有思想直接现身的文本还没有成熟。对海德格尔而言,诗歌研究此时只是本有思想被生成的缘起处之一,本有思想与诗学的共存中还没有故意性。“还不是从存有自身”一语,指的是整个思想总结所使用的话语仍然是形而上学式的学术阐述,并没有直接由存有构境。其实,依我的看法,海德格尔此时正在生成的存有论道说并不合适进行理论逻辑综述和评论。因为那样去做,人们将会听到一堆胡话。
在文本开始的第一段话中,海德格尔说,自己的这条思想道路并非是“预先意识到的”,它在“始终摇摆不定并一直处于挫折和迷途的包围之中”,固然现在思之“何所向”的目标已经明确,即踏上走向本有的大道(Bahn),但“思考的任何一个阶段都不知道,在它前面究竟会发生什么”,这也是说,他的思想并非为目的论的,似乎从开始就有一个预设的走向“什么(Was)”目标,道路的方向是历史生成性的,并且,这一道路也是永远开放的、无止境的。在我向不少研究西方哲学的朋友提出海德格尔如此复杂的双层思想构境和四种文本交织时,他们大多数人的第一个充满怀疑的反应都是“阴谋论”。 然而,在我看来,这真的不是海德格尔一开始就自觉设置的一个打算愚弄所有人的阴谋,他有拒斥现世生存状态的先行性,但这一切复杂的思想构境都是逐步生成和多层化建构起来的。用他自己的话来描述,即是“历史性创立的(geschichtegründend)”。
    这篇思想小结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对海德格尔自己已经公开发表的论著进行的评点,他自己用了“我迄今为止的道路”( Mein bisheriger Weg)的标题;第二部分则是对他自己没有公开发表的讲座和已经正在写作的秘密文献进行的评论,标题却是“愿望与意志的增补(对已作尝试的高级葆真)”{BEILAGE ZU WUNSCH UND WILLE (Ober die Bewahrung des Versuchten)}。显然,这后一标题是海德格尔对自己没有公开发表的东西中本真性的意图的交待,特别是括号里的副标题更有意思一些,这个“葆真”是指让本真性归于隐秘,不流俗于现实学术场表演-表现构境。以下,我们先具体讨论第一部分。
    “我迄今为止的道路”这一部分的回顾都是针对海德格尔在1937年以前公开发表的文献,其有早期发表的三篇文献和《存在与时间》。对于前三篇早期发表的文献,海德格尔用了一个他肯定不会公开说的表述,即它们都是“作为公开发表的仅仅是尽义务(als Veroffentlichungen nur pflichtmaBige)”的东西。 这三篇文献分别是写于1913年的博士论文《论心理学主义中的判断》,1916年的执教资格论文《邓斯·司各特的范畴和意义学说》,1915年,执教资格演讲《历史科学中的时间概念》。海德格尔所说的“尽义务”,说得客气一些,意思是对得起教过他的老师们,说得不客气,就是让大他者们看着顺心,以能够顺利得到博士学位,获得执教资格。这正是我所指认的表演性文本的核心构境意义。这样,海德格尔私下对这些文本的评价竟然都是不高的,因为是在别人锅里做饭,好吃也是人家的香。在这里,这些“尽义务”的表演性构境被私下的如实想法所拆解。所以,他指认自己1913年完成的“博士论文” 是“完全受当时主流视角决定的”,主流视角即传统哲学的形而上学框架,所以在这一文本的思想构境中,海德格尔显然不可能自觉地克服形而上学,而是受到传统学术场境的支配,具体说是受到洛采(Lotze)思想的左右。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研究者会渲染洛采对青年海德格尔的影响,但他们无法知道海德格尔自己真实的判断。他用了“不清不楚的偏爱(Vorliebe)”和“随便依赖于一个流派或者一个体系”的描述来说明这种似他性境像状态。 也是在这种语境中,海德格尔将1916年完成的“执教资格论文”干脆指认为是“完全陷于失败”的东西。
当然,正是在这种在形而上学传统逻辑中的“失败”表演,才会使海德格尔的哲学研究发生一种内在的全新改变,即走上“克服形而上学”漫长道路。这种新改变有两个重要的入口和新路向,海德格尔说,正是在失败的形而上学逻辑废墟之上,
一个缓慢的澄清过程沿着两个向度开始发生:
a历史的(die geschichtliche )向度——坚决地回溯到希腊哲学,回溯到它的第一个本质的终结的格式塔(Gestalt)——亚里士多德;
b进入到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的真正训练。——尽管从一开始占据这儿的哲学的基本立场仍然是笛卡尔主义和新康德主义,——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认同;这条本己的道路导向了对历史的思考——与狄尔泰的争论以及开始把“生命”看作基本的现实性。
    第一个路向是海德格尔从胡塞尔那里习得的根本性的运思方式,即历史地回到思想的原初状态,这通常是通过回到西方学术思想远古形态的希腊哲学,并且,海德格尔已经准确地看到,亚力士多德是这种希腊哲学“第一个本质终结的格式塔”,通俗些说,是指希腊哲学的本真性是在亚力士多德这里被终结的;第二个路向是胡塞尔现象学和狄尔泰历史哲学给予的双重思考方式的怎样(Wie),现象学的还原之思已经在上述第一个路向中的原初回溯里得到运用,但更重要的进展,是通过狄尔泰的历史之思,让这种还原穿过意识幻象,直接走到历史性的生命(生活)之中。
海德格尔告诉我们,从1920-1923年这一关键性革命思想过渡期中,他所讨论和思考的一切,都在“‘人的此在的存在论’(Ontologie des menschlichen Daseins)这一计划(plan)中汇聚起来了”。  这是海德格尔自己直接指认的一生思想发展中的第一个“计划”。海德格尔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策略性的计划以后却会被建构成他的思想主体,畸变成为一个影响世界的“存在主义”人本学哲学世界观。当然,海德格尔的判断是一个不够准确的正确定位,说其正确,是因为在1923年以前,此在仍然是人的此在;说其不够准确,是因为此在存在论的真正生成是在1922年的“那托普报告”之中,在那里,传统形而上学追逐基始本原的对象性本体论第一次被重新构境为实际性的存在论,而此在概念的接受和重新构境,是在1919年开始写作的关于雅斯贝尔斯的《心理学的世界》一书的书评中。在这里,海德格尔还专门交待,这个计划不是关于人的学说的重构,而是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重新奠基”(Grundlegung),它使得全部基于存在者(Seienden)维度上的西方形而上学,在希腊哲学的存在性开端中被深入地重新思考。
                   3、《存在与时间》:第一条道路的启始
第一部分中思想道路回顾的核心评论,当然是对海德格尔写于1927年的《存在与时间》的评论。应该说,这一文本是上述那个“人的此在存在论”计划的第一个公开的实现。因为,在《存在与时间》之前还有一系列没有公开发表的重要的实验性文本和探索性讲座手稿,如著名的“那托普报告”(1922年)、《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1923年)和《时间概念史导论》(1925年)。当然,这时“此在”之前已经没有了“人的(menschlichen)”定语。海德格尔说,
在1922到1926年间开始了这项尝试——这是第一条道路(ein erster Weg),它通过现实的操作尽可能彻底地使存在问题在格式塔(gestalt)上映入眼帘。这个存在问题虽然在本质上超越了迄今为止的一切追问方式(Fragestellung),但它同时又回溯到与希腊和西方哲学的争执。
这可能是我看到了海德格尔自己对《存在与时间》的一个最明确的定性描述。这里有几层意思:一是走向《存在与时间》的探索起始于1922年。这应该是指“那托普报告” (Natorp-Berieht)。 二是说,这个探索实际面对的是被全部形而上学遮蔽起来的“第一条道路”,这当然与返回本有的“另一条道路”相对应。第一条道路的本质是存在之路,而形而上学却在遗忘存在中将其石化为存在者的对外化认识之途。所以,《存在与时间》是追问被形而上学遗忘了的存在本身。三是通过对存在的追问,以生成不同于以往一切哲学形而上学思考的格式塔运思场境。 海德格尔在这里标注,对《存在与时间》的关键评论主要体现在1936年他写下的《〈存在与时间〉的注释》中。 为什么?我推测是因为此时海德格尔已经在秘密开始写作的《自本有而来》中,他已经获得了全新的思想构境评价尺度。
海德格尔透露说,其实《存在与时间》的写作中还有一个关于时间与存在的部分,受到两个因素的他性制约:一是“体系化(»systematische«)”的倾向;二是《存在与时间》发表时,受到所刊杂志《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鉴》“臃肿”(das Anschwellen des Jahrbuchbandes)这种外部情况的影响。所以,这部分思考并不充分的内容没有发表。他认为,这一探索是失败的。当然,这个失败与上面所提及的那种在形而上学逻辑之中的表演性的失败是不同的,这是有意义的探索性失败。并且,海德格尔自己说,这种探索没有因为失败而完结,而是“很快就在1927年夏季学期的报告中以多种历史的路径展开了一个新的开端”。  这是指《现象学的基本问题》(Grundprobleme der Phänomenologie)中新的思想构境。
在海德格尔看来,自己的《存在与时间》在其被接受和解读的过程,最不应该发生的误认,就是将其看作是“一种关于人的‘存在论’,以及将之误认为‘基础本体论’( »Fundamcntalontologie«)”。 这正好是传统海德格尔研究中人们对《存在与时间》的两种基本估计:一是指认《存在与时间》为以人的主体此在为中心的存在论,并且在此之后,海德格尔才转向非人类中心的观点。也是所谓“海德格尔Ⅰ”转向“海德格尔Ⅱ”,这一官司竟然打到了海德格尔本人那里。二是将《存在与时间》视作一种仍然在强调某种第一性基始本原的基础本体论。如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的批评。 海德格尔痛苦地说,人们真的“不应该走的如此之远”。这也是后来海德格尔1969年愤怒地说,我发表的东西,他们“从来就没有搞懂”的具体所指。
当然,海德格尔说《存在与时间》中存在“失败“,但决非对其简单否定。他认为,在1937年,用“现在的眼光去看”,《存在与时间》的“不足”对于当时的学术场也是足够重要的。因为,此书对存在的意义的追问,这个不是针对存在者,而是对存在本身的追问恰恰异质于“迄今为止全部形而上学”,尽管这个对存在的追问还是在用通常的哲学“听众的口味”说出,并且存在着某“被扣留的部分(zurtickgehaltenen Sttickes)”。这是说,《存在与时间》对存在本身的追问仍然是以形而上学的方式和话语实现的,指认它具有某种不确定性,只是它在拟稿(Ausarbeitung)方面的不确定性。更重要的是,海德格尔明确指出,在以后的十年(1927-1937)中,存有的真理(Wahrheit des Seyns)并非是一个无中生有的新的“问题形成(»Problemgcburt«)”,准确地说,存有之真理恰恰是建立在此-在(Da-sein)追问之上的更深的批判性的存在之追问,这不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此在“在根本上重新安置(ursprunglicher angesetzt werden)”为此-在,存在则重新构境为存有。这是一个全新的任务:绝弃存在本身!这是一个十分难进入的构境层了,此-在是内省的此在,存有是打上叉的存在,这一点,我们后面再做具体的讨论。海德格尔自己说,这种新的追问方向的重置发生于1929年写下的《论根据的本质》一文,并且,在对全部西方哲学史的重新思考,即从形而上学的“第一个开端”——阿那克西曼尼(1932)到“形而上学的终结”——尼采(1937)的整个澄清中,这种立场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海德格尔还专门交待,千万不要错误地认为,他的全部道路“始终伴随着与基督教信仰的隐秘争执(verschwiegen die Auseinandersetzung)”,对他而言,这从来不是一个被内省的问题,真正存在的,是“对原初来源——家庭, 故乡和青春(des Elternhauses, der Heimat und der Jugend)——的保真(Wahrung der eigensten Herkunft)和在一(einem)之中与之痛苦的脱离”。 这是一段很重要的表述。其一,海德格尔想表明,他从来没有与基督教(天主教)之间有过痛苦的挣脱和争执,他真正的痛苦,来于无法摆脱的此在被抛情境和原初来源的家庭、故乡和青春,这是因为,他们一家终生都是天主教徒(海德格尔自己最后也躺在他们中间);他的家乡,那个美丽的梅斯基希镇,那就是一个以天主圣马丁教堂为中心的家园;而他自己的全部青春(从中学到大学)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教会资助的“被给予”情境之中。他并不喜欢天主教,但天主教却是他的家和来源。他后来在写给雅斯贝尔斯的信中,曾经提到自己一生中有两根肉中剌,一是与天主教的纠结,二是当了纳粹的校长。其二,可能是另一个更隐秘的方面,海德格尔的故乡又是他自然本土性和质朴性的真正基础,所以在这个方面,这一切又是海德格尔需要保真的本有之缘起。其三,他不信那个作为大写的“一”的偶像化的上帝,但他有自己对诸神的理解;他要摆脱“一”,又要居有神性,这才是真正的难处。海德格尔说,在马堡的时光中,他悟到:“所有的东西都应该从根本上被克服(überwunden),而不是必须被摧毁(zerstört)” 对象化了的上帝和形而上学都必须在根本上被克服,而不是被简单地否定。
为此,海德格尔感慨万千地说:
那些没有真正地扎根于真理并且遭遇到问题的人,怎样可能真正地体验到连根拔起(Entwurzelung)的状态呢?一个没有体验过这个经历的人,怎样从根本上去沉思一个新的基础,这个基础不是对旧事物的简单离弃和对新事物的欲望,更不是一种内容贫乏的中介和平衡,而是一种创造着的转变(eine schaffende Verwandlung),在其中所有的开端的东西都能够向上生长到它的顶峰?
海德格尔说,“从没有一个时代的宣传和诱说,叫嚣和聒噪的扭曲与破坏力量,还有对于灵魂的剖析和解明的追求,像今天这样强烈、无节制、自觉”。今天的哲学研究者只是对哲学“感兴趣”,他们无法“与我们西方历史的原初决定性问题的必然性相遭遇”,真正能够像他这样去进行“纯粹工作(reinen Werkes)”的人,“我一个也不知道”!可是,恰恰是这种纯粹的工作将开辟“一个开端”,通过努力和探索,将“完全决定西方的命运(das Gesehiek des Abendlandes im Ganzen entseheidet)”。 
(作者:张一兵,哲学博士,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哲学系教授,210093)
 依我的最新研究心得,我发现面对神学、学术和政治三种大他者,海德格尔的文本可依自己保藏的本真思想与专为不同层面他性观看所制作的“学术逻辑建构”, 区分为被迫臣服式的表演性(vorführen)文本、争执式的表现性(Ausdrticklich)文本、垂直在场的现身性(Gegenwart)文本和隐匿性的神秘(Geheimnis)文本。
  [德]海德格尔:《简历》,《海德格尔全集》第1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2000年,第38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简历》,《海德格尔全集》第1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2000年,第39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参见[德]萨弗兰斯基《海德格尔传》,靳希平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71页。
  [德]海德格尔:《生平》,《海德格尔全集》第1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2000年,第41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生平》,《海德格尔全集》第1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2000年,第43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生平》,《海德格尔全集》第1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2000年,第43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生平》,《海德格尔全集》第1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2000年,第44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生平》,《海德格尔全集》第1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2000年,第44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道路回顾》,《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2-428页。
  参见《海德格尔全集》第1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78年,后记,第437页。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09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这是我与王庆节、江怡和方向红等教授讨论此事时,他们不约而同所说的第一句话。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0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文中着重号为引是所加。——本书作者。
  按照我的构境论思想史论,一个思想家在其初始学术奠基中,一般都会是采取无意识认同于自己老师的观念或基始性典籍的方式起始一种他性境像阶段。可是,在海德格尔这里,他并非真的无我地认同于这些他性思想,只是为了外部的原因,做出臣服的样态而已,故我称之为似他性镜像状态。——本文作者注。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2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3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3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对亚力士多德的解释——解释学处境的显示》,《海德格尔全集》第62卷,附录。中译文由孙周兴博士在2004年完成并公开出版。收于《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文选》,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Gestalt(格式塔)一词在上一世纪初,已经通过格式塔心理学成为德文甚至西方文化语境中的一个通识,即场境突现的建构。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注释》,《海德格尔全集》第82卷。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3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1927年马堡夏季学期讲座手稿参见[德]海德格尔:《现象学基本问题》,《海德格尔全集》第24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75年。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4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参见拙著:《无调式的辩证想象——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的文本学解读》,商行印书馆2001年版,第2章。
  [美]维塞尔:《回味无穷的感念》,《回答——马丁·海德格尔说话了》,陈春文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8页。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5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5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5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德]海德格尔:《我至今为止的道路》,《海德格尔全集》第6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97年,第417页。中译文参见李乾坤译方向红校稿。

 【江海学刊】2011年第4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