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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学中的卜居主题

 芸斋窗下 2019-08-28

龚鹏程 

  古人穴居,渐则构木,所谓有巢氏,渐有居室矣。

  居地须慎重选择,所以古人都要卜居、卜宅、卜邑。不过,文人卜居,多半不能有相地堪舆之类讲究,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讲到住,不过聊以栖身罢了。故所谓卜居,多是浮生偶寄,无所谓卜与不卜。

  后世写此题,最著名者为杜甫。杜甫于安史之乱中流离失所,急欲觅一枝之栖,故颇多卜居、卜邻之作,如《卜居》:“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还有《过客相寻》:“穷老真无事,江山已定居。地幽忘盥栉,客至罢琴书。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时闻系舟楫,及此问吾庐。”此等诗,均可见诗人渴欲安居之情,稍得居所,便已欣然。乱世人情,读之慨然。

  另一种诗情,却是素心人想找个清静处的。虽未必遭逢乱离,但希望身心皆得宁定则与之相同。如唐贯休《题友人山居》:“卜居邻坞寺,魂梦又相关。鹤本如云白,君初似我闲。月明僧渡水,木落火连山。从此天台约,来兹未得还。”唐冯道之《山中作》:“草堂在岩下,卜居聊自适。桂气满阶庭,松阴生枕席。远瞻唯鸟度,旁信无人迹。霭霭云生峰,潺潺水流石。颇寻黄卷理,庶就丹砂益。此即契吾生,何为苦尘役。”一慕僧气,一要长生,都是要在世俗尘嚣之外另卜佳处。

 卜居是找居处,主要是由地点上说。找到地点后,就要经营这个住处,所以宜居是谈内容问题。

  住处要怎样才符合理想呢?推荐看《长物志》。此书十二卷,明文震亨撰。震亨,崇祯中官武英殿中书舍人,以善琴供奉。书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十二类,名叫“长物”,是用《世说新语》中王恭的话。所论皆文人生活闲适之事,与宋赵希鹄《洞天清录》、屠隆《考盘余事》、明董其昌《筠轩清必录》等书相近,具体显示了文人的生活形态或理想。《长物志》第一卷谈的就是住所的设置问题,具体如下:

    室庐

  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蕴隆则飒然而寒,凛冽则煦然而燠。若徒侈土木、尚丹垩,真同桎梏樊槛而已。

    门

  用木为格,以湘妃竹横斜钉之,或四或二,不可用六。两旁用板为春帖,必随意取唐联佳者刻于上,若用石捆,必须板扉。石用方厚浑朴,庶不涉俗。门环得古青绿蝴蝶兽面,或天鸡饕餮之属,钉于上为佳。不则用紫铜或精铁,如旧式铸成亦可。黄白铜俱不可用也。漆唯朱、紫、黑三色,余不可用。

    阶

  自三级以至十级,愈高愈古。须以文石剥成。种绣墩或草花数茎于内,枝叶纷披,映阶傍砌。以太湖石迭成者,曰涩浪,其制更奇,然不易就。复室须内高于外,取顽石具苔斑者嵌之,方有岩阿之致。

    窗

  用木为粗格,中设细条三眼,眼方二寸,不可过大。窗下填板尺许,佛楼禅室,间用菱花及象眼者。窗忌用六,或二或三或四,随宜用之。室高,上可用横窗一扇,下用低槛承之。俱钉明瓦,或以纸糊,不可用绛素纱及梅花簟。冬月欲承日,制大眼风窗,眼径尺许,中以线经其上,庶纸不为风雪所破,其制亦雅,然仅可用之小斋丈室。漆用金漆或朱黑二色,雕花彩漆,俱不可用。

    照壁

 得文木如豆瓣楠之类为之,华而复雅,不则竟用素染,或金漆亦可。青紫及洒金描画,俱所最忌,亦不可用六。堂中可用一带,斋中则止中楹用之,有以夹纱窗或细格代之者,俱称俗品。

    山斋

  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太敞则费目力。或傍檐置窗槛,或由廊以入,俱随地所宜。中庭亦须稍广,可种花木,列盆景。夏日去北扉,前后洞空。庭际沃以饭藩,雨渍苔生,绿褥可爱。绕砌可种翠芸草令遍,茂则青葱欲浮。前垣宜矮,有取薜荔根瘗墙下,洒鱼腥水于墙上以引蔓者。虽有幽致,然不如粉壁为佳。

    茶寮

  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

    浴室

  前后二室,以墙隔之。前砌铁锅,后燃薪以俟。更须密室,不为风寒所侵。近墙凿井,具辘轳,为窍引水以入。后为沟,引水以出。澡具巾帨,咸具其中。

 文震亨的论述,可细谈之处甚多,他讲的住所布局其实不是一间小房子,而是一个有亭台楼阁的庄园,住在里面,等于游园。游者回归于山川园林,对于名位荣利,固然不感兴趣;对于耕稼渔樵之勤劳辛苦,也无意认同。他们抱持着游戏的人生观,在山川园林中享受,观古今、观鱼鸟、观歌舞、观山水,悠游戏谑,成就一种审美的生活,引以为乐。

 审美的人生态度,对人生是无所负荷也无所谓责任的。它并不介入实际的社会组织结构中,它只是观赏者,由于这种心情产生自超脱出世俗生活的态度中,因此它也常在欣赏品味享受此美景乐事之外,更导出一种超越式的想法和感受。觉得人世营营扰扰既无趣又无意义,人生应走向另一种超越的世界去。例如曹丕《芙蓉池作》先是讲:“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接着描述园中美景,如“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等等,然后便想到“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显然诗人都是在游赏之际,兴发了超越的意兴。这种审美观赏态度和超越性的向往,共同构筑了游园者的精神状态,形成了中国最具特色的园林建筑与园林生活文化。

  但文学上的卜居,另有非此类理性斟酌所能及者,《孟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君子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孔子称赞颜渊能居陋巷,刘禹锡作《陋室铭》,亦皆发挥此义。

  由卜居进而到不必卜,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安居。因为安与不安的关键不在宅,而在心。心能广大、能开远,则陋室亦能高天阔地;反之,虽堂庑宏伟,感觉上也仍是局天蹐地的。陶渊明《饮酒》诗说得好:“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就是文学家卜居与堪舆家论卜居有绝大的差异。中国堪舆相地之学,如此源远流长,而在文学上几乎无甚反映,原因亦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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