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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大学副校长:中国装饰艺术源于埃及

 七烟 2019-09-21

四年前参观云冈石窟,被深深震撼:

佛像气势磅礴,洞窟纹饰繁复,色彩历经千年而如新,脑中冒出四个字:建筑奇迹

基于对佛教造像的粗浅认知,只知道这座雕凿于1500年前的艺术宝库是佛教中国化的初期作品。这里的佛像高鼻深目,有明显的胡人特色,不同于两三百年之后佛像成了汉人模样的盛唐龙门石窟,更不同于六七百年后佛菩萨彻底中国化的宋代大足石刻。

震惊之余,那些密布在洞窟上的各种深浅花卉植物浮雕纹饰,却不得其解,令人难忘。

令人叹为观止的云冈石窟10号窟内部装饰浮雕,底部倒数两排均为装饰性花卉纹饰

这些纹饰源自何方,又有什么含义?

最近读了上海书画出版社新出的牛津大学副校长杰西卡·罗森教授的的《莲与龙:中国纹饰》,我找到了一种目前看来合理的解释。

杰西卡 · 罗森教授 

Professor Dame Jessica Rawson,DBE, FBE

1965年毕业于剑桥大学,1994年受聘牛津大学

这本书因为过于专业,第一遍读起来还有些聱牙,好在通读两遍之后,大体疏通了脉络。

在佛像洞窟的周围的那一圈圈花卉植物纹饰,其实是莲花 粽叶 涡卷的合体,它的历史可以说就是一场国际贸易与文化交流传播史。

开篇作者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中国花卉和动物纹样是世界上影响最大的图案之一

之所以敢于下这个结论,作者列举了很多的例子,比如欧洲的瓷器,中亚的装饰艺术等等,但追根溯源,它的源头却是在埃及。

英国私人收藏欧洲造中国样式陶盘,装饰有仿中国式石上立鸟图案

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收藏中国元代青花瓷盘

这是怎么回事?

莲花图案的原型是产自古埃及的睡莲。

睡莲是古埃及的一种代表植物,花瓣晚上合拢,早晨又重新绽放,像埃及神话中的太阳神拉神一样,具有重生复苏的魔力,因此受到埃及人的喜爱,被用来装饰在了纪念性建筑、壁画和墓葬的棺椁。

它最发达的阶段是在公元前1567-前1085年的新国王时期。这个时期埃及高官们的墓葬中出现了大量的莲花装饰,布满了墙面、天花板和柱头、边饰上。彼时中国还在商代,国产装饰最流行的还是青铜器上的神秘饕餮纹。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新王国时期底比斯墓葬壁画,一名贵族正在沼泽中狩猎,他的右腋窝下方、妻子手中及船右侧均为莲花,花冠三角形,花瓣白色,花萼绿色和浅灰色,花瓣和花苞交替出现,船头前方为一蓬纸莎草

埃及的莲花装饰又是从哪儿来的?

据作者考证有可能是从地中海对面的希腊克里特岛传过来的。而后埃及人又在花卉图案里加了棕叶,确定了这一整个莲花 棕叶的母题

后来通过战争和贸易等方式,埃及的装饰风格又传到了近东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近东地区又加以改造,突出了粽叶的存在。这样,埃及、爱琴海地区(古希腊)和美索不达米亚都共享了这种莲花 螺旋 粽叶的流行装饰风格

在早期希腊的迈锡尼文明消失之后,到了公元前7世纪,莲花和棕叶图案作为一种装饰,重新出现在了希腊的陶器上。

希腊陶罐,罐颈部与罐体交汇处有一圈上下轮回交替的花卉图案

这一组特别的装饰图案出现在中国,则又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它先后经过了伊朗北部、印度、中亚,最后才抵达中国。

希腊化的旗手亚历山大大帝将希腊式建筑和装饰风格,带到了遥远的东方。在他征服的近东、伊朗和中亚地区,都流行着有高度共同特征的建筑。比如立面装饰,分层的建筑结构,还有典型的希腊风格的三种柱子,当然也包括了前面提到的莲花装饰组合图案。

亚历山大大帝的希腊化世界,迄今发现最东边的已经到了阿富汗阿伊哈努姆,这也就是希腊风格影响的最前沿地带了。

大英博物馆藏涅瑞伊得斯纪念碑,约前400年,土耳其吕基亚

当时在小亚细亚和叙利亚就流行这样一种建筑:用柱子 壁龛人物来装饰纪念碑或公众建筑(见上图),这种传统一直流行到中世纪欧洲。这类建筑也随着亚历山大传到了东方(见下图),经过多轮的传播 本地化改造 再传播,最后演变成了佛龛!

约旦佩特拉,卡兹尼宝库, 约1世纪,一楼四根科林斯柱子支撑起了三角楣,古代传说是藏宝之地,考古发掘表明这是一处古代墓葬

随即而来的帕提亚、贵霜等游牧民族,毁灭了各个希腊化王国,但他们却全盘接受了希腊人的古典建筑风格,帕提亚人用来构建自己的礼堂,贵霜人则用来修建窣堵波(佛塔),希腊文化却因此得到了保存。

在今天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尤其是后者的白沙瓦山谷(即犍陀罗地区),发现了大量建筑、雕塑、装饰遗存,都有希腊化时代的重重烙印。

如下图的舍利函装饰佛龛,源自前述建筑风格。但影响中国佛教艺术最大的还不是这种圆洞式佛龛,而是横梁式佛龛。

大英博物馆藏毕马兰舍利函,黄金镶嵌红宝石,健陀罗,公元1世纪

日本藏犍陀罗哈达,横梁式,对中国影响最大。图片来自网络

这些建筑的风格也传到了当时的西域古国楼兰,20世纪初,西方探险家斯坦因就在楼兰找到了公元4世纪的楼兰木构建筑遗存,这些横梁和家具上的装饰花纹,棕叶涡卷纹,和当时近东地区的几乎完全一样。

斯坦因,世界著名考古学家、艺术史家、语言学家、地理学家和探险家,先后四次到中国西北考察,盗走大量文物

佛像雕塑艺术则在很久以后,出现在了5世纪的龟兹地区石窟壁画上。通过壁画上的横梁式框架构图,可以看到贵霜人的风格,而后者源于西方透视法的传播。

此时的中国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

统治中国北方的北魏和统治西北(甘肃)的北凉,皇室都信奉佛教,因此和佛教传入的重要渠道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大量来自西域的佛教僧侣、翻译、经文、图像和寺院设计稿都传入了中国。强大的北魏很快统一了北凉,僧人和工匠都被迁到了北魏都城大同。

花卉组合图案也随之而至。

此前,从商朝到秦朝之前,花卉图案在中国几乎没有存在感。一直到了汉代,源于西方的涡卷花卉纹,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中国,也仅仅是发展为了云纹或山石风景,远没有到全盛期。

涡卷棕叶和花瓣装饰带,出自云冈石窟第9窟,北魏5世纪末

经过北魏的整合,花卉图案的雏形终于以云岗石窟为代表的佛教建筑上。

这一时期,不仅仅是花卉图案,云岗石窟所有的洞窟,都有来自中亚和阿富汗的影响。一些洞窟(如下图第10窟),高大的柱子和华丽的装饰立面,和西方建筑神似,希腊建筑中常见的爱奥里亚柱式、科林斯柱式等都在云冈石窟中出现


 左侧佛龛的柱子为爱奥尼亚柱式变体,对比可明显看出,源头在于西亚的纪念碑性建筑

这一组更加明显可以看到柱式,以及类似横梁式佛龛

有一组典型的对比,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希腊柱头,上面雕了花丛中的丽达和天鹅故事,而同样风格造型的雕塑也出现在了云岗石窟,只是把女性换成了小型佛像!

最重要的是云冈石窟的所有早期石窟都有装饰性边饰,这些莲花纹、涡卷纹、各种形式的半棕叶饰,都是借鉴了来自健陀罗和近东地区的建筑装饰样式。

借鉴之余,中国人还在原有基础做了创新。

云岗第5窟的5世纪时期雕刻的菩萨背光,被别出心裁的工匠们雕成了半棕叶的装饰,事实上佛祖、菩萨的背光应该是火焰光环(源自伊朗的观念),用植物不是太妥帖,所以这个形式演变为了半似棕叶的火焰风格。

在北魏时期“脱南者”司马金龙墓中出土的石帐座(原文,似应作柱基座),上面就雕满了和云岗第9窟相似的波浪卷花卉植物纹,这种风格的装饰出现在了更晚的7世纪王感的墓志铭装饰上。

司马金龙墓石柱基,方块体底部侧面雕刻波浪卷植物纹

汉代以来,云纹是最流行的装饰品,被应用在建筑、青铜器和漆器上。在6世纪的响山堂石窟中,云纹和半棕叶涡卷纹则出现了结合的现象,雕刻在了垂直边饰上。

还有一些装饰则带着印度笈多王朝的特征,比如现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的,赫赫有名的《雁塔圣教序碑》,碑边缘上的装饰就是云纹加涡卷叶纹的组合。

雁塔圣教序碑,左右两条垂直边饰,可看出来花卉装饰纹

隋唐时期,植物图案独立出现在了建筑装饰中,且首次出现在了银器上。

7世纪末8世纪初,金银器随着贸易进入了唐朝,帝国对西域(塔里木盆地)的统治逐渐巩固,大量的进口奢侈品,如中亚音乐、歌舞姬、宝石、玻璃和银器,纷纷进入了宫廷和贵族的宅邸。

大英博物馆藏安思远旧藏唐 银缠枝花卉纹高足杯,可见花卉纹及背景填充的珍珠地/鱼子纹

也许由于进口商品不能满足中国市场的需求,于是本土开始生产金银器。模仿国外金银器的花纹的工匠就有雕刻佛教建筑的,佛教建筑的装饰风格也顺理成章迁移到了金银器上。尤其是那些制作佛舍利函的工匠,最有可能直接采用自己熟悉的纹样。

阿什莫林博物馆藏北齐青釉罐 

昂贵的金银器毕竟不是人人可以得到,辽金时期,花卉图案从银器运用传到了更廉价的漆器、瓷器装饰上,图案也更加复杂、写实。

日本正仓院收藏的绘有金银图案的皮匣,也是见证之一,遗憾我没有找到原图。

正仓院的这件漆器参考了金银器的原型,在匣面图案四周点了许多浅色原点,模仿银器的珍珠底/鱼子纹。实际上是否选择珍珠底/鱼子纹作为背景装饰元素,要看材料是否合适,在浅色的银器上,这种形式可以突出中心图案,在深色的漆器上,这样的加工反而弱化了主题图案,使之与装饰点混淆在了一起。

辽金时期大量的瓷器也可以看到珍珠地/鱼子纹的运用,密密麻麻的小圆圈点缀在主体图案的各个角落,对主体图案起到了烘托的效果。今天去广州的南越王墓博物馆,还能看到数百件这样的陶瓷文物。

宋代磁州窑珍珠地执壶,花卉图案之外的装饰性小圆圈源自更早的金银器装饰

元朝时期,由于蒙古帝国的扩张,中国的莲花和动物题材的装饰图案在伊朗十分流行。这种现象可能是因为产自中国的丝织品和画册传到伊朗,进而影响了伊朗的装饰艺术。所以在很多流传到今天的伊朗书籍插画中,可以看到中国原型的各种花鸟、龙、花卉装饰图案。

大英博物馆藏15世纪伊朗墨色画岩上双鸟,借鉴了早期的中国石上立鸟的版本,不过鸟被画成了对峙的状态 

明清时期欧洲人一直在试图模仿中国瓷器,但限于缺少高质量瓷土及高温窑烧制技术,只是单纯的仿制,无法达到与中国出口瓷器相媲美的水平。流传至今的欧洲仿制瓷器上还可以看到中国原版的影子。

几千年来,花卉植物纹装饰历经了从西方传到东方,从佛教建筑上扩展到了墓葬、金银器、生活用品上,又通过流散文物从东方回到了它的源头,人类文明也在交流碰撞的过程中,不断发展进步。

一部装饰纹样史,就是人类文明交流史。

今日读书 

莲与龙:中国纹饰

[英]杰西卡·罗森 著

张平 译

上海书画出版社

2019年4月

定价:9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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