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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迪《风雨牧归图》:疾风中的生命,刹那中的永恒

 npkaida 2019-09-26

中国的畜兽画大抵上离不开牛马这两种形象,这与中华民族的特性有着莫大的关系。牛与马也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社会生态。马是草原民族重要的生产生活“工具”,而牛是农耕民族重要的生产生活“工具”。同时,牛与马也是中华民族特定精神的象征。牛代表着勤劳、朴实;马代表着无畏、坚韧。至唐代时,中国绘画中的牛画与马画已经达到了相当成熟的境地。在这其中,以韩干的马画和戴嵩的牛画最为突出,故而有“韩马戴牛”之说。韩干的代表作有《牧马图》和《照夜白图》,遗憾的是,戴嵩的真迹今已失传,只有一幅传为戴嵩的作品《斗牛图》。从唐历经五代至宋代,随着农业的进一步发展,特别是南宋时期的江南地带的农业发展更是取得辉煌的成就。在这种背景之下,牛更加成为了社会生产中的重要的工具,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民族精神符号。

南宋时期的牛画发展相比唐代以及五代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我们看南宋时期李唐、阎次平、李迪等人的作品,明显褪去了唐代以及五代时期相对单一的图像语言,取而代之的是更富自然、人文气息的场景化的图像语言。此前我们品度过阎次平的两幅作品《四季牧牛图》和《秋野牧牛图》两幅作品,通过这两幅作品让我们得以窥探南宋艺术家笔下精湛的牛画技艺。李迪与阎次平同处南宋,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两人的牧牛题材绘画也是南宋一朝的审美主旨。南宋王朝建立之后,新兴的市民文化亟需更加多样性的审美范本。过去由院画所形成的程式化的绘画风格显然已经不满足于当下人们的需求了。在这一时期,艺术家们发现了与人们生活紧密相关的田园主题的绘画。

牧牛画便是这一类型作品的典型代表。李迪作为一名横跨了北宋与南宋的画家,在许多方面,既有着北宋时期在宣和画院影响下的院画语言结构,同时也具有南宋时期打破程式化绘画语言的新风格。至少从题材上看,李迪的作品具有高度的写实性与浓烈的个人写意倾向。《风雨牧归图》便是这种绘画风格的代表。

李迪《风雨牧归图》:疾风中的生命,刹那中的永恒

李迪《风雨牧归图》

一、《风雨牧归图》:戏剧化的生命永恒

关于《风雨牧归图》的作者问题,目前在美术史界依旧有争议,著名艺术史学者高居翰先生提出这幅作品并非李迪真迹,而是元代或者明代的仿本;而台湾学者李玉珉先生则同归对比其他李迪的作品中的技法、语言、笔墨等,认为这幅作品为李迪真迹无疑。就目前而言,认为《风雨牧归图》为李迪真迹的观点依然占主流。

这幅作品的构图明显具有某种实验性,作为横跨北宋与南宋的画家,李迪显然也意识到了北宋时期所形成的绘画构图僵化的问题。我们知道在南宋时期有马远与夏圭两名画家,他们讲北宋时期的中峰鼎立式的山水构图转而形成一角一边的构图样式。而李迪在这幅《风雨牧归图》中显然也进行了这种构图的尝试。故而,我们看到画面的视觉中心始终处于右半部。

李迪《风雨牧归图》:疾风中的生命,刹那中的永恒

李迪《风雨牧归图》局部1

右半部,画有占据画面大部分空间的柳树。远观柳树部分,如同是用不同的浓淡效果的墨渲染而成的。但是走进之后再看,会发现画家的用心之处。一共两株柳树,近处的柳树以稍浓的墨来表现,而稍远的那株柳树的叶子则以稍淡的墨色来表现。浓淡之间的对比形成了良好的空间感。要知道,李迪在这幅作品中并没有沿用北宋时期通过强烈而又明显的近景、中景、远景来表现一种空间纵深效果;而是让一个特定的景物的不同浓淡层次来表现出整体上的空间延伸。

再进一步细看柳叶的部分,显然,李迪并不是想后世文人画家那般以粗率的笔墨俩表现一种画面视觉效果,而是依旧采用工细的笔触来细细描绘。细笔的勾勒结合皴染,让柳树的树叶部分形成了一种非常其他的质感,犹如动物的肌肤,又如同岩石山体的纹理。但是,李迪并没有让这种重复性极高的技法流于俗套,这主要得益于李迪对墨色效果上的精准把控。浓一分,则俗;淡一分,则平;不浓,不淡,或者浓淡恰到好处,则体现的是水平。柳树主干部分,浓笔勾勒,湿笔皴染,大胆用笔中又体现出其用笔上的精细。两株树的树干部分又有所不同。瘤疤的形态,以及树的形态,均有所区分,总体上呈现出强劲有力的树态。

柳树下方是杂草丛生。在疾风中,这些杂草显得十分凌乱,不过就画面所呈现出来的视觉效果来看,李迪并没有让这些凌乱的杂草失控。而是在乱终有序地应和着周围的环境。

李迪《风雨牧归图》:疾风中的生命,刹那中的永恒

李迪《风雨牧归图》局部2

右半部的视觉中心在牛与牧童上。在疾风中,一头水牛正迈着坚实的步伐向前走着。看牛的步态,显然也是受到了疾风的影响,行动显得有些迟缓吃力。而牛背上披着蓑衣的牧童,转身向后看着被风吹落在地上的斗笠。看牧童的表情以及动作姿态,似乎要去捡起来,但是又因为在行动中的牛背上的缘故,一时又无法下去。画家将一个焦急而又天真的牧童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在前方,等待这名掉落斗笠的牧童的是他的同伴,以及同伴的牧牛。这名牧童用手紧紧稳住头顶上的斗笠,生怕被风吹掉。其左手握着一根小木棍,这是赶牛用的。他的身体蜷缩在蓑衣中,身体前倾靠近牛背。他的眼睛微闭着,为了防止被迎面吹来的风直接吹着眼睛。

其胯下的牧牛则格外有趣。不同于后面的牧牛。这头牧牛似乎是察觉到了后方的情况,正转过头来看着,两头牛之间的眼神似乎在交流着此刻的状况。再看着头母牛的四只蹄子,明显步伐有些凌乱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神态被画家抓住了。两头牛对比起来,一动一静,而各自背上的牧童,同时是一静一动,两两形成了非常戏剧化的舞台效果。

李迪《风雨牧归图》:疾风中的生命,刹那中的永恒

李迪《风雨牧归图》局部3

牛的刻画格外生动传神。两头牛的腹部以稍浓的墨先打底。而牛身则以近乎背景色的淡墨皴染。而牛毛的刻画则是浓墨细笔描绘。整个牛身,有浓有淡,有实有虚。有写实,有写意。可以说,李迪的牛不仅是真实生活中的牛,也是其心中的牛。将工写虚实融合为一牛之中,是李迪对牧牛的再造。这是艺术的再造,也是艺术生命的再造。北宋传统之后,南宋画家们需要通过再造以唤醒新的笔墨生命。从壮丽山河到小景山水,从真实自然再现到心中美景的摄入,从中峰鼎立的构图到边山角景的试验,从全景的展现,到局部的演绎,从永恒静穆的追求到刹那瞬间的捕捉。南宋绘画艺术在此形成了一个承上启下的范氏。

再看画面的左半部的景色部分。画家有意以更加赋予对比的笔法来表现出了一种疾风中的诗情画意。落叶在风中纷飞,荒草、芦苇在风中招摇,浓墨勾勒的石头轮廓,淡墨皴染出的石头质地,一切看似是凌乱的,却又自由其内在的秩序。这里的写实,更像是透过外在的景物来表达一种内心中的简率。这种小景是江南最为常见的精致,原本绘画中应该呈现的春和景明的景象,在这里藉由荒草、柳叶、芦苇、牧童、牧牛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骤雨将至的田园景象。

疾风是看不见的,却又透过每一处景物让我们真是地感受到了疾风的存在。诗歌文学中的烘托手法,在李迪的笔下同样有着不凡的效果。烘托的艺术手法同样表现出了江面的辽远。这这幅作品中,李迪并没有借助任何的淡墨表现远山远水,可是通过天空中不太明显的乌云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辽阔无比的远山远水。总体上来看,这幅作品既有着北宋山水画中的严谨庄穆的传统,又有着南宋时期小景山水的俏丽与精致。

李迪《风雨牧归图》:疾风中的生命,刹那中的永恒

李迪《风雨牧归图》局部4

二、风雨中的刹那永恒

不同于过去画家所追寻的绝对永恒,李迪借助骤雨将至前的疾风环境,捕捉到了一个动静结合的生命形态。这里有许多的双数,包括双牛,双牧童,双树。而每一组实则又构成了一种内在的对比。包括动静的对比,浓淡的对比,情绪的对比。如同话剧舞台上最惊心动魄的一瞬间在画面中的定格。其背景也并没有做更加具体的交代,一切都集中在近景与中景部分,而焦点则在右半部的牧牛牧童上。在这个时间节点的前后,是另一番景象。或者说,画家所呈现出来的是一个飞速发展变化的生命形态,每一帧都在流动变化着,每一秒都在演绎着新的剧情。

这幅作品完成的时间为1174年,这一年为宋孝宗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年号。宋孝宗在位期间,政治清明经济繁荣,文化艺术昌盛。这意识其的南宋进入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史家称之为“乾淳之治”。完成于淳熙元年的《风雨牧归图》,一方面是在满足时人的审美旨趣,另一方面,则是在强调一种画家个人的生命价值观。

李迪的另外一幅作品《枫鹰雉鸡图》,同样借助了这种思想来传递一种观照。枯树上的鹰与地上的稚鸡,一动一静之间构成的刹那,是一种真实的永恒。“整个画面充满紧张的气氛和雄沉的悲剧色彩。作者不仅通过体态,更是通过眼神表现出鹰与雉的神情。老鹰目光劲利,锦雉则目露惊恐和绝望之色。它们生死存亡的不同命运,通过各自不同的眼神,而惟妙惟肖地展示出来。”(周林生《宋元绘画》)

李迪《风雨牧归图》:疾风中的生命,刹那中的永恒

李迪《枫鹰雉鸡图》

多少王朝兴衰朝代更迭,在历史的洪流中,即便是最为强盛的帝国,也无法阻止这种变迁。疾风就如同历史洪流,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在疾风之中的世界,却因为疾风的存在而不断更迭着。即便是一派平和的景象,也不过是骤雨前的宁静,骤雨之后,又是另一番景象。我们都身处在疾风之中,有的人淡定从容,有的人窘迫焦急。有的如落叶随风飘落,有的如磐石无转移。所谓的远方,始终是看不清的,也无须看清,因为远方与当下并无特别的联系。

李迪或许是在寻找一种真正的永恒,何种永恒绝不是范宽、郭熙所追寻的山河自然的永恒宁静,也不是后来文人画中倪云林孤寂山水中的寂寞永恒,而是在变幻中的刹那,在发展中的一瞬间的永恒。这种永恒可以是落叶飘飞在半空中的刹那永恒,可以是牧牛回首的永恒,可以是牧童斗笠杯吹落的永恒,可以是柳叶在风中摇曳中的一个永恒。

李迪《风雨牧归图》:疾风中的生命,刹那中的永恒

李迪《枫鹰雉鸡图》局部1

李迪《风雨牧归图》:疾风中的生命,刹那中的永恒

李迪《枫鹰雉鸡图》局部2

三、当下即真实,刹那即永恒的生命美学

我时常翻看手机中孩子成长的照片或者视频。每每看到这些曾经的照片或者视频时,总是感叹,那时多可爱啊。可是,事实上,在曾经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再长大一点更可爱。人总是会对已经流逝的时光念念不忘,对不再拥有的人或者物依依不舍。却不曾真正关心当下或者好好珍视当下。这个世界总是在发展和变化的,生活不是电影中被安排好的脚本,也不是舞台上被导演过的模样。我们所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可预测的。“疾风”看不见,却一直存在我们的周遭。我们常说,现实生活远比电影精彩,这是事实,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承认的事实。

2014年的秋天,我在南岳的福严禅寺的门前静坐,看着眼前铺满一地的金黄银杏。彼时,寺庙的钟声在耳畔回响,而眼前的落叶在阳光下静谧如谜。我想到,这大概是无常生命中的有常。枝头的银杏叶与地上的银杏叶,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看似命运不同,却终究殊途同归,归于尘土,画作春泥,滋养着来年一颗颗新芽。但是,对于当下而言,刹那的永恒,方是我们所体察生命的唯一。

李迪《风雨牧归图》于我看来,不止是一幅经典的宋画,更是一幅生命美学的画卷。在这幅画卷中,留给我们的,是生命的动静形态,是风雨欲来前的生命本真,是刹那之中的永恒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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