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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经典——评拉特尔与伦敦交响乐团访沪音乐会

 阿里山图书馆 2019-10-04

师与经典——评拉特尔与伦敦交响乐团访沪音乐会
西蒙·拉特尔爵士以音乐总监和首席指挥的身份首次带领伦敦交响乐团访华演出,引起中国乐迷的极大兴趣。9月29日访沪音乐会,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出现了全场满座并加座的少有场景,由此可见拉特尔的爆棚人气和强大影响力。最近看到一篇文章,其标题来自BBC音乐杂志的一种说法,非常吸引眼球:“如果没有西蒙·拉特尔,21世纪的管弦乐团会是怎样?”虽然这样的标题有些夸张,但拉特尔作为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杰出指挥家之一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拉特尔不仅是一位誉满全球的指挥大师,还是一位富于智慧、目光远大的音乐人。他在稳坐柏林爱乐乐团艺术总监和首席指挥宝座十六年并取得辉煌成就之后,勇于引退,另求发展,这种见好就收的姿态既是工作选择的考量,更是人生哲学的体现。当今世界乐坛的艺术生态与职业交响乐团的运行机制,已经摒弃了霸道总监,打破了“宝座”不让、“尊贵”独享的局面,卡拉扬那种唯我独尊的艺术专制早已成为历史,音乐(艺术)总监的非终身制和乐团管理、运行的日趋民主化成为符合时代潮流的常态样貌。在我看来,拉特尔这位很有亲和力的指挥家正是新一代Maestro的杰出代表,其勇于开拓的精神和收放自如的处事风格为他的“华丽转身”奠定了坚实基础。欣赏拉特尔人格魅力和喜欢其指挥艺术的爱乐大众有理由期待:告别柏林爱乐的指挥大师必将在未来的日子里带领已具世界顶级水平的伦敦交响乐团创造新的艺术辉煌。观赏拉特尔与伦敦交响乐团的这场访沪音乐会,让我坚信以上的期待绝非虚幻。

                       

我一直很欣赏拉特尔在演奏曲目选择上的开阔视野和艺术多元。除了众所周知的对当代音乐的浓厚兴趣与热情传播,拉特尔对古典—浪漫音乐作品的认识和选择也有着自己的态度。此次音乐会上半场演奏的勃拉姆斯《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Op. 83,1881年)并不是一部热门作品,因为它的四乐章构架和音乐写作特色呈现出某种非典型的协奏曲品格。与早期完成的《D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Op. 15,1858年)相比,这部作品展示了作曲家对协奏曲体裁创作的更强的自信心,渗透其中的是对交响—协奏之艺术特质的深刻理解。都说勃拉姆斯的协奏曲难度大,不易把握,但这种高难度并不只是指对独奏者演奏技巧上的高要求,更是指交响—协奏话语中独奏者的“角色”感知与演绎立场的体认。《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并不追求钢琴独奏部分的炫技效果,甚至看不到协奏曲体裁特有的那种套路化“华彩段”(Cadenza),作曲家在此力图展示的是独奏与乐队融为一体并具有艺术逻辑的音乐健朗和交响丰实。值得注意的是,勃拉姆斯这部协奏曲的整体性艺术格局属于交响化的宏大叙事,但各乐章本身的多种细部样态则展现出室内乐化的艺术精致,这在第三乐章的音乐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钢琴与独奏大提琴的“对话”堪称神来之笔,其深婉含蓄和真情弥笃的艺术表达感人至深。

担任钢琴独奏的伊曼纽尔·艾克斯是一位艺术造诣很高且富于学养的钢琴家,尤其钟情于勃拉姆斯的音乐,他与马友友等音乐家合作演奏的勃拉姆斯室内乐广受赞誉,而这首《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更是他的保留曲目。2015年的上海夏季音乐节上我曾聆听过艾克斯与纽约爱乐乐团合作演奏这首作品,这次再度聆听,深感其功力的深厚。坦率而言,已到古稀之年的艾克斯在技巧展现上显然已不如当年,第一乐章中几处快速的音乐流动甚至有些让人担心。但是,随着乐曲布局的层层进展,从艾克斯指尖流淌出的优美旋律和充满质感的多声部音响“形塑”,已让听众忘记了技巧的存在,我们听到的是钢琴家用心演奏时显露出的质朴情愫和生动气韵。我以为,勃拉姆斯音乐的演绎正要这样的张弛有度和洒脱通达。

观赏交响音乐会上协奏曲的表演是察看指挥家“艺术态度”的一个好机会。当舞台的中心让位给担纲独奏的音乐家时,指挥家的“光耀”应该有所遮蔽。如何带领乐队有分寸、讲效果地衬托独奏家的表演并整合乐队与独奏的“能量”共同构建有意味的协奏性“对话”,可谓协奏曲指挥放下身段后需完成的重任。观舞台上拉特尔指挥的《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能感觉到他对作品内涵的深刻理解和对独奏家的尊重。例如,他很好地掌控着乐队的音响和力度变化,尽量突出艾克斯钢琴独奏并不那么敞亮的音响呈现与平和、清澈的音乐流动。当然,拉特尔深谙协奏曲中乐队的表现作用,他用并不夸张且具有说服力的手势引导、调动着每个乐章中管弦乐织体应有的色彩性和层次感,管弦乐的艺术表达在有力衬托钢琴独奏之“角色”意态的同时,也为整个作品的交响—协奏“对话”注入了生动的艺术趣致。我特别欣赏第二乐章和第四乐章的演奏,乐队与独奏的交响性互动舒展鲜活,神采飞扬,别有佳趣。
  

拉赫玛尼诺夫的《E小调第二交响曲》(Op. 27,1907年)如今已是广为人知的交响曲经典,然而,对拉赫玛尼诺夫作为作曲家的历史地位以及对这部交响曲艺术价值的评价一直有着不同看法。长期以来,拉赫玛尼诺夫像他的前辈柴科夫斯基一样,并未得到学界的真正重视,他创作上的保守性和有时过于煽情的甜美歌唱常被学院派专家指责。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与专家们的态度截然相反,拉赫玛尼诺夫的多部作品尤其是这部交响曲深受爱乐者青睐。据我观察,《E小调第二交响曲》已成为近十几年来许多交响乐团世界巡演时最乐意排入曲目单的“重头作品”之一。为什么这部交响曲能够受到乐迷大众的如此喜爱?道理很简单:当对晚期浪漫派交响曲的宏阔气象和绚烂色彩产生兴趣并形成“感性聆听”之时,以“大旋律”来构建主题、呈现乐思、表达情感的抒情性宏大叙事总是这阶段交响乐鉴赏的上佳选择。相比马勒交响曲充满哲思意味的人生探索,布鲁克纳之“绝对音乐”的宗教冥想,西贝柳斯交响写作的高冷、沉重,拉赫玛尼诺夫的交响之声显然更接地气、更聚人气。正是这种雅俗共赏的品质,使《E小调第二交响曲》的“经典”地位得到稳固,对它的艺术认同反映出传递时代脉动的爱乐情怀和审美取向。

拉特尔对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很有好感,2017年他率领柏林爱乐访沪音乐会上演奏的《A小调第三交响曲》之艺术精彩我记忆犹新。他指挥伦敦交响乐团在这场音乐会上演奏的《E小调第二交响曲》是我听到过的此曲的最佳现场表演(没有之一)。拉特尔的音乐诠释带给听众很大冲击的是他对此曲“交响空间”和戏剧性能量的强力扩张,这种体现个人胆识和艺术认知的“扩张”建立在指挥家对各乐章内部乐思蕴意、发展逻辑和交响动力之“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换言之,拉特尔对每个乐章音乐进程中的细节处理让我清楚地听到了不少先前所忽略的音乐精妙。这种充满戏剧性意味的“扩张”也体现于乐章之间的强烈对比。例如,在第二乐章(谐谑曲)与第三乐章(柔板)的速度安排、韵律设计上,张力强劲的“两极化”处理撼动人心:前者飞速奔腾中的情感起伏与后者格外舒缓、感人肺腑的“抒情咏叹”之对比性组接,让人产生少有的听觉联想和心灵激荡。

每次聆听《E小调第二交响曲》,我总是特别关注第三乐章的演奏,因为在我看来,俄罗斯交响传统特有的抒情性歌唱之美在此已达顶点。显然,拉特尔对这一乐章的音乐深意和与艺术况味心领神会,他充满表现诉求的手势和体态带动着整个乐队的倾情投入,演奏中呈现的意象悠远的长气息旋律线条和有意为之的“自由韵律”(Rubato)极有效果地展示出关联俄罗斯音乐血脉的宽广、大气和淳厚。

     

“大师与经典”,音乐表演艺术领域的永恒话题。现场聆听拉特尔与伦敦交响乐团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E小调第二交响曲》,不仅让我感受到这部晚期浪漫派交响曲独特的交响话语与“音乐修辞”所导致的戏剧性力量,而且使我进一步相信:音乐经典永远期待着有品格的高水平艺术演绎来解读其丰厚的蕴意及美感,而具有时代感的理解与诠释在实现“经典”价值的同时,也从不同的维度丰富着“经典”的蕴涵和意义。

作者简介
孙国忠,音乐学家,音乐评论家,美国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Los Angeles)音乐学博士(Ph. D. in Musicology),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客座教授,西方音乐学会常务理事,上海音乐家协会理事。1977-1981年就读于上海音乐学院本科;1981-1985年任教于上海交通大学艺术系;1985-1988年在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读研究生(西方音乐史),师从谭冰若教授,1988获硕士学位后留校任教。1990年赴美国加州大学音乐学系(Department of Musicology)攻读博士学位,师从Professor Malcolm Cole 和Professor Frank D’Accone,1997年获音乐学博士学位。2000年回国任教于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至今。


    

研究领域:西方音乐史、音乐学理论、交响曲艺术史、当代中国音乐创作、音乐批评、音乐文献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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