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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丑,我也不温柔

 解连环 2019-10-05


图片来自网络

晚唐乾符年间,京城长安。
宰相郑畋[tían],正在家中接见诗人罗隐。
罗隐虽是布衣之身,却是文坛大V,赫赫有名。
就连郑畋的女儿,都是他的铁粉,每次读到他的诗句,心脏都会砰砰跳,恨不得立刻找到罗隐,在他面前撒个娇。
时间一久,她便害起了单相思,整天长吁短叹,不思茶饭。
知女莫若父,心病还得心药医。
郑畋这才把罗隐接到府中,准备当面考量一番,如果确属可造之材,那就顺势成就女儿的一段良缘。
郑大小姐自然不能出面,只得躲在门后,趁着罗隐和父亲交谈之机,偷偷往客厅里瞄上几眼。
罗隐虽然不知道,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在给自己偷偷打分。但他绝对清楚,如果能够获得宰相垂青,定会名声大振,下一轮大考,必将金榜题名。
这是一场提前进行的面试。
罗隐使出浑身解数,小心谨慎地回答每一个提问,最终以渊博的学识、犀利的语言和独特的观点,赢得了宰相大人的五星好评。
但一墙之隔的郑大小姐,心情却是一言难尽。
她原以为,罗隐的才华那么好,颜值一定高。
没想到隔着门缝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土味油腻中年。
“哎……”一声长叹之后,郑大小姐转身离去,从此再也不读罗隐的诗句。
史书并没有交代,后来的罗隐,有没有知道真相。
如果他听说,宰相的女儿因为颜值问题,最终放弃了自己,心里肯定会受到一万点暴击。
好在罗隐的抗压能力够强,这点委屈根本不值一提。

毕竟,生活中的各种打击,早已将他锤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罗隐的手上,也抓到过一些好牌。
弱冠负文翰,此中听鹿鸣。
使君延上榻,时辈仰前程。
——《南康道中》

由于“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拔”,家乡的长官,对他高看一格,礼遇三分,同龄的玩伴,也都非常看好他的前程。
年轻的罗隐,自是满怀豪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经世济时:
欲将刀笔润王猷,东去先分圣主忧。
——《送郑州严员外》

和其他读书人不同的是,罗隐求“位”却不求“贵”,谋取“功名”,却不在乎“利禄”:
先王所以张轩冕之位者,行其道耳,不以为贵。大舜不得位,则历山一耕夫耳,不闻一耕夫能翦四凶而进八元;吕望不得位,则棘津一穷叟耳,不闻一穷叟能取独夫而王周业。
——《君子之位》

他坚信,有“位”才有“为”,有“职权”才能“行其道”。如果没有合适的“位子”,舜不过是一介农夫,吕望也只是一个穷叟,哪里能够完成大业?
在普遍信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时代,罗隐能有这种觉悟,可以说很难得了。
但遗憾的是,他几乎耗尽一生的光阴,都没有金榜题名。
《吴越备史》记载,罗隐“凡十上不第”,一辈子不是在考场,就是在去往考场的路上,屡考屡败,屡败屡考,悲催到无以言表。
是因为罗隐的才华不够吗?当然不是。
他第一次进京赶考,就碰上了有唐以来,力度最大的科举改革。
新政出台后,权贵子弟应试,不再受到限制,参考人数大幅增多,进士名额却维持不变,每榜仅录用三十余人。
加上试卷不密封,考生的后台越硬,名气越大,上榜的几率肯定就越高。
这种情况下,“江左孤根”“族惟卑贱”的罗隐,自然无力和“公相子弟”竞争,以致于他从弱冠考到花甲,整整跑了一个马拉松,却从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尽管如此,罗隐依然没有忘记初心,坚持要用所学之术,行道济世。
他决定弃仕从文,要用手中的如椽巨笔,“著私书而疏善恶”,“警当世而诫将来”。
罗隐首先关注的,就是有切肤之痛的晚唐科举。
当落榜成为一种习惯之后,他对朝廷选拔人才的制度,有了更加清醒而透彻的认识:
满城桃李君看取,一一还从旧处开。(《丁亥岁作》)”金榜题名之人,全都出自权贵之门。毫无疑问,晚唐的阶层已经固化。
锦鳞尾平生事,却被闲人把钓竿。(《西京崇德里居》)”纵是“锦鳞”,也只能困于钓竿,任人捉弄。寒门庶族的命运,早已注定。再多的努力,都是徒劳。
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曲江春感》)”民间尽是遗贤,侯门全是非才。对朝廷痛心不已的罗隐,只能用反话正说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不满、愤恨以及忧心。
但他的这番操作,也让本来就被堵死的入仕之门,又加上了一把铁锁。
唐昭宗即位后,久闻罗隐大名,想赐他进士及第。
有人当场就提出异议:“隐虽有才,然多轻易,明皇圣德,犹横遭讥,将相臣僚岂能免乎凌轹?
罗隐这小子,有才又缺德,连玄宗皇帝都敢嘲讽。一旦他跻身朝堂,俺们这些人,可能都会被他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看来这位大臣,智商或许不高,倒还挺有自知之明。
昭宗也不想破坏当前安定团结的局面,从此再也不提启用罗隐之事。
罗隐注定布衣终身。
于他个人而言,肯定是天大的不幸。
但“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坎坷波折的经历,却让罗隐的诗文,写得愈发的真挚和深刻。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
何如买取胡孙弄,一笑君王便著绯。
——《感弄猴人赐朱绂》

读书人苦熬十年寒窗,却入仕无望。耍猴人能博君王一笑,便可穿上紫袍。
果然“及第不用读书,做官何须事业”,真是荒唐透顶。
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
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
——《华清宫》

号称道德胜尧舜,为何会迷恋女人的石榴裙?看来明皇也不圣明。
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
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
——《帝幸蜀》

广明元年,黄巢起兵,长安沦陷,僖宗出逃四川,将玄宗一朝的剧情,又重新翻拍了一遍。
只不过,这一次可没有杨玉环背锅。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西施》

如果西施是吴国的祸水,那越国灭亡又能怪谁?
作为君王,总不能将亡国的责任,都诿之于小女人。
孝武承富庶之后,听左右之说,穷游观之靡,乃东封焉。盖所以祈其身,而不祈其民、祈其岁时也。由是万岁之声发于感寤。然后逾辽越海,劳师弊俗,以至于百姓困穷者,东山万岁之声也。以一山之声犹若是,况千口万舌乎? 是以东封之呼不得以为祥,而为英主之不幸。
——《汉武山呼》

这段文字,节选自罗隐的代表作《谗书》。
汉武帝在封禅之时,听到百姓呼喊“万岁”之后,心里祈祷的,不是岁丰时顺,也不是子民安康,而是自己万寿无疆。
难怪后来的汉武帝,会置百姓穷困而不顾,穷兵黩武,劳师弊俗。
这样看来,山呼“万岁”,不是祥瑞之兆,而是灾祸之端。
英明如汉武帝的天子,尚且如此,再SEE SEE 晚唐的这几任帝王,ONE DAY DAY的,百姓还有希望吗?
必须承认,“我很丑,我也不温柔”的罗隐,这般大胆和犀利,完全可以直逼千年之后的《而已集》
《新唐书》认为,罗隐“自以当得大用,而一第落落,传食诸侯,因人成事,深怨唐室。
将罗隐多写讥讽之语的原因,归结为他对唐室的怨恨,这是有失偏颇的。
都说“不平则鸣”,罗隐的诗文中,既有对自身遭遇的不满,也有对晚唐黑暗现实的鞭挞,且后者明显要多于前者。
他对唐室的忠心,并没有因为数十年的持续落榜,而有丝毫的改变。
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
如今赢得将衰老,闲看人间得意人。
——《偶兴》

公元887年,在最后一次名落孙山之后,五十五岁的罗隐,彻底放弃科举,转而流浪各地。
迫于生计,他在杭州加入了刺史钱镠[liú]的幕府。
不是金陵钱太尉,世间谁肯更容身?(《寄窦泽处士》)”漂泊半生的罗隐,终于有了一处安身之所。
但好景不长,天佑年间,梁王朱温篡权。
为了招徕英才,他以右谏大夫的官职,特召罗隐进京。
说起来也真可笑,朝廷弃之如敝履的罗隐,乱党却视之如珍宝。
这究竟是朝廷糟践了人才,还是乱党在拉拢人心,答案不言自明。
但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一辈子都被大唐朝廷,当做蹴鞠踢来踢去的罗隐,却断然拒绝了朱温的邀请。
甚至,他还规劝一心想成为第二个孙权的钱镠:“您是大唐的臣子,理应起兵北伐。即便不能灭梁,也能保全吴越。怎能向北称臣,背负万世骂名呢!”
此时的钱镠,已经被朱温册封为吴越王,但对于赤胆忠心的罗隐,却是格外敬重和器重,先后任为钱塘令、司勋郎中和给事中,总算给了他一个略微体面和安定的晚年。
公元910年,罗隐病逝于杭州,享年七十八岁。
虽说人格平等,但人品却有高下之分。
国难当头,忠奸立辨。以对唐室的忠诚度为标准,晚唐的文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等:
末等是皮日休、杜荀鹤与韦庄,贫贱必移,威武必屈。一个侍奉黄巢,一个谄媚朱温,还有一个,为了能当宰相,竟在西蜀劝王建另立中央。
次等是司空图、韩偓、郑谷,作为李唐的大臣,在朝廷危难之际,隐居藏匿,未能建功立业,倒也算独善其身。
上等则只有罗隐,一直被抛弃,从未生二心。“陵迁谷变须高节,莫向人间作大夫(《小松》)”,坚决不食大梁俸禄的罗隐,成为了晚唐著名文人中,唯一称朱温为“贼”的书生,立场坚定,铁骨铮铮,令人肃然起敬。
或许正因如此,清代文学家洪亮吉,对罗隐的文品和人品,都给了近乎完美的好评:
七律至唐末造,惟罗昭谏(罗隐)最感慨苍凉,沉郁顿挫,实可以远绍浣花(杜甫),近俪玉溪(李商隐)。盖由其人品之高,见地之卓,迥非他人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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