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一生写了四万多首诗歌,可为后人熟记的竟然没有一首;唐代诗人张若虚,流传下来的诗歌只有两首,其中的一首《春江花月夜》便成为千古绝唱。 历史上对《春江花月夜》评价最高的有两人,一是晚清文学家王闿运,认为张若虚是“孤篇横绝,竟成大家。”(《湘绮楼论唐诗》);二是现代诗人闻一多,盛赞“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能凭借“孤篇”压盖全唐的张若虚究竟是何许人?《春江花月夜》又何以能成为千古名篇呢?
令人遗憾的是,史料中对张若虚的文字记载相当少,我们只知道他是初唐诗人,江苏扬州人,曾任兖州兵曹。生卒年、字号均不详,事迹略见于《旧唐书·贺知章传》,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
《春江花月夜》为乐府吴声歌曲名,相传为南朝陈后主所作。张若虚借乐府旧题,以清新流畅的文笔,选取高旷悠远的视角,抒写了独特细腻的感悟,全诗托物寄情、寓情于景、虚实相生、情景交融,堪称典范,开创了初唐自然清丽的诗风,对后世诗歌的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诗题涵盖了人间最美的五种景物——春、江、花、月、夜,而其中的“月”出现最多(15次),成为贯穿全诗的主线。诗人笔下的“月”,也因此成了穿越古今、照耀千秋的旷世之月。春江连海,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波澜壮阔、涛声四起的画面,可一个“平”字,让人顿然觉得眼前的这一片江海是何等的辽远而宁静;月共潮生,这境界又是何等的雄浑、壮丽,一个“生”字,赋予了明月与江水活泼泼的生命。开篇两句,视野开阔意境博大,格调高远,景象壮美,立刻让人想到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 江流天地,月映万川,滟滟江波与朗朗明月交相辉映,春江无限,皓月无边——初生之月,以它的高远、无私与包容洒向千山万水、照亮天上人间。此时此刻,真可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广袤无垠的月华之中,这是一种何等柔美、恬静、神奇、梦幻的境界啊! 江水曲曲弯弯绕过花草丛生的原野,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泻在辽阔、深远的花草树林之上,天地万物,仿佛变成一片银白,因而流霜亦“不觉飞”,白沙竟“看不见”,浑然只有皎洁、高远的月光存在。诗人以对月光及朗月普照下恬美世界的精微观察、独到体验与细腻描写,创造了一个神话般的美妙境界,使春江花月夜更显幽远、恬淡、静谧、安宁。江天一色,皎月无尘,仰望天宇高悬的一轮孤寒夜月,诗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在探寻着什么,于是生出了一个千古未解的宇宙难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春江花月夜》之所以能传唱千古,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构思十分精巧: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将月夜美景的描绘、人间情感的体悟与对人生哲理的追求、对宇宙奥秘的探索结合起来,汇成一种情、景、理水乳交融的幽远而美妙的意境。更令人叫绝的是,诗人将这种深邃、幽远而美丽的艺术情感特意隐藏在惝恍迷离的艺术氛围之中,让整首诗仿佛笼罩在一片空灵而迷茫的月色里,吸引着读者去感悟、去探寻。 平白如话的四句诗,揭示了许多深邃的哲理:人生代代相传,何其悠远,又何其短暂;世事更迭变换,江月仍静美依旧、深情不改;江月有意,却不知所待何人;江水无情,竟淡然逐流远去。这里一个“待”字,把原本无情的“江月”写得有情有意,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某一个人似的,却又永远不能如愿。随着江水的流动,诗篇遂生波澜,将诗情推向一个更为深远的境界——江月有恨,流水无情,诗人自然而然地把笔触由上半篇明媚、柔美的春江花月图转入下半篇的深沉、婉转的月夜思归图。时空在穿越,景物在跳荡——时而是月夜扁舟,仿佛可见游子漂泊无依;时而是明月楼前,依稀映照思妇临窗远凝。这里出现的景,全是让人平添愁绪之景:悠悠白云、青枫野浦、月夜扁舟、相思楼前。白云悠悠,来去飘忽,好似扁舟一叶,任意东西;青枫浦上,情不胜愁,恰如明月楼前,相思无限。真可谓:满江春水,流淌万般思念;一轮明月,牵动两处情愁。“可怜”此处当作“可爱”解。一个“应”字,预示以下种种均为诗人想象之景。情之所至,诗人完全把“月”拟人化了:最可爱、最痴情、最善解人意的是那高悬天宇、朗照万物、幽远宁静的楼头明月啊,她仿佛懂得思妇的心迹与情怀,徘徊在帘内窗前,似乎要跟思妇相与为伴,帘“卷不去”,手“拂还来”。夜月解人,着实可爱;月撩离情,却也可恼。一“卷”一“拂”两个痴情的动作,生动地表现了思妇内心的惆怅和对游子的无限思念。此处写月光之“徘徊”实为写思妇之“徘徊”,思念离人之情千结百转、无法排解,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南唐·李煜《相见欢》)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士对月亮一见钟情。月亮早已成为美的象征,此时再加上高楼、思妇、离人,自然构成了一幅清幽、宁静、纯美的月夜相思图。 明月如昼,视野所及,仿佛可以跨越千山万水。此时此刻,唯愿追随那高远、澄澈、无私无垠的月光来到游子身旁,然而,这只能是一种幻想——华年付流水,夜月冷无声。之前痴情、解人之月,此刻似乎变得格外清冷,于是,只能借助鸿雁传情,把自己对亲人的思念带到远方。这里一个“逐”字把思妇那种深沉、执着、殷切的思念之情表现的更形象、更鲜明、更急切、更传神——无论江月能否体察、传送我这份思念之情,我都会将它托付与你,相伴左右,无怨无悔。诗人用惊梦、落花、流水、斜月来烘托游子思归之情。此处的“可怜”应作“值得同情、怜悯”解。游子连做梦都在思念还家──昨夜惊梦,花落闲潭,春光将老,可人却依旧远在天涯。江水流春,流去的不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游子的青春年华;落月西斜,更衬托出游子凄苦无奈的落寞之情,落下的何止是江月,又何尝不是游子心中无限的憧憬与希望。此处虽不着一“愁”一“苦”,但天各一方的游子、思妇,他们的千种相思、万般离愁已如春江夜月,洒落天际,弥漫心中。西斜之月渐渐隐入海雾之中,在这美好的春江月夜里,流落天涯的游子,不知有几人能乘借这凄清寒凉的月色回归自己的家乡!“落月摇情”,一个“摇”字,将原本恬淡、柔美、孤寒、静默的月亮变得格外主动、急迫、热切——月华摇散,树影婆娑,人心起伏,月摇、树摇、人心亦在摇;一个“情”字,将月光之情、游子之情、思妇之情、诗人之情交织成一片,洒落在芳林上,洒落在江水里,也洒落在读者心中,情韵袅袅,摇曳生姿,令人心醉神迷。 诗的最后一句以景语作结,跟宋代词人柳永《雨霖铃》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诗人张若虚没有、也无法给我们任何答案:月明之夜,几人能归?只见月华无声、波光粼粼、树影摇曳、江水远去……月,是贯穿全诗的线索,但作者并没有局限于一轮江月,而是把一种复杂的人类情感寓于其中,无论是初月的明媚、柔美,高月的孤寒、皎洁,还是楼头窗前月的专注痴情,抑或是斜月与落月的迷离缠绵,无一不打上情感的烙印。把一轮江月写到如此清丽淡雅、恬静柔美且夺人心魄的地步,此诗就不仅仅是“孤篇横绝”,而应该是旷世之作了。自《诗经》至张若虚,其间一千多年,没人能把一轮江月写得如此凄美婉转、多姿多情。《春江花月夜》就如同一轮亘古永恒的高天朗月,照亮了盛唐的诗路,催生了诗国的灿烂。而张若虚之后,又是一千多年过去了,依然无人能把一夕江月渲染得这般淋漓尽致、明媚动人,历尽沧桑变幻,诗篇不朽而江月依旧、光耀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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