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价值十万人民币的「蠢」字

（一）博物馆重金求「字」

2016年，河南安阳殷墟中国文字博物馆对外发布了一则【重金求字】的悬赏：

• 破译一个未释读的甲骨文，奖励10万元，

• 对争议很大的甲骨文，做出「李菊福」的新解释，奖励5万元。

不管你是民科还是官科，都可以参与释读，只要你递交释读论文，并通过专家委员会的审核，就能拿丰厚大奖，同时圆你「学霸梦」。

2018年，经过专家委员会评审获奖论文「出炉」，获得一等奖十万元奖金的是学者蒋玉斌，就是下图这位青年才俊：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青年研究员蒋玉斌

蒋玉斌释读出来的甲骨文是一个「蠢」字，论文名字叫做《释甲骨金文的「蠢」—兼论相关问题》，该论文已经发表在复旦大学学报上。

论文截图，引自注1

那么，为什么这篇论文得到同行专家的认同，这个甲骨文「蠢」字的学术意义在哪里？

可能没有经过相关学术训练的人，读这篇论文有点吃力，那么下文，我就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解读一下这篇论文，让一般人也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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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蒋学者证「屯」释「蠢」

既然蒋学者释读是甲骨文的「蠢」，那也就说明在这之前，这个字并没有被释读出来，我们来看2013年出版的《字源》一书，所收录的「蠢」字，最早只能追溯到东汉成书的《说文》中的「古文」：

注2

这个字其实是「蠢」的一种异体——从「」从「屯」，如果有些偏旁无法显示看下图:

《说文》中所谓的「古文」其实是「战国文字」，很大一部分来自西汉时期发现的《孔壁书》（不懂自行百度），这是历史上首次发现「出土文献」。

历史上出土的一些战国古文字，经过汉、唐、宋等历代学者的整理集结成书，如：《汗简》和《古文四声韵》、《集篆古文韻海》等，从而流传了下来，今天一般叫做「传抄古文字」，以区别清末以来的出土文字：甲骨文、金文等等。

除了《说文》中从「」从「屯」的「蠢」字，在传抄古文字中，「蠢」字还有以下几种写法：【注3】

• 从「戈」从「春」的「蠢」字：

字形出自宋代《集篆古文韻海》

• 从「屯」从「日」从「虫」的「蠢」字（也就是「蠢」的初文）：

字形出自《古文四声韵·三體陰符經》

• 还有一种似乎是讹变字体，不知道该怎么隶定为楷书：

字形出自《集篆古文韻海》

• 在战国陶文中，有一个从「春」从「心」的「惷」，在战国、秦汉文献中通假过「蠢」字：

注4

注5

综上所述：目前「蠢」字最早只能追溯战国时代，有四种写法（不算讹变字形）。不是我啰嗦，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们才能很好的理解这篇论文。

蒋玉斌发现甲骨文的黄组卜辞中有这样一个未释字，暂且称作【A】，甲骨学中的「某组卜辞」也就是以「贞人断代法」，「黄」是贞人的名字，目前断代为第五期：

大一点字形看得比价清楚：

蒋玉斌通过归纳卜辞发现，这个【A】字大多数在方国名、地名之前，而这些方国和地名都是商王将要征伐的对象：

注1

而且这个【A】字与甲骨文的「屯」字形上十分相近，如下图的比较：

甲骨文的「屯」是于省吾先生释读出来的：

叶玉森、董作宾等人将【A】字释为「矛」或「茅」，李学勤先生释为「禺」，在卜辞中通「遇」。

连劭名、朱岐祥等人认为【A】字就是「屯」的初文：

蒋玉斌也认为【A】字就是「屯」，说简单一点，二者的区别就是一个「空心」，一个「实心」，不同的人书写方法不一样而已。

我将甲骨文的「屯」字用黑笔填实，字形确实相似：

蒋玉斌同时认为西周金文中的「屯」字跟「A」字字形相同，字形演变有迹可循：

「春」从「屯」从「日」，「屯」也是声符，（古物卷舌音，屯春读音相同）。甲骨文「春」字有一种异体字，字中的「屯」，跟【A】字一样，如下图：

好，从字形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A】字就是甲骨文的「屯」。

那「屯」跟「蠢」字又是什么关系呢？首先我们要明白两点：

第一，「春」从「屯」得声，「蠢」从「舂」得声 ，「屯、春、蠢」在上古音中是一样的读音，有通假的条件。

第二，「蠢」的「愚蠢」之义是后起义，是假借义。「蠢」的本义是「虫动」，表示在先秦古文中，「蠢」经常引申表示：不安分、不老实，图谋不轨想造反的势力，所谓的「蠢蠢欲动」也。

注1

上文说过，蒋玉斌发现【A】字都是出现在商王将要征伐方国和地名前面：

【A】字就是甲骨文的「屯」，那么「屯」在卜辞中就当「蠢蠢欲动」的「蠢」用，「屯某方」就是「蠢某方」，意思就是将要造反的方国：

注1

在编号为「9」的卜辞中，【A（屯）】当作「屯兵驻扎」的意思来讲：

注1

所以，在甲骨文中，「屯」表示「囤聚、聚集」（从本义草木勃发引申而来），也假借表示「蠢动」。

《廣雅．釋詁三》：「屯，聚也。」

《楚辭．離騷》：「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軑而並馳。」

三國魏曹植〈七啟〉：「鳥集獸屯，然後會圍。」

同时，蒋玉斌还释读出下列西周金文字形其实就是从「戈」从「屯」的「蠢」，本义「切断」，假借表示「蠢动」之「蠢」：

注1

西周金文中「戈」从「屯」的「蠢」，也就是上文说到传抄古文字中的四种战国字形，那么，整个「蠢」从甲骨文到楷书就完整了。

我们再来理一下演变过程：

• 甲骨文「A」字就是的甲骨文「屯」，本义是「草木初生」，引申表示「丛聚、聚集、屯集」，假借表示「蠢动」。

• 西周金文中假借从「戈」从「屯」的「（戈屯）」字来表示「蠢动」之「蠢」，「（戈屯）」的本义是「斩断、割断」，造字意图是「用戈断草」。

• 到战国时代，「（戈屯）」字演变出上文说的传抄古文字中的几种字形。因为「屯、春」古音相同，作为音符可以通用，「戈、栽（上部）」同意偏旁可以通用。

• 在战国时代，同时也出现了「蠢」的初文，也即从「屯、日、虫」的字形，比「蠢」只少了一个「艹字头」。

• 从小篆开始，「蠢」字完全形成：

我们再将「蠢」字的古今文字演变脉络补全，从商代甲骨文一直到今天的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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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结尾语

所以，蒋玉斌的论文就是将黄组卜辞中的「屯」字释读出来了，而这个「屯」字通假「蠢」最为常用。也搞清楚西周金文的「戈屯」也通假「蠢」，后来演变成传抄古文字中的「戈春」。

从「春」从二「虫」的「蠢」是一个后起字，出现得比较晚，最早不早于战国。

这个论文的学术意义就是搞清楚了甲骨文「屯」可以当「蠢」用，仅此而已。

可能你疑问，这不能吃，不能喝，不产生一分钱的经济价值，有何用？

正如胡适先生所说：发现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学术就是学以致知，而非学以致用。

同时，这也是传承我们的文化，三千年多年前的文字，我们仍然可以理解，这本来就是是一个奇迹。

重金求「蠢」，在「为往圣继绝学」，意义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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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蒋玉斌. (2018). 释甲骨金文的“蠢”兼论相关问题.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60(05), 124-136+144.
2. 李学勤等（2013），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页1170
3. 徐在国（2006），傳抄古文字編（綫裝書局），冊頁.行：下1335.2
4. 《甲金篆隶大字典》编写组. (2010). 甲金篆隶大字典. 四川辞书出版社.页742
5. 同注2，页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