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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理记】罗钦顺:气本一也(上)

 真友书屋 2019-12-14
罗钦顺是明代著名的理学家,张伯行在《困知记》序言中说:“前代硕儒巍然在西江者,余干则胡敬斋,泰和则先生。”由此可知,在明代的江西地区,罗钦顺与胡居仁齐名,同样被视之为“硕儒”。然而奇特之处,这位著名的罗钦顺竟然没有显赫的师承。赵忠祥在《归一与证实――罗钦顺哲学思想研究》一书中说:“罗钦顺之学前无严格的师承,后无明显的传继,属独得之学。”那么他从哪里学得了正统的理学感,从他的个人经历看,还真的找不到特别的契机。

罗钦顺是明弘治五年的进士,廷试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称的探花,由此可知,他是正统的科举出身,四年之后,他升到了南京国子监司业,后来因为不顺从大宦官刘瑾,被削职为民。刘瑾被杀后五年,罗钦顺被起用,而后一路升迁,直做到了吏部尚书。也就是在官宦生涯中,他读到了一些理学著述,而到此时他已经是近四十岁的年龄,“吾才微而质鲁,志复凡近。早曾从事章句,不过为利禄谋尔。年几四十,始慨然有志于道。虽已晚,然自谓苟能粗见大意,亦庶几无负此生。”(《困知记》自序)但因何故有了这样的转变,他却未曾提到,然这丝毫不影响他对程朱理学的崇拜。其实,在他初期任职之后的七、八年时间内,他对佛学、尤其是禅宗有着很深的迷恋,《困知记》卷下录有这样一段话:“愚自受学以来,知有圣贤之训而已,初不知所谓禅者何也。及官京师,偶逢一老僧,漫问何由成佛,渠亦漫举禅语为答云:佛在庭前柏子。愚意其必有所谓,为之精思达旦,揽衣将起,则恍然而悟,不觉汗流通体。既而得禅家证道歌一编,读之若合符节,自以为至奇至妙,天下之理莫或加焉。”

这段话倒是很有意思,罗钦顺说,他已经读到了圣贤之书,但并不知道禅是怎么回事。某天他在京城遇到了一位老僧人,他向那位僧人请教,如何能够成佛,僧人用赵州从谂禅师的那句著名话头来回答他,罗不明何意,回去后仔细思量,后来终于想明白,竟然让他通身大汗,后来他又读到了禅家的一本证道歌,他觉得天下的道理都被这本书说完了。

罗钦顺撰《困知记》二卷,明万历刻本,题记


然而后来的一个经历,却让罗又从禅学回归到了儒学:“后官南雍,则圣贤之书,未尝一日去手,潜玩久之,渐觉就实。始知前所见者,乃此心虚灵之妙,而非性之理也。自此研磨体认,日复一日,积数十年,用心甚苦,年垂六十,始了然有见乎性心之真,而确乎有以自信。”而这个经历正是因为他到南京国子监时,看到了许多儒家经典。因为在南京国子监任职的官员大都是闲职,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使得他整天在那里读书,读了将近二十年,他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儒学。自此之后,他就把自己视之为儒学的卫道士。

罗钦顺在《月湖文集序》中称:“学莫先于明道也。……孟子没而圣学不传,千数百年之间,道术四分五裂。上焉者,类以佛老之似乱孔孟之真;下焉者,记诵词章而已。惟汉之董子扬子,唐之韩子,宋之欧阳子,颇皆号为知道,然所见者大意,而于精微之际,容亦有未察焉。故其著书立言,所以辟异端、扶世教、淑人心,虽未尝不合于孔孟,而弗精弗详之病,均有所不能免也。求其克绍孔孟相传之学,粹然一出于正,其惟濂洛关闽。诸君子之于道也,极无声无臭之妙而不离乎日用之常,穷天地万物之远而皆摄于方寸之地,表里洞彻,左右具宜,凡其形之于言,笔之于书,莫不明白而渊深,缜密而通畅,精粗隐显一以贯之。所谓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断非汉唐以来诸儒所可同年而语也。”

他在这里讲述了理学的道统,罗认为,孟子之后,道统断绝,在这个阶段,佛教和道教的观念冲斥社会,而人们只学习写文章的技法,虽然孟子之后,在汉代还有董仲舒与扬雄,唐代则有韩愈,宋代则有欧阳修,这些人也算是知识大家,然而他们的理学观念却并不纯粹,而真正到了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这里,才诞生出博大精深的理学观念,他们的思想远远超过了汉唐。

罗钦顺撰《困知记》二卷,明万历刻本,序言


然而到了罗钦顺的那个时代,他却发觉人们对程朱理学有着非议,这一点令他十分的不满,于是决定要勇敢地站出来,跟这样的社会风气做坚决的斗争。而他斗争的主要对象,竟然就是自己的朋友王阳明。

罗钦顺和王阳明本为在一起共事的同事,罗在弘治十五年到南京工作,一直做到了嘉靖六年,这段时间长达二十六年之久,而王阳明则是在正德十年前往南京任职,到此处的时间比罗晚了十三年,两人在一起共事的阶段,处成了不错的朋友。罗、王互有赠诗,并且王阳明的父亲王华退休后隐居家乡,在家乡建起了“听松轩”,而王阳明特意请罗钦顺写了篇《听松轩记》。虽然有这么好的交往,然而两人的学术观却有着较大的差异:罗钦顺崇信程朱理学,王阳明则倾意于心学,为此两人展开了长期的论战。

比如说,朱子讲求“格物致知”,而王阳明却讲到自己年轻时专门去格竹子,为此而受病,后来他才有了龙场悟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王阳明觉得,真理要从心中去求,而格物是从外面去求,从这件事让他走上了心学之路。

但罗钦顺却认为,王阳明的格物观念是违反了古代圣贤的本意:“窃惟圣门设教,文行兼资,博学于文,厥有明训。颜渊称夫子之善诱,亦曰:‘博我以文。’文果内邪外邪,是固无难辨者。凡程朱之所为说,有戾于此者乎?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罗钦顺首先复述了王阳明的观点,而后他认为儒教本来就需要从内外两方面去求得知识,如果只在心里反观内省,这种做法并不合圣道。

罗钦顺撰《困知记》二卷,明万历刻本,卷首


王阳明对于罗钦顺的观点,予以了坚决的反击:“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于执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

王认为罗没有真正明白自己所说的“格物”为何意,因为王阳明觉得,他的这个观念是回返到了孔子的思想,同时他又说,朱熹所谈到的观念,也包含在了他的表述中。对于两人在“格物”上的争论,胡发贵在《罗钦顺评传》中总结道:“罗、王之间在‘格物’问题上的论争,实质上是唯物与唯心论之争的一种表现,王以‘心’化解世界万物,故推论出‘格物即格此心’;罗则认为这种理论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心也者,人之神明而理之存主处也,岂可谓心即理而穷以理为穷此心哉。’”

罗、王之争的第二个问题,则是关于王阳明所提出的“良知”观念,他曾说过:“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寄正宪男手墨》)王还曾说:“近有乡大夫请某讲学者云‘除却良知,还有甚么说得?’某答云:‘除却良知,还有甚么说得。’”(《寄邹谦之三》)看来王阳明不断地跟别人讲述他的致良知,以至于让听众们都烦了,于是某人问他,除了这三个字之外,您还能不能说点别的。王阳明回答说,除了这个,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罗钦顺墓

墓碑的格局有点儿像民国老建筑


看来,“致良知”三字是王阳明最为看重者,但这位罗钦顺竟然对他的这个重大发明也提出了质疑:“又执事答人论学书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各得其理者,格物也。’审如所言,则《大学》当云‘格物在致知’,不当云‘致知在格物’;当云‘知至而后物格’,不当云‘物格而后知至’矣。”(《与王阳明书·又》)罗钦顺在这里引用了王阳明的说法,而后推论出若王阳明的这段话能够成立,那么《大学》中关于“格物致知”的顺序就应当颠倒过来。

王阳明在《传习录》中曾经说过:“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外良知以求知者,邪妄之知矣。外致知以为学者,异端之学矣。”他认为良知之外都是异端,他还曾说过:“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这就等于说,他把良知与天理等同了起来。

“良知”一词,本是孟子的观念,这个词到了王阳明这里,外延与内涵都予以了拓展。而罗钦顺则认为,王阳明所讲的“良知”,并非是孟子的原本意思:“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以此实良知良能之说,其义甚明。盖知能乃人心之妙用,爱敬乃人心之天理也,以其不待思虑而自知此,故谓之良。近时有以良知为天理者,然则爱敬果何物乎?程子尝释知觉二字之义云:‘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以二子之言明白精切如此,而近时异说之兴,听者曾莫之能辨,则亦何以讲学为哉。”

孟子认为,小孩子在幼年时期就懂得与亲人们亲近,长大之后,自然就明白了尊长爱幼,以此说来,这就是人天然的良知和本能。为什么要加个“良”字呢,因为这种行为不经过思考就能做出,而现在有人说,良知就是天理,既然那样的话,那么,天然的尊老爱幼将怎样解释呢。而后罗钦顺引用了二程的说法,因此他认为,现在社会上所流行的致良知是“异说”,这是他对王阳明所提出的不点名批评。

而罗、王之间的另一场争论焦点,则是源于王阳明编了一部《朱子晚年定论》,他把此书和自己的另一部著作《大学古本》一并送给了罗钦顺。罗看后对这两部书分别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首先说那部《大学古本》,对于此书的来由,我在他篇中曾已提及,其主要意思是说,朱熹所编辑的《大学》,其实改变了原本的次序,并且加入了自己所补的话,而王阳明则认为朱熹的这个做法,其实是违背了《大学》一书的本意,所以他做出一本《大学古本》,名义上是说要恢复《大学》的本来面目,实际上,他是以此来给自己的心学思想寻找理论依据。

罗钦顺崇信朱学,他当然不满意王阳明的这个做法,于是他在给王阳明的信中说:“切详《大学古本》之复,盖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圣人之意殆不其然。于是遂去朱子子分章,而削其年补之传,直以支离目之,曾无所用。”罗钦顺认为朱子给《大学》一书所做的分章有其道理,而对该书的补充也有其价值在,所以王阳明否定朱子对《大学》所做的编修,在罗钦顺看来不能接受。

旁边有间小房子


而同样,王阳明也不接受罗钦顺对他的责难,王在回信中称:“《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同,而改正补辑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王认为《大学古本》才是孔门真正的正本,而朱熹怀疑原文有脱误,所以他进行了改正和补充,但王阳明觉得,其实古本根本没有脱漏,所以他所做的《大学古本》只是恢复了原书的本来面目,如果一定说要批评的话,那么只可以批评自己太相信孔子,而不相信朱子了。他在这封信中又接着说:“而遂改正补辑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王阳明的这段反击可谓足够有力,他坚信自己所编辑的古本才是真正的《大学》,而《大学》是孔门的圣传,他在这里给罗钦顺摆出了二难定理:那你觉得我应该是相信孔子呢,还是应当相信朱熹?其实这是一种偷换概念,他并不争论文本本身,而是从不可置疑的高度来对这两个圣人进行二选一。当然,罗钦顺不能说,你不相信孔子,也要相信朱子。

《朱子晚年定论》也是王阳明编辑的一部书,他编这部书的中心思想,是想说当年朱熹跟陆九渊进行了论辩,那时他不相信陆九渊的心学,可是朱熹到了晚年,当他眼睛看不到东西时,经过一番静想,终于悟出来,陆九渊说得对,于是突然改变了自己所坚持的观念,转而认为陆九渊的心学观念才是更为正确。

侧边望过去


以上的这个观念,出自《王阳明全集·语录·文录》中所记,阳明弟子说过的一番话:“《定论》首刻于南、赣。朱子病目静久,忽悟圣学之渊薮,乃大悔中年注述误己误人,遍告同志。师阅之,喜己学与晦翁同,手录一卷,门人刻行之。自是为朱子论异同者寡矣。师曰:‘无意中得此一助!’”

既然这段话出自阳明的文集中,那其真伪性当然令人可疑。阳明为了给自己找到强大的后援,竟然说朱子晚年都相信了心学。当然了,以王阳明的绝顶聪明,他肯定不会说得这么直率,他在《朱子晚年定论》的序言中,用了很长的一个段落来写他的心路历程。王阳明称,朱熹崇尚理学,而他自己则专研心学,他觉得自己跟朱子的观点不同,为此令自己颇为不安,等到他到南京做官时,仔细阅读朱熹的著作,才突然间发现,朱熹到了晚年后悔以往不相信心学的言论,这个发现让阳明很高兴,于是他就从朱子的各种著作中,选录出来了三十五条,编成《定论》一书,以此来说明朱子晚年确实有后悔的心态。

对于王阳明的这个说法,罗钦顺当然不同意,于是他给王阳明写了封信,在信中称:“又详朱子定论之编,盖以其中岁以前所见未真,爰及晚年始克有悟。乃于其论学书尺三数十卷之内,摘此三十余条,其意皆主于向里者,以为得于既悟之余,而断其为定论。斯其所择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谓晚年者,断以何年为定?”
罗钦顺说,你的这本书认为朱熹在中年以前不相信心学,到了晚年才有所悔悟,而你找出的依据,乃是从朱熹著作中仅仅摘录出这三十多条,因为这些条的说法符合你的意思,但你怎么能认定这些条是朱熹晚年所说,你是如何做出这样的断代的?又如何认定这是朱熹最终的思想?而后罗钦顺用了很长一个段落来讲述朱熹晚年的情况,以及朱熹晚年跟其他人谈论理学与心学时的态度等等。在信的最后,罗总结道:“凡此三十余条得,不过姑取之,以证成高论,而所谓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毫厘之不同者为崇于其间,以成牴牾之大隙哉。”罗钦顺认为,你所选出的这三十几条,不过就是刻意挑选出来者,你是想以此为论据,来证明你观念的正确性,以便跟他人说,朱子是先得我心者。

看到了罗钦顺对自己的指责,王阳明只好回信表白:“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答罗整庵少宰书》)

面对罗钦顺所说的时段问题,王阳明也只能承认,他所摘取的朱熹的这些话其实无法断定是其中年还是晚年所说,他认为尽管这些话不一定都是朱熹晚年所说,但大多数还是出于晚年。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呢?王阳明没有说出证据,但他认为他的判断大致不错,王又说,他平生也把朱熹的观念视之为最高指示,而今他的思想竟然与朱熹背道而驰,他自己也觉得心里很是不安,因此他写出这本《朱子晚年定论》,其目的就是不想让自己的思想跟朱子有什么差异。

由此可见,王阳明的各种说法,也确实都是在给自己的心学找到历史佐证。他最为信奉者,当然是心学派的创始人陆九渊。两人争论的升级当然就会争论到了陆九渊的头上,其实在此前就有人说过,陆九渊的思想跟禅学相近,而罗钦顺为了维护理学,批判禅学,当然要首先从否定陆九渊开始。他在《困知记》卷下中称:“盖尝遍阅象山之书,大抵皆明心之说。……象山之教学者:‘顾以为此心但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处自羞恶,当辞逊处自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云:‘当宽裕温柔,自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自发强刚毅。’若然则无所用乎思矣,非《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本者也。……遂乃执灵觉以为至道,谓非禅学而何。”在这里,罗钦顺引用了陆九渊的一些说法,而后说,这些说法不同于儒家观念,而后得出的结论是“谓非禅学而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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