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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嗣红 ||我亲爱的大米

 闲云野鹤b8ooo1 2020-01-12

巫山县文联荣誉出品


陈嗣红

    笔名巫山山鬼,巫山县作协会员,巫山县饮食文化研究会会长。心性纯粹,正能量的化身,内心有火焰,文字里有色香味和烟火气。有《味美巫山》一书出版。


庙宇,因清后期庙宇众多而得名,早期叫坪龙坝。比起庙宇,其实更喜欢坪龙坝这个称谓。有水的大坪坝,四面环山,气候宜人,土地肥沃,远古巫山人选择在这片富饶又灵性的土地与龙共生,与百兽共处,可以想像这片土地的重要性。《山海经》记载巫山这片土地:“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所谓百谷,谷类的总称,以稻谷为首。在这个富庶之地,有百谷汇聚,鸾鸟歌唱,凤鸟舞蹈,远古巫山人在歌舞升平中,在种谷劳作中,与百兽共同快乐幸福的生活着,一千多年来,繁衍生息至今。

01

九月的清晨,大庙南溪的稻田,有摄人心魄的美丽。阳光像金子一样,在一望无际的稻穗上闪闪发光。还没有散去的露珠,如晶亮的碎钻整齐地镶嵌在叶片上。放眼望去又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情画意。远处朦胧白雾随阳光氤氲弥漫,不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白雾散去,只剩下稻田在眩目的太阳光下金黄一片。仔细观察,稻穗不是纯粹的金黄,稻谷颗粒两端呈红色,中间突出部分,薄薄的谷壳难掩饱满圆润的玉色米粒,沉甸甸挂在禾杆上。看着这有着低垂之美的稻谷,感受它高贵生命的魅力。捧一捧贴近自己,心中有虔诚感恩,这养育我的亲爱的大米!

走进丰收的庙宇镇,映入眼帘的是晒满大街的新谷,院坝里,广场上,街沿边,金黄一片。仿佛走进了范成大的诗里,“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的打稻场景。稻谷特有的香气在镇子中弥漫,走在街上,被浓烈的清香环绕包围。深深呼吸,微闭双眼,专注品味空气中诱人的气息,陶醉其中。这样的场景,感觉如此亲切,像回到母亲的怀抱,让心宁静。

从小在只出“三大砣”的高山长大,虽拥有人人羡慕的可以吃大米的非农业户口本,但实际上在那个物质馈乏的年代,粗粮都无法填饱肚子。母亲用我们在生产队收获过的地里捡来的红苕,剁成苕米子晒干,撒一点苞谷面蒸成苕米子饭。甑子中间用小土碗给生病的父亲搭一碗汽水米饭。开饭的时候,我们会用童真的双眼,渴望的看向父亲的白米饭,那种渴望的感觉是刻骨铭心的,至今难以忘怀。看着碗里的苕米子饭,特别是烂苕米子饭,心想,长大后每顿能吃上大米饭得有多好,这样的期盼,以至于成了童年的一个美丽梦想。于是,大米,在少时的心中是神圣又敬爱的名词。

02

大庙,拥有江南水乡之称,是巫山县的粮仓,上世纪的供应粮,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解放前通过古道也供应夔州建始等地。黄家榜的稻谷,更是进上的贡米。以前种的麻阳谷子和白阳谷子,非常香甜可口,因产量低,逐渐被新品种所取代,这么好吃的香米,可惜现在已经难觅踪迹。麻阳谷子,突然让我忆起在田家石印吃到的神仙谷子。老文的母亲每年都要种几垄神仙稻,经过一年不慌不忙的生长,待吸足日月土地之精华后,打霜前割稻回家晒干收存,一般过年才舍得拿出来吃。但每年打新谷的时候,要好好蒸一大甑新米饭,犒劳辛苦的家人,米饭是用碓子现舂现蒸。老文的母亲是个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会做许多咸菜,也把多余的蔬菜瓜果晒干拿来做成各式下饭小菜。供销社分店入住她们家的第一天,她简单烹饪几样农家小菜,一碗干菜炒腊肉,一碟泡菜,一碗粑菜洋芋汤招待我们,饭菜摆在有些年份的春台桌上。刚入,米饭的异香扑鼻而来,心里有些惊讶,是什么样的米有这样的奇香呢?尝一口,柔软润滑,满满一碗米饭眨眼见底,香糯爽口到根本不需要咀嚼,春台桌上的下饭小菜也显得多余。那时被一碗米饭震惊到了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饭后不停问老文的母亲,这是什么米呀?凡尘中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米饭?这么干净纯洁的香?她笑笑答:我们喊的神仙谷子,是祖传下来的老品种,每年自己留种,一直种到现在。

神仙谷子,自带仙气,也许是只有仙人才能享用的稻米吧。有缘品尝到仙谷的滋味,大概是去仙境走了一遭,回来人间,其余全都忘记,唯有神仙谷子的味道刻在了记忆深处。我想大概大庙的麻阳谷子,也如神仙谷子一般的神奇吧,种在黄家榜就成了进上的贡米。

稻,在我国种植历史非常悠久,是先人们的智慧,让稻养育了我们的祖先,也养育了现在的我们。稻,《诗经》称“稌(音涂)”;白居易的《官舍闲题》说的是“麞牙稻”;陆龟蒙的《甫里集·别墅怀旧》:“遥为晚花吟白菊,近炊香稻识红莲”,写得很香很美的红莲稻;《礼记》说“稻曰嘉蔬”;《汉书》中写到,不粘的稻即为秔、稉,也就是现在的粳稻。江苏一带俗称米为“八木”,古称米为“白粲”,沿用至今最通俗的名字就是大米了,也最为亲切。糯米,也称酒米、稬(音糯)米,俗称江米、元米、茶米、阴糯等。大米是主粮,是可以填饱肚子的基本口粮。而糯食,才能体现富贵人家的精致生活。

03


清 · 符曾的竹枝词写到:“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见说马家滴粉好,试灯风里卖元宵。”符曾将元宵写得如此诱人,只看第一句,用桂花蜜加核桃仁做馅,就已经口水不止了,更何况,元宵皮还如此的讲究。选上等如珍珠的糯米,用井水淘洗浸泡,做成滴粉,也就是水粉。用水粉皮包上桂花胡桃仁的香蜜馅料,在元宵节前夕试灯的夜里,卖独属于马家的桂花元宵,试问,有谁能挡得住那香甜的诱惑呢?符曾就没能挡住,才写下了那么香甜的竹枝词。

其实,大庙汤圆粉的做法,也就是马家的滴粉技艺,巫山人普遍都会做。冬至以后,家家户户就开始做汤圆粉了。我们虽住在不出稻子的高山,但汤圆粉是必须要准备的年货。每年冬天,母亲会托人想方设法弄些糯米回来,如果能买到大庙的新糯那就更好了。糯米用凉水浸泡一宵,石磨细细磨成水粉,将水粉舀入包袱吊在梁上,让水分慢慢滴干,也许“滴粉”的称谓就是这样来的吧。或者直接把包袱放在磨好的糯米浆上,垫些纸在包袱上,铲入满满的炭渣灰,静置两到三天,待渗干米浆中的水分,揭去包袱,玉润细腻的水粉就成了。铲出来掰成小块,放在大簸箕上晒干,如果在晾晒期间被雪照了,做出来的汤圆会变成粉红色,品质大打折扣,劲道爽滑的口感相去甚远。晒干的汤圆粉收存在瓦罐里,大年初一和元宵节拿出来做成各式汤圆,那是我们十分期盼的日子。

汤圆粉能做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小吃糕点,是很神奇的食材,但在千变万化的做法中,最爱的还是醪糟小汤圆和欢喜头。欢喜头,很喜庆的名字,逢年过节最能体现喜庆吉祥的氛围。汤圆粉加水揉均匀,搓成小长条,砖糖直接放油锅里,待完全熔化,下欢喜头生胚,随着油温升高,欢喜头慢慢膨胀,糖自然均匀地像魔术般,被粉团吸引包裹却不会糊锅。刚出锅的欢喜头外酥内嫩,香甜软糯,巧克力色的糖衣,包裹着润白的粉团,颜色十分诱人。红糖均匀挂在有些开口笑的粉团上,看着喜庆,让人欢喜,因此,才叫欢喜头吧。也许更多的是,在那些贫穷的日子里,能吃上这让人快乐的米食,心中有感恩的欢喜。

大庙的街上,很多人家的门前,晾晒着各色米食,是独属于稻乡大庙的一道风景。一卷卷用粳米摊成的绿豆皮子整齐地摆放在笆折上,虽叫绿豆皮子,其实,主要原料为大米。筛簸里晒的米花,中间还点了好看的红心。红心,用苋菜汁着色,普通的玉白米花,点上漂亮的水红,一下就生动了起来,勤劳的庙宇人的智慧,充分体现在平凡的生活中。晒在床单上晶莹剔透的刨花,薄如蝉翼,虽然是用洋芋粉做成,但与大庙的米食一样出名。刨花,也叫刨叶子,取名刨花,可能是取又薄又均匀如木匠的刨花之意。还有五颜六色的阴米子如玉润的小颗翡翠在团簸里闪着星星。五颜六色,他们总能在植物中找到,苋菜栀子菠菜汁,都是将沉闷生活画成风景的五彩颜料。如此,他们将俗世光阴过成了诗,将岁月描绘成画。

阴米子,突然将思绪拉回到童年的大年初一。“拜年!拜年!阴米子上前”。起一大早去给长辈拜年,为的就是能多喝几碗香喷喷的阴米子。用铜油锻过的河砂炒出来的阴米花存在瓷罐里防潮,有人来拜年,不论大人小孩,每人一碗。米花碗里舀一勺珍贵的白糖,冲入开水端给客人,棉甜香味随风而来,发一支筷子搅拌。阴米子不能久泡,刚刚搅匀就喝,入口浓香,柔软中带一点酥脆才最美味,那种特有的味道就成了家乡的忆念。

米饭,数外婆的铜罐饭最香甜,如今还常常在记忆中回味。外婆的美食,已经成为回忆外婆的一段甜蜜路径。遥游里的悠悠讲述她的铜罐饭的故事:“我家有一个铜罐是母亲的嫁妆,煮猪食或孔洋芋的时候就用铜罐在火堆里煨一罐米饭,然后五姐妹一人分一小碗,香喷喷又美美的味道,幸福的感觉一直没有忘记。”听了她的故事很感动,因为有同样的回忆而倍感亲切。安说:“小时候没米吃,我妈中午利用别人回家煮饭的时间,就去生产队收获过的田里捡谷子,用刷竹扫,积攒到一细篾筐筐了,就用碓舂,然后每天给我蒸一温水壶盖盖。”温水壶盖盖,好温馨的回忆。每逢生日,母亲会煮一个鸡蛋,蒸一温水壶盖盖米饭,算是给我们的生日礼物。安出生在有稻的土地,哪怕贫穷,但可以捡到谷子,是我们从小羡慕的地方。

04

每年放假去外婆家最开心,外婆会将她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好东西留给我们吃。冬天,外婆的火塘是温暖又幸福的地方。铜罐饭㸆在火塘里,飘出来阵阵米香,非常诱人。在我的世界里,铜罐饭,是最幸福的味道,从来不敢忘记。外婆还喜欢将嫩苞谷浆存放在木水桶里,期间绝不能动,否则就会腐败。经几个月的发酵,到了冬天就可以舀出来加一点柴灰水,蒸或者煎成苞谷浆粑粑。只是那时候的白糖太过珍贵,一般舍不得放,加几颗糖精代替,觉得已经是了不起的美味了。外婆还拿嫩苞谷浆捏成手握型,“翁”在“子母灰”里烤,待嫩苞谷特有的香味飘出来,苞谷粑粑就熟了。刨开“子母灰”,趁热拍去柴灰,必须要趁热拍,否则就拍不掉了,露出外壳焦黄,敲击有清脆声响的苞谷粑粑。尝一口,外酥脆,内软糯,微酸甘甜,香味扑鼻,是非常特别的农家小吃。这种灰烤的烹饪技法很是奇妙,如今,已经没有这样的烹饪条件了。

米食小吃可谓眼花缭乱,粽子、醪糟、粉糕、碗儿糕、汤圆、米花、阴米子、米花糖,太多太多都数不过来。特别是碗儿糕,用粳米浆发酵,舀在垫有竹圈圈的包袱里上笼蒸。刚出笼的碗儿糕,松软润白,非常好吃。经过发酵后的米浆,那浓郁的香味可以飘到街上来,让过往行人驻足。小时候,每次打卖碗儿糕的摊点过,那毫不掩饰的渴望眼神,总是死死盯在碗儿糕上挪不动脚步。于是,飘香松软的碗儿糕,就成了童年的一个梦。同样的米浆,舀一勺在有三角模型的煎锅里,煎成外酥内软的三角粑,是小学生的最爱,至今学校周围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摊贩。

比起小吃的花式表达,米饭的式样并不逊色,也可以让人眼花缭乱。花式的有孔洋芋饭、蓑衣饭、南瓜饭、甜浆饭、烫汤饭、八宝饭、腊八粥、腊肉糯米饭、蒸菜饭、茶泡饭、蒿子饭,只要你想得到的果蔬,无所不能做成各式花饭,各式炒饭。素的有焖锅饭、漓米饭、汽水饭,数都数不完。

05

上世纪普遍贫困的年代,茶泡饭是经常吃的简单饭食。虽然简单,巫山人骨子里的精致生活气质,是不容许草率将就的,必须得有讲究。茶,一定要用老鹰茶或者三匹罐,要不滚烫的热茶,要不冷透的凉茶,绝对不能用“温不拉叽”的茶,配菜少不了一碟自家的泡菜,其它菜可有可无,当然是没多少其它菜。偶尔也可以吃一次酱油拌饭。米饭趁热加一勺猪油,再倒入酱油拌匀,配一碟烧椒,啊!真的是世间美味。有酱油拌饭的日子,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至于腊肉糯米饭,只能是富贵人家的土豪饭食。腊肉切丁,盐菜切颗,洋芋切成粒,糯米汆水,锅里放猪油化开,下腊肉丁炒香,加入盐菜洋芋糯米炒入味,然后加水柴火焖起锅巴。打开锅盖,满屋飘香,入口香糯咸鲜,锅巴焦脆油润,品尝过一次,就刻在了心里,如同深爱的人,再也无法忘记……

吃米饭时,总免不了想起稻乡大庙的春耕之美。在多雨的春天,雨打在房屋顶,声音滴答。打在初生的荷上,沙沙声响。而稻田的雨声却是清脆动人的。犁过耙过的稻田,撒下谷种,在好雨的滋润下,青灰镜面上迅速冒出一片青葱翠绿。再经历几场细雨春风,禾苗已是“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的景致。夜晚的稻田蛙声一片,竞赛似的唱着春天的田园之歌。清晨,朦胧白雾自葱绿的稻田袅袅升起,随着春风飘散开去,滋润着大庙的山川。田野生机盎然,田梗的野菜眨眼就嫩绿,湿漉漉采回的荠菜,是春天的盘中美味。鸟儿在葱郁的翠竹林里啼鸣,荷塘堤岸边的垂柳,冒出可以摘回家炒来吃的柳芽。似乎蝴蝶也喜欢柳芽那鲜嫩多汁的味道,结伴前来尝鲜。

“栽秧的酒,割谷的饭。”说的是春耕喝酒,秋收请饭的习俗。春耕之时,白天在稻田忙碌一天,晚上回家,弄几个小菜,喝点小酒,以解身体的劳累困乏,在酒的作用下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又精神抖擞,继续下田劳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庙政府专门设有供应栽秧的酒票。每到春耕时节,择吉日在东门大坵举行栽秧仪式,俗称“开秧门”。各家主妇备好水果糕点,主人亲自端到田坎,虔诚祭祀天地神灵,乞求今年风调雨顺,秋收稻谷满仓的美好愿望。祭祀完毕,主人将瓜果糕点米花分给栽秧班子食用,一沾神灵之灵气,二又不会浪费。队里这天必组织上坝与下坝的栽秧比赛,结束后,收工回家,喝酒唱歌,将美好生活寄希望于田园乐土。栽秧结束后,同样要举行“关秧门”仪式,虽不及“开秧门”那么隆重,但一样的虔诚认真。这些传统习俗,已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渐渐消失。

下午看到成片的稻穗还沉甸甸挂在禾杆上,一顿饭的功夫,谷子已经晒在大街上。稻田里湿漉漉的新稻草,散发着浓烈的与泥土混合的香味。入夜,有些微凉,城市里难得一见的星星,在天空闪着晶亮的光。逍遥游的朋友们在稻田里燃起篝火,怀着丰收的喜悦,喝酒,跳舞,唱歌。火光闪耀在他们古铜色的脸上,热情恬淡幸福的气质让人觉得亲近。山歌在静谧的夜空中回荡,那一份城市的孤独,在歌声中流淌出来,随风散去,心中只留下美好。

夜已深,细密的冷风轻柔拂过,越来越浓的稻草与泥土的芬芳在空气中飘散。飘过田野,飘向久远的记忆。记忆中传来板桶板谷子的咚咚之声,是代代相传的不变节奏,像勤劳执着的庙宇人,与稻田一起唱着古老的民谣。静夜中的咚咚声由远而近,又由近渐渐远去……

咚咚不洒!咚咚不洒!咚咚、咚咚、咚咚不洒!咚咚、咚咚。








图片提供:陈嗣红


主办:巫山县文联
主编:李能敦
责任编辑: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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