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春运已经开始12天,根据发改委公布的数据,今年将有30亿人次踏上那辆返乡的列车。 “回家过年”一直是中国人数百年不变的议题。 66年前,原铁道部第一次出现春运记录,当时日均客流量为73万人次,高峰客流量90万人次。 41年前,也就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二年,铁轮春节旅客运量首次突破1亿人次,四年后,这个数字翻了10倍,“春运”成为地球上最大规模的年度人口迁徙活动。 客流量增速如此之快,首要因素便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大规模流动。 而处在改革开放最前线的广州,就成了首当其冲的第一站。很长一段时间,广州火车站每年开春运总结会,翻来覆去就一个问题:客流量再创历史新高。 不少老铁道工作人员对2008年的那次春运至今记忆犹新。 那年,南方碰上了五十年一遇的大雪灾,大半个中国的交通陷入瘫痪,铁路停运,但想要回家的人们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广州火车站。 人流量最大的时候,整个火车站滞留人数超过60万。 一个女孩在人群中晕倒,救护人员却根本无法穿过密不透风的人墙。最后,她被陌生人抬起,再一次次传递,才得以运到人群外急救。 也是这一年,一个叫范立欣的武汉年轻人架着摄像机,挤在人群中间,格外突兀。 他镜头里的这部片子,便是后来蜚声海外的《归途列车》。 归途2008年躁动的广州火车站,是范立欣拍摄《归途列车》的最后一年。 2005年,范立欣为央视的《纪事》拍春运故事,认识了在广州一家制衣厂干活的农民工张昌华。 第二年春节将至的时候,他想把张昌华的故事补充完整,于是便又一次找上了他。 张昌华是四川人,十六年前,他和妻子陈素琴一起来到广州。 头几年,为了省车费,夫妻俩都是两年才回去一次。直到这几年,票价越来越便宜,孩子也渐渐大了他们才改成每年回家一次。 那时的车票还必须去售票口现买,而张昌华夫妇每天12点才能下班,每次辛辛苦苦赶到窗口,却只能换来一句:票卖完了。 为了能拍下夫妇俩登车的一幕,范立欣跟铁路部门沟通后,一口气买了三天的火车票,因为他不知道他们哪一天才能买到票。 张昌华夫妇在排队的时候,范立欣也会把镜头对准站内的其他人。 片子里有一段拍的是一个十几岁的粉衣小女孩,哭着被人群挤了出来,背上的大包都被挤掉了,一个警察帮她把背包放回肩膀上,她拉了拉带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头也不回地重新冲回人群。 范立欣说,每次看到这个镜头,他都会落泪,“我很能理解她为什么一秒钟都不愿意耽误,这是她回家的唯一机会,如果赶不上这班车,就意味着她至少两年见不到家人。没人舍得离开,他们必须踏上一班列车,别无选择。” 2008年冬天,范立欣像往常一样跟着张昌华夫妇来到火车站。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特大滞留事件里,他记录下了一张张焦急、无奈甚至恐惧的面孔;一次次爆发在旅客与工作人员之间的争吵…… 甚至还有一些当时不为人知的真相:火车站把人群用铁栏杆圈起来,每隔几个小时便打开闸门,让他们进入下一个圈子。他们以为他们距离上车又近了一步,但其实他们只是在围着火车站转圈。 这是火车站能够相处的最好办法,否则绝望中的人会暴动。 到第三天,范立欣终于拍不下去了,因为已经濒临绝望的人群把他们当作了记者,愤怒的声音包围了他们,现场一度失控。 最后,在警察的帮助下,范立欣艰难逃出。 循环但故事并不是仅仅停留在车站。 第一次见到张昌华的妻子的时候,这位离家十六年的母亲给范立欣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十六年前,她和丈夫离家的那天。她抱着女儿一边走一边落泪,很快就到了村口。女儿好像感应到了妈妈即将离开,也哭闹得厉害。 前来送行的姐妹不忍心,都劝陈素琴,等孩子大一点再走吧,干嘛那么着急呢? 陈素琴却苦笑着摇摇头,将女儿递给姐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当时知道,我必须走,必须去城里打工,不然我们上哪儿去找那么多钱来养活我的女儿?她长大以后还要上学。” 陈素琴这一走便是许多年,八个月大的女儿由她的父母一手带大。 但她和丈夫每周都会和孩子通几次电话。起初孩子年纪还小,在电话里天南地北什么都说,后来孩子渐渐大了,懂事了,反倒不愿意开口了。 最后往往只剩下陈素琴在这头一遍遍叮嘱:要好好学习啊,千万不能像我们一样,又出来打工。女儿张琴则在那头淡漠地应着。 后来张琴对范立欣说:“我父母从来没给过我爱,他们只是每年陪我几个星期,其他时候就是寄一些钱回来,然后在电话那头唠叨好好学习。” 终于有一天,张琴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她选择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天辍学,顺着父母走过的路南下广州,进入一家朋友介绍的制衣厂,成了第二代农民工。 当陈素琴发现女儿已经辍学时,她告诉范立欣,那一瞬间,她“觉得心都碎了”,自己十六年的付出全部化为灰烬,她看不到女儿的未来了。 在2008年春节前,张昌华夫妇终于坐不住了,他们跑到女儿工作的地方,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抓回身边,然后一家人买了火车票准备回老家去。 那时的张琴已经变成了一个“洋气”的城里姑娘,烫了头发,也很能喝酒。醉了之后,她跟工友倾诉自己从小就没受到过父母的关爱。工友宽慰她,“他们赚钱也是为了养你啊。” 张琴把头一摆:“明明是为了钱。” 那年的年夜饭上,张昌华一直劝女儿继续读书,张琴不肯,最后父女俩竟对打了起来。张琴一边反抗父亲,一边冲镜头大喊:“拍吧!拍吧!你们不是要真实吗?现在你们看到了,这才是真正的我。” 当时在门外站着的范立欣第一反应是想先冲进去将父女俩拉开,却被刚好在拍摄的相机堵在了门外。 最终那顿年夜饭不欢而散,没隔几天,张琴就搬去了舅舅家,直到父母离家才搬回来。也是从那之后,张琴再也不叫张昌华夫妇“爸爸妈妈”,也几乎不跟他们同时回家。 后来范立欣很后悔: “其实我们把它拍下来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无助2010年1月,《归途列车》在圣丹斯电影节进行了首映。 此后,这部片子陆陆续续拿下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最佳长纪录片奖、旧金山国际电影节纪录片奖、圣丹斯电影节纪录片评审团大奖、第83届奥斯卡纪录片奖等多个奖项,范立欣也因此扬名海内外。 后来,他在一次演讲中提到自己为何会拍摄这样一部“小人物”的故事。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因为左膝盖换上骨髓炎,必须多次接受手术,这导致从三岁到六岁这三年他一直躺在病床上。 好不容易等到能够拆掉石膏的时候,却发现腿上的伤口很深,而且一直没法愈合。这样又过了七八个月,最先替他诊治的主治医生退休,医院给他安排了另一个医生。 由于伤口依旧很深,每天都必须用一个跟很细的钢条探进伤口里面上药。一天,新医生在换药时无意中挑出了一根尼龙线,当时范立欣的母亲也在一旁,刚好听到医生嘀咕了一句:“为什么会是尼龙线呢?” 范母也觉得奇怪,便和其他医生聊起,最终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原来范立欣的前主治医生是用尼龙线替他缝合的伤口,但事实上内伤必须使用羊肠线,这样才能和肌肉长到一块,自动消失。如果用尼龙线缝合,就永远也长不好。 再后来,又有人告诉了他们一个故事,说那位前主治医生曾经有一个和范立欣差不多大的孙女,也得了重病,最后因病夭折。他可能是想在范立欣身上找回某种生命的公平。 范立欣无从知道故事的真假,但是他却清晰得记得当初作为一个弱者的无助感。 后来碰到张昌华夫妇,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无助感,他们是第一代农民工,他们花掉了自己人生中最青春的年华,献给了这个国家的经济发展。 可是到最后,他们像一块用完的电池一样被扔回农村,而等待他们的却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和早已陌生的生活。 他们留不下,也回不去。 结语影片的末尾,为了不让小儿子重蹈女儿的覆辙,陈素琴决定回到四川陪儿子读书。 依然是在广州火车站,张昌华送妻子到检票口,刚说完一句“票拿好”,就被人群冲散了。 陈素琴拎着行李快步走进车站,张昌华则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妻子的背影,良久,才转身离开。 车站外头,华灯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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