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向著《<孙子十三篇>竹简本校理》(军事科学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是我国当前《孙子》整理与研究的一部力作。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钩辑残简,补夺删衍,“尽可能恢复简本的可读性或力图接近简本原貌”。二是通过篇次调整、文字校勘、义理辨明,纠正传本错误。三是整理与研究相结合,深入探讨孙子理论。 ——摘自兰书臣《我的文档》 传世本《孙子》——世界上文字错误最多的军事教科书 王正向 《孙子》一书在汉代即被推为兵权谋家之首。自宋代元丰年间刊行《武经七书》起,《孙子》又被官定为武学教本而雄踞七书之首,迄今业已历时九百余年;时至今日,世界上的主要军事大国,又皆以之列为军事院校师生的必读书。可谓“尊崇至极,历久不衰”。然而以深埋地下两千余年之后再现人间的竹简本《孙子兵法》衡之,当知传本《孙子》或者就是世界上文字错误最多的军事教科书。除《地形》篇有题无文之外,简本《孙子兵法》上编计存2700余字,简本校注据此指出其与传本之间的文字差异即有300余处之多;而据本书的校勘结果,包括篇名、篇次的不同在内,此种文字差别不少于390余处,其中干系重大、导致文法不通与情理或逻辑不通之处为数不少,且其错误性质之严重亦甚触目惊心。这种情况是不好的,不仅与《孙子》一书的声誉、地位不相称,亦且与银雀山汉墓竹简出土30余年来国内外在《孙子》校勘研究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不相当。对此,本书作者深感不安,遂不避疏陋,汲取学术界研究成果,以简本《孙子兵法》上编为基础,据三宋本《孙子》及古书引文校补其残阙,作《<孙子十三篇>竹简本校理》,以期尽可能恢复简本《孙子》十三篇之可读性或全貌。是或有益于对《孙子》本旨的正确理解。兹就有关心得略述如下,幸请专家学者教正。 一 简本与传本文字、义理差异述要 如上所述,简本与传本《孙子》的文字差异多达390余处,相对于一本不足六千字的书籍而言,可谓数目庞大;但就其实际情况而言,这还是一个相当粗略的统计数字。因为情况复杂,一个条目之中往往有数处文字差异共存,若仔细区分,则上述统计数字还将有许多增加。诸多差异之中,相当大的数量系由下列情况造成:一是古字、通假字和异体字的使用;二是文言虚词的增减;三是避讳制度的影响。这类文字差异学者们多已述及,此处不再赘述。本文将着重探讨文法与文义方面的重大差异,为了从中找出规律性的东西,兹将问题归类如下。 (一). 篇次颠倒例 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孙子》十三篇篇题木牍表明,在汉代初期,《孙子》一书的篇目次序与后世传本的篇目次序是不一样的。根据本书对篇题木牍的校勘结果(参见附录一),可知十三篇之中只有《计》、《形》、《军争》、《地形》、《九地》五篇的篇次是古今一致的,而其余八篇的篇次则古今差异甚大,兹列表比较如下:
作为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组成员之一的吴九龙先生,是唯一自始至终参与银雀山汉简的发掘与整理工作之人,对于《孙子》一书在西汉时期的流传演变情况及传本与简本《孙子》的渊源关系甚为关注,并有深入的研究。他在《简本与传本<孙子兵法>比较研究》一文中指出:传本《孙子》十三篇的篇目次序,是由西汉人刘向、任宏在整理《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图九卷时排定的;《吴孙子兵法》收藏于当时的国家图书馆,而在汉末曹操“有条件有能力”获得它;曹操又慧眼独具,但取其中单独成编而又析作三卷的《孙子》十三篇作注,遂使其得以流传至今。南宋时出现的十一家注本,篇名虽然与曹注本有异,但篇次悉依曹注本排定。 从表中可以看出,《作战》篇从简本的序次第五而一跃变为传本的序次第二,疑此系汉人以兵权谋家“先计而后战”为由而臆改。但汉人所据理由不足为凭:当此攻人之“谋”未定未施、以佐其外之“势”未造及“先胜”之形未成之际,即轻言《作战》,实与“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无异,而与孙子“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及“胜兵先胜而后战”之旨不合;且《作战》篇之插入《计》与《谋攻》之间,又隔断了《计》与《谋攻》两篇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故当以《作战》次《形》而位居第五为宜。又《计》、《谋攻》、《势》、《形》四篇系言战略权谋,而《作战》篇则把目光伸入到战争全过程、甚至触及战争结束之后的政治格局,此下八篇则转而论述战术,故《作战》篇实系战略论与战术论之转换关节。《作战》篇既是战略论与战术论之转换关节,而《行军》篇所言“处军、相敌”二事又是战术行动之开端,据此亦应以《作战》处于《行军》之前而位居第五。 与木牍篇次相较,传本《势篇》与《虚实篇》(简本作《实虚》)两篇之位次同时发生变动而致二者前后相次,传本所为何故?盖缘此二篇内容均涉及“众寡”与“虚实”两组概念,汉人整理《吴孙子兵法》时遂以“篇以类聚”之思想编排之。然此种编排思想实属皮相之见:《势》篇重在申释“奇正之变”及“任势”,与《实虚》篇之重在申释“众寡”、“虚实”之用迥异。又传本《行军》篇下移在《九变》之下而与《地形》、《九地》并列,盖因此四篇所言多涉地形之故,亦可用此种“篇以类聚”之编排思想来解释。凡此皆系似是而非之举。传本的使《势》与《虚实》两篇以类相聚的结果还导致另一个严重后果出现:使篇题木牍的《军争》、《实虚》相次被颠倒为传本的《虚实篇》、《军争篇》相次,此种序次与《实虚》篇中“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句所含逻辑关系相悖,非是。编排思想的多元化倾向及编排方式的剧烈变化,严重破坏了相关篇目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 又简本以《用间》、《火攻》相次,而传本则互易作《火攻》、《用间》相次。或以为此种变化无关紧要,其实不然。孙武主张用兵当如“恒山之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身则首尾俱至。”其于《十三篇》之行文谋篇亦如是:《计》为首篇,开头即云“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以言重战;《火攻》为末篇,结尾则云“怒可复喜也,愠可复悦也;亡国不可复存,死者不可复生。故曰: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以言慎战。《十三篇》以“重战”始、以“慎战”终,且其“重战”、“慎战”之旨贯穿于中间各篇,于是全书“譬如率然”之势成矣。传本此二篇序次的颠倒,破坏了全书的首尾相顾之势。 (二). 语句颠倒、字词互易例 据本书所校,简本《孙子》正文计有5748(重63)字,为数不足六千;但较之简本,传本正文中的语句颠倒、字词互易之误竟多达50余处,为数可观。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其中语句的前后颠倒虽有一定数量,但于文义伤害不大,故可不论;然而为数众多的字词互易之误却往往对文义造成重大伤害,不可等闲视之。如《形》篇简文“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传本误作“守则不足,攻则有余”,二者文义别如天壤,其害不仅涉及下文,而且影响及于对《形》篇主旨的正确理解。又如《实虚》篇简文“我寡而敌众,能以寡击〔众〕【者】”,传本误作“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并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句子,为害非浅。又《九地》篇简文“【犯之】以害,勿告以利”,传本误作“犯之以利,勿告以害”,二者文义亦相反。鉴于“字词互易”是传本进行文字改动的重要手段,且其往往与下文所述“系统性文字改动”之误交织在一起,故对此类问题的解说一般结合下文“系统性文字改动例”一并进行。此处只就传本《军争》篇“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句的字词互易之误加以说明,以见一斑。 《军争》篇简文“【军争之难者】,以益为直,以患【为迂】”,传本改作“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其“迂”、“利”二字实系简文“益”、“迂”二字之互易,且又改“益”作“利”。此种篡改手法于传本中不乏其例,如该篇简文“夜战多鼓金”句之“鼓金”二字,传本即互易作“火鼓”。简文“以益为直,以患【为迂】”二句以“益”与“患”互文、“直”与“迂”互文,两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为义深长:“直”者,近也,“以益为直”以言近利;“迂”者,远也,“以患【为迂】”以言远患。简文整句意谓“军争的困难之处,盖在于如何近利远患”。至于传本之“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后人多以己方主动迂回绕道、走弓背路及幽微难明的祸福转化之说为解,但此类解说不仅过于迂曲,而且与下句“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意旨相悖:“迂其途”与“诱之以利”均言调动敌人,非谓要使己方迂回绕道;而调动敌人,乃是近利远患之有效手段,《实虚》篇多所列举,可参阅。又传本“以迂为直”句有曹注云:“示以远,迩其道里,先敌至也。”似曹操所据本即已误作“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三). 文法不通例 “及物动词+于”表示被动语态,于先秦已然,《孙子》中的“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孟子》中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及《荀子·荣辱》中的“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等名言,就是著名例句。然而后人常因在及物动词之后滥加“于”字而致误,并因此而导致严重的逻辑矛盾,传本《孙子》中即有二例: 例一,《谋攻》篇简文“【故君之】所以患军【者三】”,传本作“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患军”,传本误作“患于军”,使简文的主动语态变为传本的被动语态,故二者为义相反:“患军”者,“祸害军队”之谓也;“患于军”者,“被军队祸害”之谓也。传本此句所言与其下文互相矛盾,下文云:“不知军之不可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句所言均系君主祸害军队之事,故当以简文作“患军”为是。因传本此句所言与其下文所举事例互相违背,刘寅《武经七书直解》将此句校作“故军之所以患于君者三”,使“君”、“军”二字互换,句意可与简文相通,但其不知删“于”字则非。 例二,《形》篇简文“所谓善者,胜易胜者也”,传本误作“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易胜者”系名词性词组,义谓“易被战胜之敌”;简文以“易胜者”作为及物动词“胜”之宾语,“胜易胜者”是主动语态,全句意为“所谓善者,就是那些能战胜'易被战胜之敌’的人。”而传本在及物动词“胜”下臆增一“于”字,使“胜于易胜者”变成被动语态,导致句意与简文所述相反,不合逻辑。 又《行军》篇简文“素〔令〕【不行、以教其民者,民不服】”,传本作“令不素行以教其民,则民不服”,除“者”误作“则”而属下读外,又使“素令不行”互易作“令不素行”,非是。此句“素”字为时间副词,义为“平时”、“日常”,传本于“素”上加副词“不”则有悖于语法规范,且于义不通。有鉴于传本“令不素行”之不通于文法,《通典》卷149、《御览》卷296引此作“令素不行则人不服”,移“不”字于“素”字之下,甚是。 《用间》篇简文“间〔与〕【告者皆死】”,传本作“间与所告者皆死”,“告者”误作“所告者”。简文“告者”是名词,指人;传本“所告者”是所字结构,义为“所报告的事情”。二者所指不同,传本于名词“告者”之上臆加“所”字不合语法规范。此句之梅尧臣注云:“杀间者,恶其泄;杀告者,灭其言。”其注即以“告者”为言,而不曰“所告者”,甚是。又《六韬·龙韬·阴符》有“若符事泄,闻者、告者皆诛之”句,“告者”之上亦无“所”字。 上述四例,皆系因不通文法而臆改原文,遂以致误。此种文法错误的存在,表明始作俑者的语言文字水准欠佳。 (四). 因不辨通假字而臆改原文例 “知”、“智”二字古通,简本多以此二字互相代替,如:《九地》 “四五者,一不知”句,简本即假“智”作“知”;而《作战》篇“虽智者,不能善其后矣”句,简本“智者”则作“知者”。但简本《用间》篇有“【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智者”句,简文“智者”亦作“知者”,而传本则改“知者”为“知敌之情者也”。简文“智者”与传本“知敌之情者也”句用意相同,均用来对“人”字作注解;后人因不辨“知”系“智”之借字,遂臆改“知者”为“知敌之情者也”。《用间》篇下文有云:“〔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惟明主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故简文之谓“先知”必取于“智者”,于义为长。 上例“智者”之误作“知敌之情者也”,对文义的伤害不算太大。因不辨通假字而臆改原文、并造成严重后果之例则见于《行军》篇。 《行军》篇简文“〔谆谆〕闲闲、〔举〕言人者,失其众者也”,传本改作“谆谆翕翕,徐与人言者,失众也”。传本之“人言”,简本作“言人”,其上只残一字,而传本则存有“徐与”二字。疑传本“徐与人言者”句,古本原作“与言人者”,“与(與)”字本借为“举”;《九地》篇简文“是故政举”句即假“與”作“举”。古书常以“举言”二字连言,《左传·宣公十七年》“举言群臣不信,诸侯皆有贰志”是其例。“〔举〕言人”,意谓“士卒全在纷纷议论将领”。传本此句致误之关键,盖在于后人因不晓“与”字本系“举”之借字,而以“与”字本义读“与言人者”,觉其义不可解,遂互易“言人”为“人言”、并于“与”上臆增一“徐”字,遂使句意为之大变:所言敌情之行为主体由“士卒”变为“敌将”,敌情现象亦随之由集体之宏观表现变为个人之微观言动,盖非。 《辞海》:“谆谆:迟钝貌。《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且年未盈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又“闲闲:从容自得貌。《诗·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用“谆谆闲闲”来描述部队情状,则当引申作“疲踏而松懈”;“〔举〕言人”,意谓“士卒都在纷纷议论将领”。故简文此句盖谓“士卒疲踏而松懈、都在纷纷议论将领者,是敌将不得人心”。简文所述敌情现象是集体之宏观表现,具有可观察性。古人之相敌,主要靠肉眼在阵前观察,敌情现象之宏观可观察性至为必要,故其所见虽微至尘埃,亦必待其生成显著的空中图样方可知情。《吴起兵法·论将》对敌将智愚之判断,亦以部队在战场上的宏观表现为依据。 但传本“谆谆翕翕”句下曹注云:“谆谆,语貌;翕翕,失志貌。”后人多从其说。曹注与“徐与人言者”相结合,传本文字就描写了一个失众将领的形象:“敌将低声下气,慢吞吞地与部下讲话,是敌将失去了人心。”(黄葵《名著名家导读·孙子兵法》)此种判断系以敌将个人的日常言动情态作为判据,而此种判据属幕后行为而非宏观现象,如无卧底间谍而仅凭肉眼在阵前相敌即无法察知;但通过卧底间谍获取此种情报,则非“相敌”之事而属于“用间”。此乃传本文字情理不通之处。 (五). “可”多误作“可以”例 传本此误计有十二例。“可”、“以”二字连用,在古汉语里有两种用法:其一,“以”作语助词、无义,这时“可以”之义与“能”或“可”相当,彼此可以互换;其二,“以”作介词,取“用、拿”之义而与其宾语连读,这时“可以”二字虽紧密相连而实分作二词,“以”字归属介宾词组。随着语言习惯的变化,第一义的“可以”使用较普遍;积习日久,后人遂不能严格区分这两种用法,因以致误。 简本文字简古,在第一种情况下,简文常用“可”字而传本则多改作“可以”,如:《计》篇简文“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十一家本即作“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又《火攻》篇简文“怒可复喜也,愠可复【悦也;亡国不可复存,死者不可复生】”,四“可”字均被传本改作“可以”。此误虽对文义并无伤害,但传本有因此而进一步改动原文之例,如《谋攻》篇简文“知可而战与不可而战,胜”句,曹注本、武经本改作“知可以与战不可以与战者胜”,两“可而”皆误作“可以”,并使“战与”二字互易作“与战”,又于后“战”字上臆增“与”字,非是。 传本在大量更改“可”为“可以”的同时,又对“可”、“以”二字连用的第二种方式不加区别,依例读“可”、“以”二字为第一义的“可以”,致使介词“以”与其宾语的联系被割断,并因此而臆改原文。如《火攻》篇简文“主不可以怒兴军,将不可以愠战”二句,两介词“以”皆带有宾语“怒”或“愠”,简文前句以“不可”否定“以怒兴军”,后句以“不可”否定“以愠战”;但后人因误读“不可”与“以”为“不可以”,遂改此二句为“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于前句臆增“而”字,于后句则臆增“而致”二字。 (六). 系统性文字改动例 仔细的比较研究表明,除了上述所举文字、义理差别之外,传本《孙子》中还存在着许多系统性文字改动,其数不少于30余处。这些系统性改动,手段多样,对于文义的伤害程度不一,难以备述。此处仅就对于文义有重大伤害者略举若干例,按篇次列条分述如下。 《计》篇: (1). 简文“【多算胜】少〔算,而况〕无算【乎】”,《御览》卷322引同;但传本此句则改作“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因衍“不胜”及“于”三字而使句读及逻辑关系发生重大变化。《李卫公问对》卷上云:“太宗曰:《孙子》谓'多算胜少算’,有以知'少算胜无算’,凡事皆然。”该书不仅确认“多算胜少算”为普遍真理,并且指出其中还蕴含着“少算胜无算”这一命题;此外该书还以实际战例证明“少算胜无算”是战争史上屡见不鲜的事实,文繁、不俱引。但传本却谓“少算不胜”,不仅于理不通,亦且与事实不符。 该句诸“算”字均系名词,指古代计数时所用“筹”或“策”,可引申为“制胜条件”。此句文字虽然各本有别,但“多算”、“少算”、“无算”三个概念却都同时存在。这表明孙子是以军事力量之发展程度或制胜条件之多少为依据,将并世诸国之军队划分为三个层次:即“多算”之军、“少算”之军与“无算”之军。传本“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在逻辑上直线递进,则不知“无算”之军将递进至何种处境?而简本“多算胜少算,而况无算乎”在逻辑上则非直线递进,而是三角关联:就字面而言,“多算胜少算”之递进必为“多算更胜无算”;就字面背后而言,“多算胜少算”还蕴含着“少算胜无算”这一命题。简文寥寥十字,就把“多算”、“少算”与“无算”三者之间的相对胜负关系概括得周密细备、略无遗漏。简文此句逻辑严密,文约而义丰,非孙子孰能行文若此之妙? 《谋攻》篇: (2). 简文“【攻】城之法:修橹【轒辒】,〔工必〕三月而止〔之〕;距闉,又三月然【后已】”,传本改作“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闉又三月而后已。”简文此句以“攻城之法”作为总起,用来统摄其下两个散对型并列分句;其中二并列分句对仗工整,用来分别说明两项攻城准备工程所需时间。故简文此句结构紧凑完整,逻辑严密。但传本却以两个注释性的语句插入其间:“为不得已”系因“攻城”被列为下策而臆增,“具器械”则用来对“修橹轒辒”作性质界定。两个注释性语句之插入,不仅使句子结构变得松散而缺乏对称美,而且又导致简文“〔工必〕三月而止〔之〕”被改成“三月而后成”。简文“而止〔之〕”与“然后已”均以工程所需时间为言,但传本“而后成”与“而后已”所指对象不同:“三月而后成”系言所修之橹与轒辒本身,而其 “又三月而后已”句则言工程所需时间,因而简文固有的逻辑关系亦遭破坏。 《形》篇: (3). 简文“守则有余,攻则不足。昔善守者,藏九地之下、动九天之上,故能自保全”二句,传本改作“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传本于前句使“有余”与“不足”互易,与简本文义别如天壤;于后句则除删一“昔”字、增二“于”字外,又臆增一主语“善攻者”;而为了照应主语“善攻者”之存在,又臆改下文“故能自保全”句为“故能自保而全胜也”,遂成因误衍而误改之文。 此种系统性文字改动在逻辑上存在着严重矛盾:前文有“善守者”与“善攻者”两个主语,则不知下文“故能自保而全胜也”句之“自”当何指?一个“自”字,实难二者兼指。故传本此句逻辑不通,难以自圆其说。此类逻辑错误于传本他处亦有所见,如《实虚》篇简文“兵无成势、无恒形,能与敌化之谓神”句,只有“兵”字一个主语;而传本此句则改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又臆增一主语“水”,难道“水”也“能因敌变化而取胜”吗?亦属逻辑不通,有悖于情理。 然而传本此处之逻辑错误尚在其次,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系统性改动还使文义发生重大变化,甚至影响到对于《形》篇本旨的正确理解。《形》篇开头即言“善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可胜”,与此处所引二句简文相结合,表明孙子于《形》篇中犹为强调“不可胜”即“防守”的重要性,此乃孙子内固根本之旨也。《吕氏春秋·仲秋纪·决胜》有云:“夫兵贵不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彼。”可谓深得《形》篇精要。简文“昔善守者,藏九地之下、动九天之上,故能自保全”句,仅就“善守者”防御手段高超、能实现“自保全”之目标而言,无涉进攻取胜之事,所言与本篇上文强调“兵贵不可胜”之主旨一脉相承,义长;而传本此句却不仅并言“善攻者”与“善守者”而不分轻重,且又以“自保”与“全胜”相提并论,从而导致后人误以为《形》篇并言攻、守二义而不分轻重,有悖于《形》篇本旨。 《作战》篇: (4). 简文“则外内【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胜久则钝【兵挫锐】”,传本改作“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传本因下文无“内〔外〕【骚动,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两句,遂于上文“则外内【之费】”句臆改“外内”为“内外”,显系有意更改。以古今常理“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衡之,传本此句所言只及“伤财”之义而不及“劳民”之义,显然义理不足。 传本此处文字及义理之误,其来久远。《尉缭子·将理》即云:“兵法曰:十万之师出,日费千金。”所言已只及“伤财”之义而不及“劳民”之义,而其所称“兵法”当指《孙子》十三篇,可见此句文字及义理之不足在战国时代的一些抄本中即已发生,并绵延至今。此种情况表明简本与孙子《十三篇》原本的关系极为密切,我们应当充分认识它在《孙子》校勘方面的特殊历史价值。它虽然也有“·燕之兴也,苏秦在齐”之类衍文存在,但就错误的性质、类别与数量而言,绝不能把它与在汉人加工整理基础之上形成的传本等量齐观。随着《孙子》校勘研究的不断深入,将进一步加深此种认识。 (5). 简文“国之贫于师者:远者远输则百姓贫;近市者贵〔卖公家竭〕,则〔必〕及丘役。屈力中原,内虚于家”,曹注本改作“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十一家本“近”下衍“于”字,武经本无“财殚”二字。 此处之系统性文字改动可谓触目惊心。传本于前句除使“远输”、“贵卖”、“财竭”六字有重文外,又改“市”作“师”,改“公家竭”为“则百姓财竭”,改“〔必〕及”为“急于”;于后句除臆增“财殚”二字外,又互倒“屈力”为“力屈”,且以“中原”二字属下读。此处简文以“国之贫于师者”作为总起,用以统摄其下两个散对型并列句,结构完美。但后人的一系列改动使句读及文义为之大变,并导致严重逻辑矛盾。 传本“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两句所云,盖谓“百姓”自己因财竭而“急于丘役”,此论既有悖于情理,又不合逻辑:“百姓”有权加征丘役吗?即使有此特权,其征敛对象又是谁?春秋时代处于奴隶社会,“百姓”系指奴隶主贵族,丘井内之土地、物产及奴隶均系“百姓”之财产。“百姓”既然是丘井财产的所有者,理应也是纳税者或丘役之承担者。丘役之征敛权只属于“公家”,其征敛对象只能是“百姓”,但传本此句却谓“百姓”即纳税者自己“急于丘役”,实在是匪夷所思。简文“近市者贵〔卖公家竭〕,则〔必〕及丘役”句所言,盖谓“公家”因市场物价上涨而财政虚竭,遂有必要、且有权向“百姓”加征丘役。故简文此句所言既合乎逻辑,又顺理通情,义长。 大肆兴兵久战之国,必然导致全局性市场物价上涨,古今中外各国均难例外。但传本“近师者贵卖”句所云,盖谓物价上涨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仅仅存在于军队驻地附近;此义与该篇上下文所言之大规模战争造成的全局性灾难不合。上文云:“日费千金;内外骚动,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下文云:“屈力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六;公家之费……十去其七。”两段文字所言均系全局性灾难或创伤,由此导致的物价上涨现象也必然是全局性的,不应仅仅局限于军队驻地附近。故传本“近于师者贵卖”句所云非是,传本之改“市”作“师”,当系后人臆改;受此影响,简本释文又释“市”作“帀”,非是。据简文“市”字之真实形状,摹本及《银雀山汉简释文》2998号残片释文均释其为“市”;又简本中“师”字凡四见,而无一作“帀”者。简文“近市者”与其对句之“远者”相对成文:“近市者”指商人,“远者”指远离前线而又承担运输任务之人。 又传本此处重文累累,论者多推崇其为顶针续麻修辞法之典范,非是。疑后人误读简本上句为“国之贫于师者远者,远输则百姓贫”,觉其义不可解而臆改之为“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遂致“远输”二字有重文;传本下句“贵卖”、“财竭”四字之有重文,盖蒙“远输”二字重文而衍生,是乃因误改而误衍之文也。此句下曹注云:“军行已出界,近于师者贪财,皆贵卖,则百姓虚竭也。”有以知传本此处之系统性文字改动当系汉人整理《吴孙子兵法》时所为。 《行军》篇: (6). 自“敌近而静者”起,至下文“必谨察此”止,简本所列相敌事项为三十事,正合《老子》“三十辐共一毂”之数;但传本所述相敌事项多有一事别为二事之误,故致十一家本列有三十二事,而曹注本、武经本则列有三十三事。兹述传本之误如次。 ·简文“敌远〔而〕【挑战、欲人之】进者,其所居者易【利也】”,传本改作“远而挑战者,欲人之进也;其所居易者,利也”,于句首删“敌”字、“挑战”下著“者”字,“进者”改作“进也”并在其下断句;又使“者易”互易为“易者”并在其下逗断,遂使一句分为二句、一事别为二事。简文此句盖由《地形》篇“远形者,势均,难以挑战,战而不利”句演化而成,实为一事而非二事。“其所居易者,利也”句之孙校本注云:“杜佑、贾林诸家,皆以此承上文言之,不别为一事,则'者’字应在'易’字之上;后人以上下文比例之,臆改在下耳。”其说甚是,与简本合。 ·简文“【向人见利】而不进者,劳倦也”,传本误夺“向人”二字,又分简本此句为“见利而不进者,劳也”与“吏怒者,倦也”二句,且使“吏怒者,倦也”句远隔在“旌旗动者,乱也”句下。 简文“向人”,义谓“临近对手(指我方)”。敌人临近对手而见利,则必担心有争夺,担心有争夺而“不进者”,必定“劳倦也”;若敌单独“见利”而无竞争对手在旁,则敌可以“不进”或“缓进”。故就推理逻辑而言,无“向人”二字,则传本前句所言理据不足。又就现象与本质之关系而言,“吏怒”与“倦也”之间没有必然性联系,只有偶然性关联,故后句之判断必不可靠;且“吏怒”系微观现象,非阵前肉眼相敌(古人如此)可察见者,故此种判断将难于形成。此处的一事别为二事,使传本相敌事项又增一事。 以上二条的一事别为二事,使十一家本相敌事项增为三十二事。 ·又十一家本“粟马肉食,军无悬缻,不返其舍者,穷寇也”句所言为一事,但曹注本却将此句从“军无”之下中分为二句,改作“杀马肉食者,军无粮也。悬缻(武经本作“缶”)不返其舍者,穷寇也”。此处之一事别为二事,导致曹注本、武经本相敌事项又增加一事,计有三十三事。鉴于传本此句文字及文义与简本差别过大,特单独列为下条分述。 (7). 简文“【粟马肉食】、甀者不返其舍者,穷寇也”,十一家本改作“粟马肉食,军无悬缻,不返其舍者,穷寇也”;曹注本改作“杀马肉食者,军无粮也。悬缻不返其舍者,穷寇也”二句。一个“穷寇”概念,各本的文字表述竟如此不同,值得探讨。 简本校注云:“甀盖汲水用之尖底瓦器(《淮南子·氾论》:“抱甀而汲”),平时以绳悬之,故曰'悬甀’。”故“甀”为名词。“甀”虽为名词,但可名词动用;作“甀者”,其用法有如现代汉语“笔者”一词中之“笔”字。故“甀者”一词,当以“打水之役卒”或“汲役”为解。“甀者不返其舍”所云,盖谓“打水的役卒不返回营舍”,语义与“粟马肉食”直接相承:“粟马肉食”句以人、马之精食为言,“甀者不返其舍”所言则事涉饮水;二事并言,于义为长。后人因不明“甀者”之义,遂臆改“甀者”为“军无悬缻”,致使“不返其舍者”一语因缺少行为主体而语意不明。 因传本此句语意不明,致使古本与今本界定的“穷寇”概念别如天壤。《辞海》引十一家本此句作为书证,谓“穷寇”为“势穷力竭的敌人”;而简文所描写的“穷寇”则是一支有实力、有准备、全力以赴决战之敌军:以精料喂马、以肉食飨士,意在增强持久战斗力也;汲水之役卒不返回营舍,表示决心送水上阵而无还心也。故张预注云:“……兹穷寇也。孟明焚舟、楚军破釜之类是也。”简文所界定之“穷寇”概念,在逻辑上与“穷寇勿迫”原则具有一致性;而《辞海》所云“穷寇”,则与“穷寇勿迫”原则在逻辑上相悖。这个以十一家本文字作为书证的“穷寇”概念,还反过来被用作批判孙子其人的武器,据以批评“穷寇勿迫”原则为《孙子》中“过于机械的原则”之一,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至于曹注本、武经本的一句分为二句、一事别为二事,更是以误致误之文,水平更为低下。 (8). 简文“兵非多益,毋【惟武进,足以取人而已】”,传本改作“兵非益多也,惟无武进,足以併力、料敌、取人而已”,除“多益”互易作“益多”、“毋惟”互易作“惟无”外,传本又于下文臆增“并力、料敌”二事,非是。 《地形》篇云“料敌制胜,计险易、远近,上将之道也”;《九地》篇云“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有以知“併力、料敌”二事乃将军之事,实与“兵非多益”之论无关。传本此句之李筌注谓“惟得人者胜也”,仅就“取人”二字作注而不涉及“併力、料敌”二事,表明“併力、料敌”于义无补、于文为赘;且有此四字将使101号简有39字,偏离该篇每简平均字数33字过远。又此句下文“夫惟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句仅就“武进”之恶果立言,而其下“卒未专亲而罚之,则不服,……令素行者,与众相得也”一段文字长达七十一字,只就如何“取人”(即“与众相得”)一事作深入论述,只字不提“併力、料敌”二事,表明此句下文之主题亦与“併力、料敌”二事无关。故据上下文关系及简本行款之实际情况,当断传本“併力、料敌”四字为后人臆增之文字。简本此句盖谓“兵不贵多,只要不轻敌冒进,而能团结部众为一体就够了”;李筌解“取人”为“得人”,与篇末“与众相得也”句所言意旨相合,甚是。 《军争》篇: (9). 简文“民既已专【壹,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止如丘山,发如风雨;所凌必破,靡不毁沮;动如一体,莫之应圉。故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传本改作“人既专一,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故夜战多火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故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简本释文“将军可夺心□”误释“夺”字为“夺心”二字,而“夺”字下的残字实为“心”字却不予释出,此与《银雀山汉简释文》3744号残片释文“将军可夺心”不合,非是。此误不仅导致78号简所收残片未能定位,而且也给此处文字的校理造成了困难。 传本“此用众之法也”句与简本篇末一句犯复,《通典》卷153、《御览》卷270引此,皆无“此用众之法也”句;而其“故夜战多火鼓,昼战多旌旗”两句则与简本上文“是故昼战多旌旗,夜战多鼓金”犯复,且语序颠倒;又简本校注谓“'所以变人之耳目’句,亦疑是涉'所以一人之耳目’句而误衍者”。又就文义而言,传本此25字所言,与其下文“故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二句毫无逻辑关系,显得既孤立又杂乱。上述情况表明传本此25字当系章句割裂之文,而非《孙子》十三篇古写本固有文字。 《淮南子·兵略》“怯者不得独退”句下24字作“止如丘山,发如风雨;所凌必破,靡不毁沮;动如一体,莫之应圉”,不仅字数与简本“【怯者不得独退】”与“【故三军可夺气】”之间所缺字数相合,而且此24字系言三军之气势;且《兵略》又有“故将以民为体,而民以将为心”之论,则“动如一体”句又阐明了“心”、“体”之间的密切关系。故这24字与传本此处上下文衔接恰当:不仅上与“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直接相连,而且下与“故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二句文义相通。因疑此24字本系《孙子》古写本固有之文。传本此处章句割裂之文的存在,似表明汉人整理《吴孙子兵法》时所据写本亦非完璧。 《实虚》篇: (10). 简文“【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者,出于其所必【趋也】” ,曹注本、武经本改作“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十一家本唯“饥”误作“饑”。 传本文字及句读与简本差别甚大:简本此18字独立成句,所言因果关系明确,语义完足;传本于上文“饱能饥之者”句删去“者”字而臆增“安能动之”四字、并于其下断句,又于下文改“必趋也”为“不趋”、并臆增“趋其所不意”五字,遂使一句分为二句,并使上下文之因果关系遭到破坏,非是。简本校注云:“此篇'安能动之’句曹操注:'攻其所必爱,出其所必趋,则使敌不得不相救也。’可见曹操所据本'不趋’亦作'必趋’。孙校本以'不趋’为误,改作'必趋’,与简本合。据简本及曹注等,'【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者,出于其所必【趋也】’当连为一句读,与下文'□行千里而不畏,行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守其所【不攻也】’诸句并列。”注语所言甚是。然曹操既注“安能动之”,似可证传本此句于汉代已区别于简本,疑此种系统性文字改动亦系汉人整理《吴孙子兵法》时所为。 (11). 简文“我专而为壹,敌分而为十,是以十击壹也。我寡而敌众,能以寡击〔众〕【者,吾所与战之日、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之所备者多;所备者多,则所战者寡矣”,传本改作“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后人对于《孙子》文字的篡改,莫此为甚,导致传本的句读及文义为之大变。 战略上之敌众我寡,通过战役、战斗上之“我专而为壹,敌分而为十”,即可在局部上造成我方的“以十击壹”态势,若再施以“【吾所与战之日、与战之】地不可知”之类灵活战术,即可实现战略上的以寡胜众。故简文“我寡而敌众,能以寡击〔众〕【者,吾所与战之日、与战之】地不可知”作为独立整句,不仅所述因果关系明确、逻辑严密,而且与其上下文衔接恰当:该句不仅与上文集中兵力、分敌之说相承,而且与下文“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句所言众寡之论相通,为义深长。 但传本则通过一系列系统性改动手法,将简本“我寡而敌众,能以寡击〔众〕【者,吾所与战之日、与战之】地不可知”句截为三截,并使之分属三句:于上则改“我寡而敌众”为“则我众而敌寡”,并以之与上文“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连读为一句;于中则改“能以寡击〔众〕【者】”为“能以众击寡者”,并以之与衍文“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合并而独立成句,而所衍之文又与其下文“则吾所与战者,寡矣”句之语义犯复;于下则删削“【吾所与战之日、与战之】地不可知”为“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并以之与下文“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连读为一句。至于末句“所备者多,则所战者寡矣”之被改作“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亦属系统性改动之一部分。一系列系统性改动,使简本文字所具有的内在逻辑关系被破坏殆尽,而传本之文却似在说孙子不知“以寡胜众”为何事,这与孙子本人的战争实践不符。此处有曹注云:“行藏敌疑,则分离其众备我也。言少而易击也。”故疑此处之系统性改动亦系汉人整理《吴孙子兵法》时所为。 (12). 简文“【夫】兵形象水:水行避高而走下,兵胜避实击虚。故水因地而制行,兵因敌而制胜。兵无成势、无恒形,能与敌化之谓神”,传本改作“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简文“水行”与“兵胜”被分别臆改为“水之形”与“兵之形”,遂使简文“水行避高而走下,兵胜避实击虚”二句之意蕴丧失殆尽。“避高而趋下”,谓其为水之“性”则可,而谓其为水之“形”则非;死水一潭亦为“水之形”,其不能“避高而趋下”者显然。同理,“避实击虚”,谓其为军队制胜之战术则可,而谓其军队之“形”则非。又简本“兵无成势、无恒形,能与敌化之谓神”句只以“兵”字作主语,此主语既统摄“无成势、无恒形”,又统摄其下“能与敌化之谓神”一语;而传本于“无常形”之上又臆增一主语“水”,则传本此句所言意谓“水”亦“能因敌变化而取胜”,其不通于事理者甚矣。简本校注云:“按此处下文云'能与敌化之谓神’,专就军事而言,'水’字似不当有。”所言甚是。又传本上文谓“水之形”为“避高而趋下”,而于下文却谓“水无常形”,其前后抵牾、自相矛盾者竟至于如是。 《九地》篇: (13). 简文“所谓古善战者,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也,〔众〕【寡不相恃也,卒离而不集也,兵合而不齐也。敢问】:“敌众以整,将来,待之【若】何”,传本改作“所谓古之善用兵者,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敢问:敌众整而将来,待之若何”。据行款及邻简字数估计,简文“及也,〔众〕”与下简“敌众以整”之间约缺19字;而传本此间存有37字,为简本行款所不容。 所引简文末句云:“敌众以整,将来,待之【若】何?”该疑问句只就“敌众以整”设问。故就逻辑关系而言,传本37字中凡与“敌众以整”无关者均应系衍文:“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两句所言与“敌众以整”无关,且又重见于传本《火攻》篇,其于此为衍文者显然;按文义,“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两句系言“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之原因,而下文设问只与其后果有关,故疑“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两句本为读者旁记之辞而传写误入正文。删除上述21字后,再依简本文例补入三“也”字,则简本所缺19字即可补足。简本中大多数残片都有确凿的定位特征,它们之间的缺文字数是判断传本对应部位文字衍夺情况的可靠依据,此种校勘价值不可低估。 (14). 简文“【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发其机,若驱群【羊】”,十一家本改作“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衍“而”、“焚舟破釜”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15字;曹注本、武经本唯无“焚舟破釜”四字,此与简本相合。 传本皆以“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14字独立成句,并以之作为孙子的愚兵政策之一。但传本此句所言模棱两可,随之而来的疑问是:到底是“羊”莫知所之?还是“驱群羊者”自己莫知所之?莫衷一是。此句之模棱两可,与上文“易其事,革其谋,使民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民不得虑”诸句所言愚兵政策之明确无误形成鲜明对照。简本无此十字,以“若驱群【羊】”四字与上文连读作“【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发其机,若驱群【羊】”,该句恰与上句“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构成典型的先秦散对句型,其中“若驱群【羊】”与“如登高而去其梯”相对成文,为义远胜于传本文字之章句割裂、语意不明。故疑“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十字本系读者旁记之辞而传写误入正文。 又十一家本“焚舟破釜”四字,疑因传本以“若驱群羊”四字属下读而臆增。传本既以“若驱群羊”四字属下读,则其上文“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句文义不足;有鉴于此,十一家本遂于“而发其机”之下臆增“焚舟破釜”四字以足句义。传世宋本之中,曹注本、武经本成书在先而无此四字,十一家本成书在后而有此四字,有以知“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十字之窜入在先,而“焚舟破釜”四字之臆增在后。故曹注本、武经本之无“焚舟破釜”四字,当是较古之文字。 《用间》篇: (15). 简文“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之姓名。敌间之来间我者”,曹注本、武经本作“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之姓名,令吾间必索知之。必索敌间之来间我者”,计衍“令吾间必索知之。必索”九字;十一家本略同,唯“敌”误作“敌人”,“间之”互易作“之间”。 传本所衍九字或十字为简本“谒者”至下简“用也”间之行款所不容。其中“令吾间必索知之”一句,文义与上文“必先知”犯复,疑其本为读者旁记之辞而传写误入正文。下句“必索”二字系蒙衍文“令吾间必索知之”而臆增,实乃因误衍而误改之文也;《通典》卷151、《御览》卷292引此,“必索敌间之来间我者”句即作“敌间之来间我者”,无“必索”二字。又《史记·燕昭公世家》裴骃《集解》引此,又合并“令吾间必索知之”、“必索敌间之来间我者”二句为一句,读作“令吾间必索敌间之来间我者”,无“知之”二字,且“必索”二字只一见。古书引文的这种差别,似可证古人早已存疑于“令吾间必索知之。必索”九字,然困于无可考版本证据借鉴,遂不能彻底改正传本谬误。简本之出世,其行款及缺文字数为彻底改正传本之错误提供了可考的版本证据。 《火攻》篇: (16). 简文“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者,风之起日也”,传本改作“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凡火攻,必因五火之变而应之”,简本无“凡火攻,必因五火之变而应之”句,传本此句所言与下文“凡军必知有五火之变,以数守之”句之语义犯复。此外传本又臆改“四者”为“四宿者”,“之起”互易作“起之”。 传本此处之误,当以“四者”被改作“四宿者”为甚。所增“宿”字久藏于此而未引起关注,各家之注皆曰:“四宿,二十八宿中箕、壁、翼、轸四个星宿。”若此,则因该“四个星宿”常在,势必日日都将成为“风起之日也”,岂不谬乎?且单就字面而言,谓此“四个星宿”就是风起之日,也于义不通。简文“【凡此】四者”,盖指月在箕、月在壁、月在翼、月在轸四种天象发生的日子,而这四种天象不会日日都发生,从而不会导致天天都刮风,故简文义长。把起风与月亮运行位置联系在一起,是古人所持自然观念之一种;该观念是否具有气象科学意义上的真理性,并非此处所要讨论的问题,但此种观念之文字表述本身是否正确却值得探讨。 综上所述,可知传本《孙子》中多有文字、义理方面的严重错误存在。这不仅妨碍了人们对于《孙子》一书本旨的正确理解,而且多有与事实不合之处,并因此而影响到后人对于孙子思想和为人的正确评价。例如作为兵家鼻祖,孙子不但有“以寡胜众”的理论和主张,而且还有“以寡胜众”的实际战绩:上引《实虚》篇“我寡而敌众,能以寡击〔众〕【者,吾所与战之日、与战之】地不可知”句所言是其理论;《尉缭子·制谈》谓“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谁?武子也”,西破强楚、五战而入郢者仅以三万之众,是其“以寡胜众”之赫赫战绩。但传本却将简本此句截为三截、分属三句,中间一句作“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似乎在说孙子不知“以寡胜众”为何事,此系传本背离事实之处。又如简本《行军》篇“【粟马肉食】、甀者不返其舍者,穷寇也”句,所界定的“穷寇”概念系指“有实力、有准备、全力以赴决战之敌军”,此与《军争》篇“穷寇勿迫”原则在逻辑上具有一致性;但传本却将此定义改作“粟马肉食,军无悬缻,不返其舍者,穷寇也”或“杀马肉食者,军无粮也。悬缻不返其舍者,穷寇也”,说“穷寇”是“势穷力竭的敌人”,导致后人并批评“穷寇勿迫”原则是《孙子》中过于机械的原则之一,认为孙子的思想自相矛盾。这其实是对于孙子思想的曲解。又如孙子乃主张“进不求名,退不避罪”之人,《史记·太史公自序》称其所著兵书“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焉”,故为之立传;毛泽东《讲堂录》称赞说:“孙武子以兵为不得已,以久战多杀〔为〕非理,以赫赫之功为耻。岂徒谈兵之祖,抑庶几立言君子矣。”然而传本《计》篇“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句,又于“不听吾计”之上臆增一“将”字,导致后世多数注家认为此句“为孙子激吴王阖庐而求用之语”,意在要官,《十三篇》似乎因此而变成了敲门砖。这是对孙子人格的歪曲。如此等等,失之远矣。性质如此严重、数量与类型如此众多的文字、义理错误存在于传本之中,故有必要探讨其来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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