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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自振:为郡天涯亦潇洒——曾巩在福州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北宋建昌军南丰县(今江西南丰)人,嘉祐二年(1057)进士,历官太平州司法参军、馆阁校勘、集贤校理、实录院检讨官,出通判越州,历知齐、襄、洪、福、明、亳诸州。元丰三年(1080),留判三班院,迁史馆修撰,五年(1082)拜中书舍人,次年病逝于江宁府。死后追谥文定。他的作品有《元丰类稿》《隆平集》等传世。后人尊称为南丰先生。

曾巩是北宋中期著名的文学家,他和欧阳修、王安石等人一起,为当时的诗文革新运动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生前享有盛名,身后受到推重,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

曾巩于北宋熙宁十年(1077)八月,时年59岁,以度支员外郎、直龙图阁的身份,由洪州(今江西南昌)移知福州,其正式官阶是“福州军州事兼福建路兵马钤辖”,为此皇帝特赐绯章服,在任一年零一月。元丰元年(1078)九月,时年60岁召判太常寺,未至京师(今河南开封)而改知明州(今浙江宁波)。

曾巩在福州年余,因廉洁为官、奉公守志、从政有方,任内招抚盗贼余党,增设沿海巡检,整顿佛寺制度,交通货畅其流,发展农业生产,增加百姓收入,遂使物价降低,市场繁荣,社会治安秩序逐渐安定。处理政事之余,面对闽中胜景,不时涌起一股和平自适的心境,营造出温润冲和的诗歌意境。

一 管兵管民 治理福州

1.廉洁奉公,改革僧侣制度

曾巩在福州时间虽短,而政绩卓然。曾巩知福州后,首先以廉洁奉公作为仕宦的准则。福州自晋代崇奉佛教以来,陆续兴建了大量的佛寺禅院,到北宋时已称誉东南。据北宋景德初知福州的谢泌《咏冶城风物》诗云:

潮田播稻重收谷,山道逢人半是僧。

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双塔万枝灯。

信佛的人为了追求“来生”幸福,把田产施舍给庙宇。“度牒”是僧人的身份证。因此,“度牒”可以卖钱,可以保证寺庙的田产,寺庙也因此大肆掠夺民田而发展壮大。寺庙田亩赋税比一般籍户轻得多,刁滑之徒为减轻或逃避赋税,就与寺院勾结,形成寺院田产日多,民间田产日少,赋税负担都转嫁到农民身上,农民负荷不起也遁人空门为僧。僧侣地位优越,享有免税特权,于是很多人争着去落发为僧。

佛道的崇尚、寺院的发展威胁着社会经济基础,更突出的是上层僧侣为着寺院有利可图,千方百计贿赂官府,谋求要职。由于当时主守禅寺,需得知州同意,寺院的住持由地方官直接延聘任命。于是僧人们纷纷买通关节,巴结官府;官僧互相勾结。寺主的享用远过于一般的富贵之家。有些官员也趁机敲竹杠而发横财,一时贿赂之风盛行。

曾巩到福州后,知道其中弊端百出。为了取缔这种贪贿行为,他亲自前往寺院,让僧徒们互相推荐,选举方丈,并将推选出来的公正贤明的僧人一一记录造册报府,然后按照次序,依次递补。因此,便有各寺不少僧人送来钱物,曾巩当众却其私谢,一文不取,悉数退回,以杜绝左右受贿。

由于曾巩的清正廉洁,这些贪贿的风气,不禁而止。曾巩采取各种办法,改变了主持僧由官府延聘的制度,而由他们推举能者担任,杜绝了钻营门路,堵截了腐败的源头。曾巩又采取强硬的手段,废除了两座与豪门狼狈为奸、为非作歹的寺院,逮捕了一些企图逃税的奸民与不法僧侣,从源头上整治了佛寺禅院的歪风邪气。

福州值得游览的胜迹甚多,诸如鼓山、西湖以及西禅、开元、神光、大中、万岁等大寺庙,以及欧冶池等名胜,曾巩均没有诗篇留下,也许他未曾前往,而东山大乘寺、圣泉寺、虞公庵和升山灵岩寺、凤池寺、玄沙院等,他都写了诗,从而可知,他应该是结合整治寺庙、改革僧侣制度而前往的。

晚唐以来,福建是佛教禅宗的重镇,禅宗在福建繁盛一时,以致出现了上云“山道逢人半是僧”的场面。当时闽中寺庙之多,是全国少见的。《大乘寺》《圣泉寺》《游东山示客》三首律诗,当作于熙宁十年(1077)秋冬之际。他想深入了解情况,自然会抽空前往寺院比较集中的东山,也顺便携妻儿领略福州东郊的山川景色。试读《大乘寺》一诗:

行春门外是东山,篮舆宁辞数往还。

溪上鹿随人去远,洞中花照水长闲。

楼台势出尘埃外,钟磬声来缥缈间。

自笑粗官偷暇日,暂携妻子一开颜。

东山在福州城的东北郊,《闽都记》卷十一载:“东山……去城十里,而近有狮子峰、榴花洞。唐永泰(765-766),樵者蓝超逐鹿至洞,遇异人与榴花一枝而返。复往,遂失所在。”又云:“大乘、爱同寺在东山,梁大同六年(540)置大乘寺,十二年(546)置爱同寺。唐大中十一年(857)合二寺为一,因名。”

诗的首联点明出游的地点是东门外的东山(行春门是福州的东门);颔联写了当地的古迹,目不暇接,引人入胜;颈联“楼台势出尘埃外,钟磬声来缥缈间”,写出楼台形势和远寺钟磬之声,榴花洞、逐鹿桥等传说中的避秦古迹,就在寺的周遭;尾联以作者此游快乐的心情作结。诗中两联对古迹与景色的叙述描写,情景结合,使人有飘逸之感。

《圣泉寺》一诗则简括了福州的形势之胜:

笑问并儿一举鞭,亦逢佳景暂留连。

青冥日抱山腰阁,碧野云含石眼泉。

蹑屐路通林北寺,落帆门系海东船。

闽王旧事今何在?惟有村村供佛田。

圣泉寺亦名圣泉院,旧名法华寺,在大乘寺之北,相距不及半里,有文殊岩、多宝塔、天台井、放生池、神移泉、松坞、芝坞、御生堂、罗汉堂诸胜迹。五代闽国时,远航诸藩的舶主施舍颇多,入宋后逐渐萧条,但景物仍然清幽。《闽都记》卷十一:“唐景龙(707710)初,僧怀一始卜居寺西,苦远汲。忽一禽噪于地,因凿之,泉忽涌出。”

首联写诗人偶尔问问健儿,举鞭而到圣泉寺,不意却是一处值得留连的佳境。颔联与颈联写圣泉寺的景色与形势,寺在半山之中,故有“青冥日抱山腰阁,碧野云含石眼泉”的奇景,而上有寺院,俯瞰闽江,故以“蹑屐路通林北寺,落帆门系海东船”,概括了眼前的景物形势。末联说“闽王旧事今何在”,虽有一世英雄今安在之意,但“唯有村村供佛田”句却是带有对佞佛的辛辣讽刺。

再读《游东山示客》一诗:

虞寄庵余藓径通,满山台殿出青红。

难逢堆案文书少,偶见凭栏笑语同。

梅粉巧含溪上雪,柳黄微破日边风。

从今准拟频行乐,日伴樽前白发翁。

《闽都记》卷十载:“虞公庵,在东山之麓,梁虞寄隐处。寄,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侯景之乱,避地人闽。陈宝应据闽有异志,寄数谏不听,遁迹东山,宝应败,遣人焚其舍,寄安卧不动。纵火者为灭其炬乃已。宝应败,宾客伏诛,惟寄获免。闽人重之,名其处为虞公庵。”

曾巩此诗,首联先写世事变迁,景物已异,虞公庵只余藓径,满山都是梵宇禅林;颔联写公余与诸客野游之乐;颈联则写梅白柳黄,这正是福州季冬初春的景色,一面梅花如今雪盛开,一面柳枝却已吐出微黄新芽;尾联以欣悦的心情,来抒发山游的兴致。当诗人来到庵中凭吊时,听到游客正在谈论虞寄故事,也谈到当今执政者处置有方,使福州避免了一场战争,局势转危为安,这使他高兴异常。纵观全诗,充满着愉快的情怀,体现了曾巩知福州时政简人和,公暇得享溪光山色的闲情逸致。

2.关心民瘼,太守不与民争利

在宋代,州府以上的官吏除享受固定的俸禄(料钱、衣服、添支等)以外,还补给一定数量的“职田”租(根据职务给予固定田产)。在福州,州府官吏没有“职田”却另有一大笔可观的收入。

原来,州府中有很大的一块菜园子,每年都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蔬菜成熟以后,便由衙役挑到市上去卖,卖得的钱全归州官所有,实际上比一般的职田租所得还多。由于府里的蔬菜上市早、质量好,人们都争相购买。于是不费什么工夫,就可捞到一大笔钱。这样,有时一个州官仅菜钱收入就可达三四十万之多。

曾巩到福州上任之后,便到民间做了调查。他了解到:州府卖菜,往往要排挤菜农的买卖,使他们的生意难做、收入减少,严重侵犯了菜农的利益,以致他们生计无着,造成生活上的困难。曾巩施政以利民为原则,他愤慨于此,大声疾呼曰:“太守与民争利可乎?”他宣布福州府取消这项收入,下令州府菜园不种蔬菜改种别的作物。州府不再收取菜钱,种植的蔬菜也很少拿到市面上去卖了。

消息传出,当地老百姓都很高兴,菜农们知道新任知府曾巩为了避免伤农,连自己的合法收入也不要了,更是欢欣鼓舞。从此以后,凡是来福州做官的,也都效法曾巩的做法,不再向老百姓身上榨取这部分菜钱而“肥”自己的腰包了。

曾巩是一位奉廉洁、有操守的人,他不但自己做官不贪钱,还身先士卒,积极扭转社会上的贪污风气,深得人民的好评。在那贪官污吏横行的时代,曾巩治理州郡,一切能为民着想,分毫不损民利,这种廉洁治政的精神,不仅在当时难能可贵,就是在今天仍有积极意义。

元丰元年(1078)入夏,福州久旱不雨。曾巩写了多篇求雨文,当然求雨的做法是无稽之谈,但在科学不发达的宋代,曾巩虔诚地为民求雨,从中可以看出他关心民生的一片赤子之心。曾巩在《题祷雨文后》中记载:“自四月甲子,至五月辛巳,凡十有八日不雨,田已忧旱。”曾巩非常焦虑,“率属吏士,分祷诸佛祠”,以求苍天降雨,为此他有《夜出城南祷雨》一诗:“海天重叠四山云,半出星辰亦半昏。上得篮舆是中夜,两街灯照九重门。”并写了《诸庙祷雨文》《福州鳝溪祷雨文》。

鳝溪在福州名胜鼓山北麓,相传汉时有白马三郎以勇力胜,射死恶鳝,为百姓除灾,后为神,祷雨者必应。是年大旱,曾巩特撰文为百姓祷雨。《福州鳝溪祷雨文》曰:

嗟乎旱也,谁则为之?芃芃之稼,将槁而萎。

嗷嗷之众,曷望而依?维闽属者,寇贼之罹。

逮其既附,我士已疲。余丑成群,百十睢睢。

跳踉出没,负力乘巇。亦有为渠,诸偷所推。

相望棋布,未受焉羁。室家莫宁,远近并疑。

我畜以柔,亦震以威。从有法赏,不从系累。

或扰而序,或就缠徽。逮岁朔易,荡定无遗。

山林夜行,笑语追随。吾人即安,含糗而嬉。

士马亦奋,桓桓骙骙。天子圣德,海邦是绥。

维此海邦,初亦难饥。今宁宇矣,师征始归。

今食足矣,廪实尚微。若岁大熟,如梁如茨。

如京如坻,自公及私。狱无讼系,里无盗窥。

式于永世,方始在兹。今此大田,既硕而齐。

俾不卒成,孰忍为斯?神有灵迹,国人所祗。

神有显号,天子所跻。萎能起之,槁能泽之。

胡宁有余,敛而不施?我用卜日,早驾以驰。

即告潭侧,尚其听之。攘除骄阳,腾云彍霓。

播为甘液,霈洒淋漓。俾农有秋,百物具宜。

熄偷与争,长置刑笞。人于报事,岂有斁思。

此文洋洋洒洒三百多字。据说祈祷后即雨,万物如苏。曾巩非常高兴,为此又写下了《谢雨文》。这类文章虽然没有多少文学欣赏价值,但对于研究曾巩在福州的思想和处境却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3.严而不扰,减轻人民赋税

地处闽越之地的福州,北宋时治安混乱、民风强悍、贫穷多盗,时称“剧郡”。曾巩莅任时,正值朝廷上下关于如何处置福建农民起义的争论。据《福建通纪》记载,熙宁十年(1077)“八月,权御史中丞邓润甫言:‘福建路群盗窃发,杀掠人民,州县不能逐捕,卒烦朝廷出兵遣将,既又为之蠲赋息役,以安一方,甚大惠也。然臣窃闻闽粤之地,山林险阻,连亘数十里,无赖桀黠、轻死冒利之人,比於他路为多,大抵以贩盐、铸钱为业,故能结连党与,动以千数,州郡兵卫,寡弱莫能抗御。今朝廷傥以廖恩(按:饥民主要首领)为已降,因遂泰然不顾,则恐桀黠之人,乘闲投隙,将复有蹑恩之迹而发者……’”

福建依山临海,有盐铁之利,故铤而走险以贩卖私盐和铸造私钱的人不少,州府长官无力对付。曾巩到福州后即深入民间做了调查,发现福州确实苛捐杂税繁多,徭役异常繁重,百姓生活非常痛苦,无路可走的百姓只好铤而走险,或贩卖私盐,或铸造私钱等,官府派兵对他们进行残酷的镇压,不仅镇压不下去,反而加剧了他们对官府的对抗,百姓由分散到集中,愈演愈烈,势力蔓延了几个州,与官兵继续抗衡。

曾巩到福州后,立即对此情况进行谨慎地梳理分析,他发现造反者中的大多数是因为旱饥造成的,因此不能对他们赶尽杀绝,而应该招纳安抚,“既不敢以轻动迫之,又不敢以纵玩之”。对于造反者,曾巩出于既维护封建统治的目的,同时也顾及饥民的利益,主张对群盗采取既打击又拉拢的办法。于是,曾巩力排众议,妥善处置,恩威并施,采取“一则谕以招纳,一则戒以剪除”的方针,用劝戒的宣传方式来代替兵刃相见,避免残杀悲剧,转难为治。曾巩的意见在福州具有举足轻重的说服力,很快,官府即发布公告,在大街小巷张贴,盗贼们本来也不想顽抗到底,于是自动投案者就有二百多人。曾巩趁势又擒获了一批老奸惯盗,福州局势很快稳定了下来。

曾巩治理福州力行“保甲法”,又上书奏请朝廷增派巡检员加强管理,自那以后,福州一带就再也没有出现强盗了。老百姓无论行走山路,夜宿船舟,就好像在都市一样,秩序安定,无惧骚扰了。

曾巩曾说:“州县常困于文赎烦多,人民则苦于追赋之急。”因此他一到福州任上就和属县商议应办的事情,分别轻重缓急,预计完成期限:期限未至的不再催促;限期一至,不办的就治应有之罪;如讨约之期限和要办的时间不相当,则与该县另定期限;而先已立有期限的,即使有所追问,知州也不派人到县,县上也不再派人下乡。

曾巩试用这种办法来尽力减少官府对人民的骚扰。开始属县并不十分听从,曾巩小则惩罚典史,大则弹劾知县,于是各县莫敢轻慢,有事皆先期召集官吏预告。由于公文减少许多,人民得以过上较宁静的日子。曾巩在福州年余,因廉洁为官、奉公守志、从政有方,任内招抚盗贼余党,增设沿海巡检,整顿佛寺制度,交通货畅其流,发展农业生产,增加百姓收入,遂使物价降低,市场繁荣,社会治安秩序逐渐安定。他在《福州奏乞在京主判闲慢曹局或近京一便郡状》中说:

今山海清谧,千里宴然。里闾相安,粟米丰羡。臣于所部,乃无一事可以自效。

由于曾巩治闽有方,严而不扰,“必去民疾苦而与所欲者”,所到之处,口碑甚佳,到福州才一年时间,就变乱为治,连京师一带也盛传他的政绩。其《亲旧书报京师盛闻治声》,诗云:

自知孤宦无材术,谁道京师有政声。

默坐海边何计是?白头亲在凤凰城。

二 清丽诗文 流芳百世

1.《道山亭记》等散文创作

曾巩在福州时继续写作,除奏状、启状、札子、书表、祭文以外,抒情、写景的散文则有《道山亭记》流传下来。《闽都记》卷十载:“道山亭,在邻霄台之东。”道山这个名称是程师孟所起。程师孟,字公辟,吴县人,熙宁元年(1068)知福州,在福州六月,开拓城的西南隅,又以余力浚河隍、建桥梁等,公余之暇,还多游览吟咏,建道山亭于乌石山天章台左。《道山亭记》是元丰二年(1079)曾巩应邻郡越州太守程师孟之请,作于明州的一篇名作,道山亭亦藉此文传名千古,至今尚列为福州的名胜古迹。

曾巩《道山亭记》写道:“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道山亭记》以浩瀚的思潮、雄奇的文笔,着重描写闽地山水之奇险,闽道之难行,用笔尖新峻刻,穷形尽相,风格极近柳宗元。其文曰:

其路在闽者,陆出则阨于两山之间,山相属无间断,累数驿乃一得平地,小为县,大为州,然其四顾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缘絙,或垂崖如一发,或侧径钩出于不测之溪上,皆石芒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能进。非其土人,罕不踬也。其溪行,则水皆自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行其隙间,或衡缩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辄破溺。虽其土长川居之人,非生而习水事者,不敢以舟楫之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

此段文字以画龙点睛的手法,形象地把闽省山川形势概括而简练地加以描述,读之如身历其境。清人陆文裕说:“亲自闽中,方知其工。”在古代游记文中,《道山亭记》亦为突出的篇章。沈德潜在《评注唐宋八大家古文》中称赞此文“何减韩、柳”。

《山海经》载:“闽在海中,其西北有山。”或许,这处文字表述的正是古代闽地的对外交通状况。由陆路入闽,历来被视为危途。入闽之道,北有仙霞岭,西有武夷山,峰峦耸立,蜿蜒边境,形成与邻省的隔绝状态,故民间素有“蜀道难,闽道更难”的慨叹。曾巩由南丰入闽,走的正是“西北有山”之路。他于熙宁十年(1077)六月离开南丰,踏上入闽的旅程,八月才到达福州。可以说,他是实地考察了这条行走线路的。从全文看,《道山亭记》先写福建的地势,次及府治福州的城市繁华:

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杰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宫又特盛。

文章最后说到道山命名的由来,而终称颂程师孟治闽的政绩。今福州城内有光禄坊、道山路二地名,以志纪念。曾巩在文中首用“三山”:“城中之三山(按,即指乌山、于山、屏山),……三山者鼎趾立。”福州别称“三山”,即源于此。

曾巩在文中绝不替寺观铺张,立言得体。当时佛、道盛传闽中,至乌石山者非拜佛即访道,而少有读曾碑者。故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道山亭》诗中有“城中楚楚银袍子,来读曾碑有几人”之句;此非徒感叹识曾文之妙者少,亦感慨佞佛信道者之多。

曾巩在《道山亭记》中所言福州的景象,是一篇北宋时期福州地方的重要文献。这些景象,历经元明清三代直至现当代,已发生很大变化。但没有此段记述,令人难以想象当日情景。曾巩是福州人民永远怀念的父母官和文学家。

曾巩在福州还写有《福州拟贡荔枝状并荔枝录》一文,阐述福、泉、漳三州及兴化军(莆田)的荔枝种类、优劣等:

荔枝三十四种,或言姓氏,或言州郡,或皆识其所出,或不言姓氏州郡,则福、泉、漳州、兴化军盖皆有也。一品红,言于荔枝为极品也,出近岁,在福州州宅堂前。状元红,言于荔枝为第一,出近岁,在福州报国院。

此文可谓善于调查研究与描述的简明之作。所举状元红、一品红等,可补同时代蔡襄所著《荔枝谱》所遗。

2.忙里偷闲,展现浓郁诗情

由于曾巩在闽“严而不扰,治理有方”,福州境内四境安泰,人民安乐。他到任的第二年,朝廷改元为元丰元年(1078)。这年元宵佳节,福州街头一片喜庆气象。曾巩特作《上元》一诗,既表现了福州人民因喜获丰收,欢度元宵灯节的热闹景象,同时也抒发了诗人治理福州出现安定局势后的喜悦欣慰之情:

金鞍驰骋属儿曹,夜半喧阗意气豪。

明月满街流水远,华灯入望众星高。

风吹玉漏穿花急,人近朱阑送目劳。

自笑低心逐年少,只寻前事捻霜毛。

曾巩在处理繁忙的政事之余,也会携妻儿到福州郊外游玩,如《出郊》一诗,以朴实无华的语言,表现出清新淡雅的意境,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情趣:

葛叶催耕二月时,斜桥曲岸马行迟。

家家卖酒清明近,红白花开一两枝。

巡检曾巩在福州创作的近四十首诗作,有不少内容是反映名胜古迹的,面对闽中胜景,不时涌起一股和平自适的欢悦心情,营造出温润冲和的恬淡意境。可读这首《旬休日过仁王寺》:

杂花飞尽绿阴成,处处黄鹂百啭声。

随分笙歌与樽酒,且偷闲日试闲行。

历来为诗家所赞叹的《城南二首》及《西楼》两诗,写得轻快清新、雄放壮丽。《西楼》一诗,描画了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壮观景象和诗人怡然自得的平静心态:

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

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

海浪、北风、雷声、急雨,在一首短短的绝句中,诗人谱写了处于东海之滨的福州城一曲大自然气势磅礴的交响乐,而作者在西楼挂帘卧看悠然自得的形象,也更加栩栩如生。

“西楼”即诗中的“朱楼”,所以称“西楼”,当与东面的海相对而言,它的位置应是依山面海。此诗是一首描写海滨雨前自然景色的作品,渲染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与气势,描绘出海滨自然界特有的时刻的壮美情态,并展露了诗人开阔的胸襟,给人一种崇高的审美感受。曾巩诗曾学李白,此诗即是一例,语言即如李白所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堪称“格调超逸,字句清新”。全诗气势磅礴,尺幅千里,而又不失雍容之态,充分表现了曾诗特色。

《城南二首》(之一)则描写了福州生机勃勃的晚春景色和田园风光:

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

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

曾巩此首《城南》与《西楼》风格迥异。《城南》亦写雨景,但它清隽醇朴,富有阴柔之美。两诗对照,显示了曾诗的另一种风格。《西楼》主要写雨前景,《城南》则写雨中景与雨后景,各尽其妙。此诗中诗人对雨的感情与《西楼》略有不同。《西楼》纯然是欣赏其壮美之势的一面,《城南》则侧重写其具有破坏力量的一面。诗的意旨乃以此来衬托后两句的雨后小景,或者说雨造成的不同后果。此诗能注意选取日常习见但又有典型意义的景物作为描写对象,饱含理趣而又不失诗意,因而既深刻又自然,耐人寻味。再读《城南二首》(之二):

水满横塘雨过时,一番红影杂花飞。

送春无限情惆怅,身在天涯未得归。

如果说《城南二首》(之一)是抒发自己虽然宦游四方,却守志不回的情怀,那么此首则表达了曾巩浓浓的思乡之情。这两首七绝最具有他在福州诗歌创作的风致。

曾巩诗记地方名胜的,尚有名作《夜出,过利涉门》:

红纱笼烛照斜桥,复观翚飞入斗杓。

人在画船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

利涉门是唐末时开辟的,其门在福州城内安泰桥北。《闽都记》卷二载:“唐天复元年(901),王审知于子城外环筑罗城,北永安门,南利涉门。”涉利门外有护城河,河上跨有吊桥,即今三坊七巷之安泰桥。此为福州著名的商业区,“人烟绣错,舟楫云排,两岸酒市歌舞,箫管从柳荫榕叶中出”,颇有南京秦淮河风貌。

这首诗用凝练的诗句描写夜月江边利涉门一带“红纱笼烛”“复观翚飞”的繁华夜景。诗人首句写晚间出城的景色,次句仰视城楼之高,三句“人在画船犹未睡”系近河所见,“犹未睡”说明诗人思绪万千,不能入眠。诗末以“满堤明月一溪潮”作结,用语虽很平淡,但极为传神,读之有景色清幽之感。这充满诗情画意的美景,让诗人在画船上心潮如溪潮一样起伏。

估计此诗应作于元丰元年(1078)夏秋之间。时福建混乱局面经过一番整治,已基本平息,社会秩序恢复正常,人民安居乐业。曾巩连夜出城巡视,看到此地寻欢作乐的人犹未散尽,颇有感触所作的一幅江边月夜图。再如《薛老亭晚归》一诗:

终日行山不出城,城中山势与云平。

万家市井鱼盐合,千里川原彩错明。

座上潮风醒酒力,晚来岩雾盖钟声。

归时休得燃官烛,在处林灯夹道迎。

诗中写了福州城内三山的景色,也写出福州滨海的特色,“万家市井鱼盐合”,显示了当时福州鱼盐贸易的盛况。此诗《元丰类稿》失载,辑于清人郭柏苍所撰《乌石山志》卷二中,当是曾巩在乌石山薛老亭和朋友们置酒游玩尽兴而归所作。

3.为官一载,八闽永忆南丰

曾巩在福州除了写江山形胜的风景诗外,还有咏物、送别、谢人、赠茶等诗篇。

饮茶在宋代成为一种时尚,以茶互相赠送成为社会上人际交往中的普遍现象。福建是全国最重要的产茶地之一,曾巩在福州写了多篇有关茶的诗篇,如《寄献新茶》《尝新茶》等。他将新茶寄往京师给继母朱氏夫人品尝:“京师万里争先到,应得慈亲手自开”(《寄献新茶》)。再读这首著名的《闰正月十一日,吕殿丞寄新茶》:

偏得朝阳借力催,千金一胯过溪来。

曾坑贡后春犹早,海上先尝第一杯。

正月有闰月的不多,但曾巩在福州任上的元丰元年(1078)恰是闰正月。

曾巩在福州的咏物诗中最有名的是《荔枝四首》。福州气候温润,土地肥沃,盛产荔枝。曾巩品尝之余,对这种南国水果很是喜爱。他发现闽地的荔枝并不酸,但唐人杜甫、白居易所咏荔枝的诗歌中都云荔枝酸甜,他品尝后,才知杜甫、白居易写的都是蜀中荔枝。由于他要借对荔枝的描绘传达自己的情感,所以全诗写得形象生动,婉曲多蕴。其一、二两首尽力描绘荔枝的色态,三、四首则分别写荔枝的畏寒特性和芬芳气味。其一:

剖见隋珠醉眼开,丹砂缘手落尘埃。

谁能有力如黄犊?摘尽繁星始下来。

前二句写剖开荔枝和弃掉皮壳的愉快心情,后二句描绘荔枝采摘下来之不易。说荔枝是“隋珠”“丹砂”,又发挥想象说它是从天上摘下来的繁星,可谓极尽比喻形容、夸张想象之能事。其二:

玉润冰清不受尘,仙衣裁剪绛纱新。

千门万户谁曾得?只有昭阳第一人。

一、二句形象地把荔枝的内看外观、色泽光耀描绘殆尽。后二句概括地运用唐人杜牧《过华清宫》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把荔枝和这首名诗联系起来,使人感到荔枝的珍贵和吃荔枝之不易。

其下二首,一以“绛縠囊收白露团,未曾封植向长安。昭阳殿里才闻得,已道佳人不奈寒”来写荔枝不能耐寒的南国习性;另一首则以“金钗双拜玉纤纤,星宿光芒动宝奁。解笑诗人夸博物,只知红颗味酸甜”来说明闽省荔枝之甘美香甜。

作者自注:“白乐天咏荔枝诗云‘津液甘酸如醛酪’,杜工部诗云:‘红颗酸甜只自知’,此皆巴蜀而已,不知闽越荔枝不酸也。”末首虽未道出闽南荔枝气味之美,但其甜酸甘味,却在无言含蓄之中,而使人意味之也。诗人对荔枝的描写本身就很传神,但这种描写又是为了借物抒情,以表达诗人对达官贵人骄奢淫逸生活的不满,由于这种感情是隐含在对荔枝形象的描绘中,因而兴味深远,言外之意尤耐人琢磨。曾巩之《荔枝四首》为历来歌咏闽中荔枝的杰作。

海天一隅的生活无疑是寂寞的,曾巩无论如何也排解不了对亲人的殷切思念。当时他因老母年事已高,寄居京中,无人侍奉,而自己与弟曾布羁宦闽、粤,故诗中常发思归的感慨。《乱山》一诗便充分体现了诗人的这种感情:

乱山深处转山多,此地栖身奈远何?

莫问吾亲在何处,举头东岸是新罗。

在曾巩多次恳求下,朝廷终于在元丰元年(1078)批准了他的请求,这一年九月,在他奉召离闽判太常寺入京时,欣然有作《北归三首》,更和盘托出这种心境:

终日思归今日归,著鞭鞭马尚嫌迟。

曲台殿里官虽冷,须胜天涯海角时。

拜捧恩书喜满颜,马蹄遥望斗杓还。

从今步步行平地,出得千山与万山。

江海多年似转蓬,白头归拜未央宫。

堵墙学士惊相问,何处尘埃瘦老翁?

这三首诗不但写出曾巩奉命北归急欲与亲人团聚的喜悦,也道出了他在福州忧郁情绪的一面。曾巩以为在京师为官一定胜于在地方为官,认为从此便走出了千山万水,来到广阔的平地。不过,曾巩想得虽好,但到最终也没能实现愿望。这自然是后话。

曾巩在福州任上曾有《凤池寺》一诗:

经年闻说凤池山,蜡屐方偷半日闲。

笑语客随朱阁上,醉醒身在白云间。

溪桥野水清犹急,海岸轻寒去却还。

为郡天涯亦潇洒,莫嗟流落鬓毛斑。

好一个“为郡天涯亦潇洒”!此诗轻松活泼,平淡自然,情深婉约,情趣盎然,足见曾巩在福州任上心情是愉快的,而且对“京师盛闻治声”也是有一定“得意”的。

曾巩知福州的时间前后仅仅一年多,但他的政绩和诗文却广在八闽传诵,至今成为佳话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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