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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016年，是中国古代著名戏曲作家汤显祖逝世400周年。巧合的是，这一年同样也是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两位大师级的剧作家，一位在东方，一位在西方，都留下丰富而宝贵的文化遗产，成为本国以至世界戏剧史上的重要财富。 盛夏的北京，不仅被伏天的暑气笼罩，同样也被一波戏曲演出的热潮烘托得无比热烈。国家大剧院从7月到9月安排了七台大戏演绎汤显祖的临川四梦。7月中旬，上海昆剧团的《邯郸记》、《紫钗记》、《南柯记》、《牡丹亭》连续演出，老、中、青三代昆曲演出艺术家为观众带来一场又一场的视听盛宴。这也是临川四梦罕见合演。7月末，北方昆剧院的《牡丹亭》登陆国家大剧院。8月末到9月初，苏州昆剧院的青春版《牡丹亭》再次来到北京，连演三晚。随后，江苏省昆剧院知名青年昆曲演员单雯、施夏明领衔主演的《南柯梦记》也将再次与观众见面。作为昆曲爱好者的我，以无比激动的心情购买了《紫钗记》、《南柯记》以及三场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票。演出的精彩自不必说，现场观众的热烈程度也颇使我欣慰。爆满的剧场、长久而热烈的掌声、为数众多的年轻观众都让我感觉到，汤显祖的名作通过昆曲的形式表现出来，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和欣赏，甚至心灵的震撼和情感的共鸣。 这大概是纪念汤显祖的最好方式吧。 可是我为什么还是要问“我们如何纪念汤显祖”呢？ 如果说演出是一件艺术品，那么对它的接受和欣赏只是第一个层次；理解与体会，甚至说对我们有什么启示，则远远高于第一个层次。我们纪念汤显祖，显然不能只登上了一节台阶，就兴奋地说我们看到了蔚为壮观的全景，在每一个层次上，都会看到更广阔也更独特的景色。要理解汤显祖，首先要了解他独特的经历和人格。 一、“绝代奇才”与“狂奴” “绝代奇才”这四字评价，恐怕是不能轻易许人的，但是明代著名戏曲家、戏曲评论家吕天成却将这四个字送给了汤显祖，此外还加上了一个同样高的评语——“千秋之词匠”，可见汤显祖的同时代人就已经对他有着非常高的评价了。 汤显祖出身书香门第，祖上四代都很有名望，出身于这样家庭中的汤显祖自然自幼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5岁时便进家塾读书，12岁能作诗，14岁补了县诸生，21岁中了举人。中进士后到南京太常寺任一个闲职，一面和江南文人切磋，一面研究学问，投身创作。弃官回乡后，更是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据考证，《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大概都是在这个时间段内创作完成的。 说汤显祖是“绝世奇才”，如果仅仅在戏曲创作上有所建树恐怕还是不能完全符合这个称号的。汤显祖不仅精于戏曲创作，还精于古文诗词，对于天文地理、医药卜筮等也颇有研究。此外，他还特别关注戏曲的排演。汤显祖更为重视戏曲的内容，认为不应该被曲律所束缚，他说“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辞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模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特别是他与以沈璟为首的偏重形式格律的吴江派作家进行的论争，更能体现汤显祖的创作倾向。瑕不掩瑜，后世确有很多人批评汤显祖不通曲律，随意用韵，不利于配乐演出，并且对他的作品进行修改。但从汤显祖作品的整体成就来看，“绝代奇才”这四字他是担得起的。 “狂奴”二字说得是汤显祖洁身自好、耿直、蔑视权贵、富于批判精神的性格特征。众所周知，汤显祖仕途不如意的重要原因是他拒绝与当朝首辅张居正合作，给张居正的儿子做陪衬以利于其考取进士。在文坛上，他反对复古风潮，不屈从于王世贞的地位和势力。在思想上，他特别推崇当时被看作“异端”的李贽。汤显祖的性格多少显得有些锋芒毕露，显示出其风骨。这样的性格特征与他作品中体现出来的叛逆精神、批判精神等是相符合的。 不管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在汤显祖身上都适用。明朝中后期社会风气的转变、商品经济的发达、市民文化的兴盛、阳明心学的广泛影响等等因素都对汤显祖以及他的“临川四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反过来，汤显祖生活的时代，正是昆曲从产生到走向兴盛的时代，汤显祖的作品对于昆曲艺术的推动功不可没；同时，他的作品还对后世的戏曲、小说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些都是他不可磨灭的贡献。 不了解汤显祖的生平和特殊经历，就无法真正理解他的作品。这显然应该是理解、纪念汤显祖的第一步。 二、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临川四梦”——《邯郸记》、《紫钗记》、《南柯记》、《牡丹亭》都有涉及“梦”，但是四部传奇中梦的作用以及作者对于梦的具体处理是很不一样的。“四梦”的具体内容在这里没有必要转述，下面只是就四个梦境的不同谈谈我的看法。 四梦中梦境最短的是《紫钗记》，第四十九出说到霍小玉偶得一梦，梦见黄衫客送她鞋。鲍四娘解释说“鞋者谐也，李郎必重谐连理。”为李益和霍小玉破镜重圆埋下伏笔。这个梦虽然短，而且设置虽然略显突兀，但是对于情节的转折起到了巨大的推进作用。此梦之后，黄衫客解救李益，与霍小玉破镜重圆；卢太尉被治罪。全剧很快以大团圆的结局结束。《紫钗记》中的梦虽然对于情节有过渡作用，但从整个剧本来看，这个梦功用不大，对于全剧的结构也没有什么影响。所以总体来看，《紫钗记》还是着重于现实，梦境的作用很微小。 其次是《牡丹亭》。《牡丹亭》中的梦特别典型的是杜丽娘的《惊梦》，当然，柳梦梅在《言怀》中也说他曾经梦见一女子，但那只是他的转述，剧本中并没有梦的场景出现。虽然《惊梦》篇幅也并不长，但是这一出的作用非常巨大，可以说是一个转折。正是在这个梦中，从前从未相遇，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也不会相遇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二人邂逅了，并且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梦醒之后，杜丽娘寻梦伤春，抑郁成疾，香消玉殒。柳梦梅则因为梦到杜丽娘而改了名字，后来赴试寄居梅花观中，和杜丽娘的鬼魂相会。继续演绎出人鬼之恋以及复生重逢等情节。而杜丽娘的性格特征和这样一个闺中少女对于爱和性的追求也在《惊梦》一出中得到全面的表达。可以说《牡丹亭》中的梦不论在情节上还是思想上都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接下来是《南柯记》。《南柯记》的梦境至少跨越了20年。淳于棼醉酒误事被革职，整日借酒消愁，一日梦见大槐安国使者接应，称他被国王招为女婿。随后淳于棼与瑶芳公主成婚，恩爱非常，又修筑瑶台供瑶芳公主避暑；任南柯太守，政通人和。堪称人生赢家。可是檀罗国太子围困瑶台，瑶芳公主病中受惊，以至于香消玉殒，虽然令淳于棼一时痛苦万分，但是国王封给他的左丞相之职以及相应而来的权势让淳于棼沉醉其中。同琼英郡主、灵芝夫人和上真仙姑日夜厮混更让淳于棼醉生梦死。不料大红大紫之下暗流涌动，右丞相借天象之变进谗言，使得国王决定解淳于棼之职送其回家。淳于棼落魄归家，大梦初醒，原来侍童刚刚烹得茶来。淳于棼在梦境中过上了另外一种人生，现实中没有觅得美女，于是梦中便有瑶芳公主；现实中被革职，于是梦境中就有任南柯太守和加封左丞相；现实中没有建功立业，碌碌无为，梦中就有任南柯太守政通人和，百姓颂扬其功德。可以说淳于棼的梦就是现实的反面。但梦醒之后，梦的作用却远没有消失，他执迷不悟，到契玄禅师的道场燃指祈请妻子升天、大槐安国一干人等升天。瑶芳公主现身后，二人倾诉恩爱之情，淳于棼要随瑶芳公主上天，两人拉拉扯扯最后被禅师的无情剑劈断。淳于棼看公主的定情之物，原来竟是槐枝和槐荚子，方才悟到四大皆空，最终立地成佛。淳于棼的梦境也很现实，成与败、名与利、勾心斗角样样不少。梦醒之后的疑惑与纠结也突出了他不愿接受现实的心态。《南柯记》中的梦巧妙而有震撼力。 《邯郸记》中的梦最长。卢生被吕洞宾催眠，进入梦境，在梦中他娶富家千金崔氏，此后历经考场、官场沉浮，有春风得意，也有一贬千里，最后位极人臣，纵欲而亡。大梦惊醒后黄粱米饭尚未熟，便是所谓“黄粱一梦”。《邯郸记》中梦的结构与《南柯记》类似，但是对于梦的解读却很深刻，汤显祖在《邯郸记》中表现出的是梦的无法掌控性，而只得任由其发展。 对于梦的描述或者借助梦来达到创作需要在中国古代文学中还是很常见的，但是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各自不同，各有侧重，构思精妙，意蕴丰富，确是难以达到的高峰。理解“临川四梦”中梦境的深刻内涵，对于理解汤显祖的思想是有巨大价值的。 三、昆曲与“临川四梦” 我们谈汤显祖，谈“临川四梦”能够与昆曲这种艺术形式截然分开吗？显然不能。汤显祖的时代，昆曲正在蓬勃发展，他的剧本也被改编成昆曲剧目得到广泛传播。而今年国家大剧院的展演也全是昆曲，因此“临川四梦”的内容和昆曲的形式很大程度上已经合体，没有昆曲的表演，剧本就无法活化，相信大多数人也不会去看剧本。 “临川四梦”中被搬上昆曲舞台最多的是《牡丹亭》，有人统计过，就改编和演出次数来看，其余三梦加起来恐怕也无法超过《牡丹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其余三梦就不如《牡丹亭》，它们也应当得到应有的重视。所幸上海昆剧团对“临川四梦”进行了全面的编排，并且分四场合演，这是少有的盛事，也是一场视听盛宴。演员实力自不必说，而从布景到道具也都十分精致。比如利用书版作隔断或背景，既照应情节，又分隔空间，很有创意。 各大剧院对于同一出戏的排演也不相同。比如江苏省昆剧院的《南柯记》布景更写实，用从舞台上方吊下来的柱子等道具来模拟大槐安国等特定场景，更有玄幻色彩。而各剧团的《牡丹亭》也有所不同。观看不同的昆曲演出以及同一剧目不同剧团的演出都可以让我们对于昆曲，对于剧本，特别是昆曲对剧本的演绎产生深刻的理解。因此，纪念汤显祖绝对少不了对于昆曲的传承和创新，“临川四梦”只有在不断的展演中和改编中才能不断迸发新的活力，从而被人们所接受。好在近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欣赏昆曲，年轻观众增多，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而今年格外多的演出也为人们接触汤显祖，接触昆曲提供了很好的舞台。 四、汤显祖的相关研究 这一部分主要是学术界面临的一些问题。汤显祖是这样一个重要的戏曲作家，对于他以及他的作品的研究对于文学、社会、美学、艺术等内容都有重要的的意义。简单来说，对于汤显祖本是一个全才，对于汤显祖最辉煌的成就——“临川四梦”研究得比较多，但是对于他的诗词、文赋以及其他内容研究明显不足。学界有一些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是研究还比较滞后。另外一方面，即便是在对于“临川四梦”的研究也是不平衡的。对于《牡丹亭》的研究最多，成果也最多，但是对于其他三梦的研究相对来说就较少。这种不平衡的状况也应当引起足够的重视。 汤显祖著作的普及也是一个问题。近些年来《汤显祖全集》以及相关的整理著作都出来了，但是比如我想单独买一本《南柯记》还是比较困难，对于剧本的校勘、注释还不够。剧本里面的文辞有的甚至比诗词还难理解，又大量运用方言俗语等，因此精良的校勘、注释是十分必要的。我们纪念汤显祖，学界也要加强研究，把不足的地方不上去，让汤显祖的作品以一种相对容易接受的方式普及到民众中去，这是很急迫也是很重要的。 以上只是我对于如何纪念汤显祖的一些浅薄的看法。从知人论世到了解作品的内涵，再到欣赏承载它的昆曲艺术，再到最后的学术研究，纪念汤显祖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参与的活动。只要你对于这种古典文化抱有热情和期待，那么你就一定会被它的美深深打动和感染。 曲强 2016.7.27于齐齐哈尔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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