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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旧体诗词复兴”的思考

 杏坛归客 2020-02-16

这一炉温暖的余烬
——关于“旧体诗词复兴”的思考
           □谢轶群

    如果说有一个文学品类最“对不起”读者,那肯定非新诗莫属。深受千年诗歌雨露浸润的中国人,在当代几乎陷入“无诗可读”的困局,当代诗坛上那些或晦涩不堪,或怪诞离奇,或粗淡如话的作品,使新诗离我们的审美期待越来越远,除了一小批爱好者和坚守者,新诗几乎淡出了大多数文学读者的阅读范围。
    与新诗的尴尬相反,古典诗词一直未曾远离广大读者的视野,而且,近年来逐渐兴起了一股旧体诗词的创作热潮。早在2006年下半年,我就采集、整理出这些数据和现象:“到今年(指2006年,下同——编者注),仅中华诗词学会的会员就有1万多名,除去西藏、台湾,全国其他各省、区、市和香港、澳门都有诗词学会,再加上一些市县的诗词组织,粗略估算,每年参加诗词活动的不下100万人;从诗词刊物来说,公开与内部发行的有近600种。中华诗词学会编辑的《中华诗词》,发行量已达到2.5万册,跃居全国所有诗歌报刊的首位,是新诗核心刊物《诗刊》发行量的近一倍!另外,《人民日报》‘大地’副刊破天荒地有了诗词版,文化部主管的《文化月刊》也在今年二月份出了诗词版,《芙蓉》这样的纯文学大刊也开了《新人旧体》专栏,连续两年都推出了不少网络诗词作者。在此情况下,今年10月安徽马鞍山召开的李白诗歌节上,连新诗理论批评名家谢冕、张同吾等都不由感叹诗坛‘变了天’。”
    如今已过去四年多,旧体诗词比之那时只热不冷,而且出现了个人编印、出版的旧体诗词作品集渐在社会上流行的新气象,“旧体诗词复兴”论在各种相关研讨会上及报道中被频频提及。
    旧体诗词会复兴吗?应该看到,旧体诗词在民族审美心理中的积淀极深,其典雅语句、和谐音韵和清丽风格等早已塑就中国人的基本审美趣味。尽管白话文早已代替文言文,旧体诗词的创作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就失去了“合法性”,但旧诗在现当代还是得到了延续。由于对诗歌传统持激烈“决裂”态度的现代新诗始终和读者处在隔膜疏离的状态,重温旧体诗词又给人更多一份亲切,旧诗创作和研读的队伍可能会越来越大——这都是事实。但要说“复兴”,则未必有那样乐观。
    首先,旧体诗词和读者的审美期待不冲突,但这种形式和现当代社会生活内容的冲突却不可调和。今天频繁出现在我们生活里及最能体现时代特征的事物能写进旧体诗词吗?比如网络、股票、动漫、公交车、高尔夫球……这些词汇如果写进“七律”或“念奴娇”,会出现怎样的戏谑效果?不能设想,“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换成“握手自兹去,轰轰奥迪鸣”还能有那份诗意,更不用说“mp3”、“WTO”、“VIP”、“IT”这些当代习语写进旧体诗词后会是何等不伦不类。现当代人所写的旧诗,几乎一律规避了现当代特有的生活内容,只能在古代生活和现代生活的“交集”上做文章——现代有、古代也有的东西,才可写进旧体诗词。可以写清风明月、离愁别绪,百货大楼、坦克导弹、哈根达斯却不可入诗。旧体诗词产生于古代的时代土壤,又深致地表现了那个时代,它与它所在的时代是紧密相连的。既然旧体诗不能反映今天所在的时代,又能有多大的发展空间和多强的生命力呢?
    有论者对20世纪的旧体诗词进行了认真梳理研究,思考过去人们对新文化运动之后旧体诗词创作的估评是否过低。曾在云南民族大学任教的陈友康教授,在该领域用力甚勤,他指出:“20世纪诗词中的不少优秀之作已经完成了经典化,它们像古代佳作和新诗中的优秀作品一样传诵人口,滋润了人们的精神世界,涵养了人们的品格节操。”对于易受质疑的旧体诗词艺术创新性问题,陈友康先生在云南大学讲学时说,20世纪的旧体诗词还是得到了新的发展,例如在陈寅恪的诗中,旧体诗词前所未有地出现了对“自由”的诉求:“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1930年《阅报戏作二绝》),可谓“时代精神的高点”。这固然是旧体诗词中全新的气象,然而也应该看到,“弦箭文章苦未休,权门奔走喘吴牛。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这首诗前两句写情境,后两句议论说理,完全是宋诗“理趣”的套路,艺术上没有创造,是一首思想价值大于艺术价值之作。而文学的第一属性毕竟是审美,没有新的诗艺创造,首先只能被看成是有文采的思想史文献。另外,还有人把闻一多、郭沫若等著名现代诗人后来的“勒马回缰作旧诗”看成是旧体诗词魅力依旧强劲的证据,其实一个“勒马回缰”就反映了旧诗的式微——诗是青春的事业,诗人们在最具创造力、最有艺术雄心的年轻时候,把诗思和心血都献给了新诗,待过了这个黄金年华,再投身旧诗,创作者便成了“前诗人”的集合。“诗之思”换成了“思之诗”,作品的思想性压倒艺术性也就顺理成章。因此从创作主体上说,旧体诗词也不可能还有旺盛的生机。
    回看今日旧体诗词创作状况,何尝不是随兴赋写者多,胸怀文学创造理想者少?何尝不是个人圈内传阅、友朋唱和者多,引起文坛和社会注目、广为传诵者少?何尝不是抒发古典意趣者多,流露现代思想意识者少呢?
    在近年“复兴”起来的旧体诗词创作中,其中一个几成“主流”的艺术风格曰“老干体”。部分“老干体”立意僵化、套话连篇、内容干瘪,习惯性紧跟时政,并且多数格律紊乱。“六十岁月响春雷,万亿民众沐朝晖”、“小康社会期全面,科学发展开新篇”云云,最上“台面”的经常就是这样的语句。平心而论,这倒不一定就是对“附庸风雅”的讽刺,相反可表现出这一群体的健康情趣和文化追求。“老干体”及其他套路老旧的诗词流行,实为千年旧体诗词硕果累累,后人意欲创新困难重重之故;即便毫无“老干体”气息,面对历史上多如恒河沙数的诗词佳篇,在这一体式内,今人还能做到写得不让人产生“似曾相识”之感吗?从理论上说,任何艺术都会有它的“极限”,即经过长期发展而表现力、创造力发挥殆尽之时,也就是这种体式开始被取代之时。
    王国维说得好:“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宋元戏曲考序》)旧体诗词在总体上,就是已走进历史的“一代”。它在今天的绵延,只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对文言文成功“刹车”之后的惯性滑行,或曰是古代伸进当代的一条“小尾巴”。这个古色古香的火炉虽然还有些温暖,但炉中装着的却是充分燃烧之后的余烬。很多人热爱旧体诗词当然是好现象,但据此认为一门已成历史的文学品类会复兴,是违背了文学发展规律的看法。新诗不受大众欢迎,不等于旧诗就会成当代诗坛的主流。
    实际上,不管新诗旧诗,整个诗歌本身都是处在衰落期的文学体裁,现代文学的主体早就是小说;而从更广阔的范围看,自电影电视出现并蓬勃发展后,文学也已从文艺王国的王座上让位了。经营好自己的旧体诗词爱好,增添生活情趣和传统文化素养,同时坦然豁达地看待这种文化艺术上必然的代际嬗变,不奢求旧体诗词的“复兴”,思想意识上更不因沉迷古典而走向抵触现代事物和思想,则善莫大焉。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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