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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边吏边隐的“中隐”,究竟算不算一种圆滑的处世方式?

 青于墨啊 2020-02-16

仕与隐,山林与庙堂,历来是古代士人面临的一个困难抉择。这两个“对立面”的行为主要是由于受儒家和道家思想的浸染:在前面的文章中,我提到过,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读书人很难摆脱儒家思想的影响,文士们莫不想“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通常被奉为终极人生目标;但是,兼济天下这条路却没有那么好走,甚至充满危险,一旦“兼济”之志遇挫,文士为保持人格尊严的独立与完整,往往会选择归隐田园或者退隐江湖。道家提倡顺应自然、清净无为的思想便占了上风。

那么,归隐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好方式吗?归隐之后就不会出现新的问题吗?应该说,隐居在精神上虽然能安慰仕途失意者焦虑的神经,但是真正意义上的隐士,应该住在深山老林,躬耕采食为生,物质上十分贫困。况且荒郊野外常有野兽出没,一个不小心就有性命之忧……尤其是在生产水平低下的中国古代,若真的隐居,吃穿用度需要自己新力亲为的话,想象一下,当真是很艰难的。(其实,即便是现在,想要出去隐居也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不瞒你说,我看了某博主所谓的“隐居生活”,种菜、自制桌椅啥啥啥的,分分钟给我劝退了,只剩下“心所向之”。)所以,我们会听到“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之类的呼喊。

那么,仕与隐,这两个看似对立的两方,如果能结合起来就完美了。没错,凭借中国古人的智慧,早看穿了这一点,即产生了所谓“吏隐”或“朝隐”——虽居位在朝,内心却淡泊恬淡。

“朝隐”的典故就与春秋时的柳下惠有关(扬雄《法言·渊骞》),可以说这种做法是相当久远了。后来的历朝历代都不乏此种做派的人物,士大们真正向往的是那种物质上优裕、精神上自由的隐逸生活。试看:

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亨羔豚以奉之。蹰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与达者数子,论道讲书,俯仰二仪,错综人物。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

简单总结一下:居住环境优美,有大量奴役、不用辛苦劳作,经常可以呼朋唤友来大吃大喝,然后可以做一些诸如弹琴这样高雅的事情,并且有充足的精力钻研养生之道。这段文字出自《后汉书·仲长统传》,应该说,这就是“向往的生活”了吧,试问哪个中国古代文人不想成为仲长统呢?

话不多说,现在把镜头切到唐代。在这个相较开放的王朝,仕与隐的那种矛盾已然降到更低。虽然自高宗、武后朝起形成了大规模求贤取士的风气,开元年间,朝野上下推贤进士为共识,并且有浓厚的礼贤下士的政治空气,寒门士子的春天来了,盛唐求仕之风盛行,此时期文坛上随之出现一股的求仕文学创作热潮。大诗人李白就是其中的代表,他的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你一定熟悉。与此同时,以归隐求得美名进而有望被推举于朝的“曲线救国”也应运而生,即“终南捷径”。即便身在当朝,也有大量亦官亦隐的文士。

盛唐时期有这种政治环境让士大夫们积极进取,努力争取建功立业。而到中唐时期,内忧外患频仍,各方斗争激烈。混乱的政局势让士大夫动辄无所适从。那么,自适、自保就成了中唐文士重点解决的问题,这也是白居易曾经面临的难题。

《旧唐书·白居易传》记载:“白居易,字乐天,太原人。北齐五兵尚书建之仍孙。”白居易的出身为小官宦世家,年少时期受家族影响,谙熟儒家典籍,原本也是设计一条通过科举跻身社会上层的人生道路的,他在贞元十六年一举登第,开始长达 39 年的官宦生涯。本以为可以在政治上有一番大作为,热血青年白居易撸起袖子想要对这个世界作出改变时,然而却受到巨大的阻力。

(元和)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旧唐书·白居易传》

白居易遭贬,从表面上看,是由于说了不合时宜的话,上书请求彻查武元衡遇刺的做法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但其实武元衡被杀牵涉到几个大的藩镇势力,情况非常敏感与复杂,朝中大臣无人敢说话,“出头”的白居易因此引来了各方的敌意。加上平时看白居易不顺眼的人又以《赏花》《新井》两首诗(这两首诗没留存下来,因为白居易的母亲就是在赏花时掉井里淹死的,那么写这样相关的诗就是不孝。)攻击白居易不孝,引发的道义上的议论,很明显就是“欲加之罪”了。

白居易被贬谪为江州司马,同时开始反思。逐渐在诗歌中体现出对官场的厌倦,并开始有了退隐的思想。一方面,中小官吏家庭出身的白居易深知生活贫困的苦楚,他无法毅然绝然地隐居;另一方面,社会的黑暗,官场的腐朽,他又无法抛弃知识分子的良知去随波逐流。再加上对以往的隐逸思想作了改造,“中隐”思想由此产生。

不做朝官而做地方官就是这种思想的体现之一。熟悉白居易的朋友大概知道,白居易因“武元衡事件”被贬之前,在宪宗手下主要做的是左拾遗,左拾遗属于谏官,就是专门给皇帝提意见的,并且是宪宗跟前的“红人”(详情见文末链接)。“武元衡事件”之后,白居易有意远离纷争,甚至主动请求外任。可以说,前期的白居易虽然官不算大,但是距离政治斗争很近;后期的白居易表面看来位高权重,但其实却与政治斗争距离远了。

特别是大和三年(829),五十八岁的白居易写了一首《中隐》诗,正式标举“中隐”思想: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体钱。

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

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态欢言。

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

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寂寞山林的小隐与喧闹朝市的大隐,显然要“与时俱进”、适时调整,白居易所追求生活方式是“中隐”。尤其在晚年,白居易“隐”在闲散官、分司官,洛阳虽名为留都,却实同地方,无长安复杂政治环境;分司官少有公事,所以白居易既无政务缠身,又无是非牵扯;洛阳还有许多名胜可供游玩,且当时的好友如裴度、刘禹锡等人也在洛阳居住,当然还有不菲的俸禄使得这种悠闲舒适的生活有条件成立。

“中隐”强调身心自然结合,不再执着于寂寞的山林或喧闹的朝市,沉溺于山水园林之乐中也未尝不可。或许换个说法:官还是要做,只是内心中由对国家、民族、政治命运的关注转为对适意生命状态的关注。形骸向外顺着世间法规,内心却追求着自我平衡。

所谓“隐逸”被赋予了新的内涵,更重视从心迹上构筑精神世界的乐园,而不去纠结外在形式。白居易所标榜的“终岁无公事,随月有傣钱”两相调和美的中隐生活,在当时是得到中唐士人的普遍认同。好友刘禹锡赞曰:“散诞人间乐,逍遥地上仙”。白居易死后,唐宣宗李忱写诗悼念他说“文章已满行人口,一度思君一怆然”。可以说,白居易在当时名声上并没有折损。

而到了儒学逐渐兴盛的宋代,白居易的这种仕与隐两手抓的行为就受到质疑了,朱熹说:“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官职。诗中凡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地涎出。”朱子这话真挺尖酸刻薄的,甚至刻薄得有些可爱,白居易怎么就提到“富贵”口水都止不住地流呢?

前面的文章中我提到过,宋人对于一个文学家的评价是要基于他的品格的,他们坚持从“人品”看“文品”,能让宋人挑不出毛病的无非就是陶渊明和杜甫了。当然,这种以儒学为主导的理学在明清两代更是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因此,明清的文士多半也是看不上白居易的。

但是,值得玩味的是,正是北宋文人发展了白居易的“中隐”理念,当时朝廷一方面拉拢读书人,另一方面也对文人进行反复无常的迫害。对朝廷的失望感与儒家的使命感交织在一起,是北宋文人矛盾而痛苦的普遍心理。

白居易是一个复杂的人,北宋的一些文人也是很复杂的。“中隐”可以看作是一种平衡机制,调节文士的政治需求与归隐追求之间的矛盾。这其实可以和我之前提到的陶渊明在北宋时期重新发光结合起来看,集体慕陶一定与时代环境有关,但是由于自身与社会的种种限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洒脱地去归隐。

白居易最终没有选择彻底的归隐,未尝不是为后代文人提供了平衡险恶仕途与闲适人生的方式,同时也为文人保持相对独立的人格创造了可能。苏东坡甚至将“中隐”发展为“心隐”——外在形式已然不重要了,关键在于心境。

严格地说,“中隐”的做法的确有些圆滑,但是仔细想一下,我们中的大多数,也许穷极一生都是在与平庸做斗争的。“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历尽沧桑之后,能保持初心,未尝不算是一种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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