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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诗心该往哪里安放

 昵称48898074 2020-03-01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诗心该往哪里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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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诗心该往哪里安放

一个多月来,连续有几家刊发诗歌的平台杂志,约我写点关于时下的诗。我都表示感谢,回绝了。

有所不能。

仍然有许多朋友热心地将某些诗歌转过来,我都认真读。诗大致有两类,一类积极向上,一类回归内心。写诗的人大致也有两类,一类吃文字饭,一类只是业余所为。作者介绍也有两类,一类各种级别的领导,各种奖的获得者,一类只是写诗的人,有的甚至连介绍都没有。

有的诗还在,有的诗删了。

写到这里,看看窗外,云湮星隐。但只要有光,总会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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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诗心该往哪里安放

晚饭后,用了两个多小时,翻读了上百种文学史,作家传记,诗歌评论。对古代的现实主义诗歌,无一例外,都给予了高度褒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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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不引述任何一本书的此类褒扬文字,是怕引起读者误解,认为我只是就这一段引用的文字得出这结论。事实是上百本书,无一例外。读者若有兴趣,可以找出任何一本包括小、中、大学的教材在内的书,谈及古典文学,均对现实主义诗歌给予高度褒扬。而那个现实主义,均不包括台阁体文字,在所有课本里选录的古代现实主义诗歌中,找不到任何一首台阁类的作品。

杜甫三吏三别名贯古今,《石壕吏》入选中学课本。可以设想一下,杜甫如果是站在石壕吏的立场角度来写这首诗,这首诗会是什么样子?他还写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假设他是站在朱门的立场角度上,来写同样的事,他该怎么写、写成什么样?

所有诗歌,以及文学,其本质的东西,是共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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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诗心该往哪里安放

两个多小时重温古代文学史尤其是诗歌历史,之后,又用两个多小时重温了南北宋的两场著名诗歌案件:乌台诗案,江湖诗祸。

两宋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巅峰时期,精华如此,糟粕亦如此。

北宋时的那一个著名诗歌案件:乌台诗案。因为主角是苏东坡,在中国诗歌史及中国文祸史上,都是鼎鼎有名。各类古典文学读本中多有介绍,网上也能查到。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诗心该往哪里安放

简单来说,就是苏轼写的文章和诗,被人检举,说他是通过文字来讪谤朝廷、宣泄不满。因为这个案子是在御史台受审,御史台衙门内遍植柏树,人们习惯上将御史台称为柏台。柏树上常常有乌鸦栖息筑巢,于是柏台又常常被称作乌台。

乌台诗案,由此得名。乌鸦躺枪,无辜地占得此案首字。

被罗织成苏轼“谤讪”之罪的诗文,共有六十多处词句,我在下面抄录几首: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

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山村绝句·之二》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

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山村绝句·之四》

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

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

——《和述古冬日牡丹·之一》

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

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

——《赠孙莘老》

四首诗中,第三首是纯粹的咏物诗,第四首是赠友诗,咏物诗中稍稍有点哲思,赠友诗则有些人情凉薄、遗世独立的感慨。前面两首《山村绝句》,确是写到时事,按苏轼自己的供述,是影射到了当时宋神宗力推的新政盐法和青苗法。

咏物诗若没有点哲思,便只是画像,不耐吟读。写诗赠人,岂能没有感慨。两首写到时事的诗,都只是苏轼将他看到的真实情况,用诗的形式记录下来。

对给苏轼罗织罪名的人来说,诗中是不是有哲思、感慨,是不是真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哲思、感慨,以及真实写照,都没有讴歌神宗皇帝的赫赫圣威,都没有对当时时政的欢欣鼓舞,反而借事指陈弊端,借感慨发表牢骚。

在当时的一片强兵富国、形势大好中,苏轼的指陈时弊、发表牢骚,便是罪过。

由此,乌台诗案兴起。由此,苏轼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颠沛流离。也写下了一路的诗歌,为后世留下一段段诗坛佳话。

但我们每一个后世读书人都知道,这不是苏轼的耻辱,这是那个时代的耻辱。这也不是当时所宣称的铁案,苏轼诗歌的价值,在每一个国人的心里,不是那个落满乌鸦的地方用宣判书的方式,就可以盖棺定论的。

乌台之外,有人心;人心之外,有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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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诗心该往哪里安放

稍稍知道些古代文化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古代的朝廷,绝大部分政府职能,都集中在六部的手里:吏部、礼部、户部、兵部、刑部、工部。苏轼一个人,就当过三个部的一把手: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未到职)。他已经是那个朝廷之中,最大的官之一。

我有一套完整的《苏东坡全集》,以及几十本有关他作品的书籍。苏轼一生著述,可谓洋洋大观,其中工作性的内容也不少,但包括他的工作性文稿,他被人极口称道,以及种种选本中选入的,基本上都是关注时事,以及发表感慨的。他关注时事的视角,也都是站在小民的立场角度上,他从来没有奉劝小民,站到更高的立场上去理解顺应当时的神宗新法。他的牢骚也都来自内心,他当时的影响力遍及天下,但他从没自我要求主动往庙堂之路上带领。

上千年来,这位居庙堂之高的诗人,以其赤子之心,召唤着一代代后世读书人。

据说,苏轼临终之前,他的三个儿子在床前垂泪,苏轼说:“哭什么?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必不会坠入地狱。”

一生行事,不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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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宋代是自秦以来,整个帝制时代中,对知识分子(文人)最友好的一个朝代。整个南北宋加起来三百多年,很知名的文字狱并不多见,并且很快都能纠正,死人也极少。

但分处南北宋的两场文字狱,却代表了中国文字狱的两种形态,也大致反映了中国历史上两类文人的命运处境。

说两类文人,是以他们的境遇地位而论的,并不是说他们的价值观相背离。凡是能够被罗织到文字狱中的文人,价值观大致是相同的,都是因为写出了当朝所不喜欢的文字,都是让当朝疑神疑鬼、又羞又恼。中国历史上一直有豢养的御用文人,他们才真的与文字狱中的文人是两类人。那些被豢养的文人很少进入文字狱,也许,他们的文字不配与文字狱中的文字相提并论,也许,他们写出的文字本就谈不上文学。

这是有史为证的,古往今来,御用作品乃至于圣上亲自撰写的作品,绝少能够进入文学史,绝少能够被读者所热爱,古往今来诗歌写作数量第一人乾隆先生,他的作品就很难被人记得或者提到。

北宋的乌台诗案当事人苏轼,身历三部尚书,高居庙堂之上,却从未忘却小民,他的诗,也直面民生。他给我们提供了身在高位、依然不能摆脱文字狱的例证;也让我们对宋代的宽松文化风气有直观的认识:文人不唱赞歌,依然可以走上三部尚书的高位。

但世上写诗的人有那么多,更多的诗人走不到高官的位置,甚至于小官也做不成,最多能混迹到公门中吏的位置,万千诗人,终生只能沉沦于红尘烟火之间,终生只能是一介布衣,一介草民。他们无权势、无公职,每日碌碌,奔忙于柴米油盐间。同时,他们也有一颗写诗的心,也写出了笔下千般变化、摇曳多姿的诗篇。

在历史上,直至今日,这样的草莽诗人,仍是诗界的大多数。

来于江湖,长于江湖,吟咏于江湖。既不仰食庙堂,也不赞美庙堂。然而,文字狱的罗网,也从来不曾远离过不赞美的他们。

南宋的江湖诗祸,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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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的江湖诗人,实际上从头到尾,也没有与庙堂背道而驰的意思。他们的作品,基本上没有指斥朝政的内容。当然,他们大都是卖文字甚至卖力为生,自食其力,也没必要去赞美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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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草莽之间,诗歌的风雅让他们相互知名,但大多并不相识。书商先后刻印《江湖诗集》多种,江湖诗派的名字由此而来,并不是这些主要是散处江南(不是现在狭义的江南)各地的诗人自己取的名字。他们的诗歌合在一起,以及偶尔的聚会,也基本上只是诗艺的交流,以及性情的互通。他们的作品充满红尘烟火气,以致让庙堂之上的名家们斥为“尘俗”。尘俗的他们,大多并不关心朝廷大事,眼界主要集中在身周的生活中,作品也主要是写这样的尘俗生活。

但只要是与生活有关了,就无法不与现实见面,只要与现实见面了,就无法不有自己的认识和评判,只要有以上这些了,就算提供了可以罗织罪名的条件。手中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文字狱高手们,就可以施展手段了。

几乎是同时代的南宋文人罗大经所著《鹤林玉露》中,记载了这场江湖诗祸的原委:

“宝、绍间(宝庆、绍定年间),《中兴江湖集》出,刘潜夫诗云:‘不是朱三能跋扈,只缘郑五欠经纶。’又云‘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敖器之诗云:‘梧桐秋雨何王府,杨柳春风彼相桥’。曾景建诗云:‘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乱时多’。当国者见而恶之,并行贬斥。景建,布衣也,临川人,竟谪舂陵,死焉”。

景建是曾极的字,曾极也是两宋的两场诗祸中,唯一死于诗祸的人。不过细究起来,他也只是死于贬谪之地,并非直接处死。所以我才认为宋时的这两场文字狱,虽然在中国文字狱中很有代表性,却也是历史上所有有些影响的文字狱中,处置最轻的。大宋是中国历史上皇帝血脉传承时间最久的一个朝代,并且传统文化登峰造极,有其原因。

曾极这首让他直接被贬间接送命的诗,标题是《寄陈正己》,全诗如下:

扊扅深闭断经过,倒摺尘编且卧痾。

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乱时多。

吟成楚些翻愁绝,鬓染吴霜奈老何。

心铁正坚思急试,忆君中夜起悲歌。

无论怎么读,无论怎么解释,这首诗也只是格调低沉、牢骚多些而已。不得不佩服那些文字狱工作者们,居然将之罗织成“影射时政”的“谤讪罪”,一个诗人的生命,就在这个罪的处罚中悄然逝去。

江湖诗祸的其他诗作,也大致如此,后世作者曾将他们获罪的作品与所得的罪名一一对照,在多部著作中做过多番详细研究,结论均是风马牛不相及。

但及与不及,即不是诗人判定,也不能由作品证明,唯一的准绳,只有诗祸制作者的嘴巴。

北宋的三部尚书苏轼,与南宋的江湖诗人,时间相隔百余年,职位相差天与地,都因为笔下的诗,进入同一的狱。

苏轼的庙堂之高,让他无法不对时政有所反映,他的下狱,只是因为他的看法,不是庙堂之上的人所喜欢的。

江湖诗人的江湖之远,实际上让那些诗人们,对时政并无多大关切,他们只是真实地抒发自己的感情,然而,他们所抒发的感情,也不是庙堂之上的人所喜欢的。

于是,他们殊途同归。

只是,无论是诗人自己,还是给他们罗织罪名的诗祸制作者,在当时,都没有想到,为诗人们招来罪祸的诗歌,却给了他们永远的荣耀,照亮中国的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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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诗心该往哪里安放

写这篇稿子,付出了很大的精力,用足了三个深夜,大量翻(复)阅各类文学史、评论集,以及苏轼和江湖诗人的作品集,也对本文的内容反复涂改、重写。最终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完整表达了我的思想。

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无论忧时与否,在做出表达的时候,可以纡曲,不可昧心,这应该不算过分的苛求。

苏轼完全可以不对盐法和青苗法发表真实看法,以他的才华,把那几首诗往相反的方向写,不是难事。但如果那样做了,他就不是苏轼,他临终时的“我平生未尝为恶”,也就不会引起后人的垂泪,共鸣。

搁笔之时,打开窗子看看,九霄之上的那片天,就曾经笼罩在两宋的上方。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诗心该往哪里安放

二零二零年二月二十三日深夜起

二零二零年二月二十六日凌晨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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