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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籺、发籺、鸡窝籺

 欧式林 2020-03-02

去年秋天到北海访友,过合浦时跟诗人朋友短聚午茶席间上来一碟米糕,切成均匀齐整的长方块,调味汁外还层五花肉丁、海米、木耳、香菇做成的馅料顿时眼前一亮,这不是那多年未见,日思夜想的家乡美味吗?朋友介绍说这叫盖籺是合浦特产听了不觉暗笑。就像活在一元论世界里的人会相信绝对真理,动辄以为自家的东西是唯一的人真的不少比如在上世纪中叶的本人,在那么信息不怎么通畅的年代,曾认为沙田柚是家乡独有的奇珍佳果,本乡有他乡必无,自豪了近二十年。

合浦人叫盖籺的小吃,另有个名称叫千层糕,在我家乡叫簸箕炊。每年端午、中秋重阳这些年节,外婆会夜里淘一大桶米,第二天清早米已经泡好,便拉我把米抬到巷子里的豆腐坊那豆腐坊是盲人福利院办的用盲人做不怎么需要眼力的活,比如推磨。大石磨很重学龄前的我够不着也推不动的。已过了六旬的外婆架起弓箭步嘎吱嘎吱推起来颇有行云流水之势,我的工作是拿勺子往磨孔里加米添水。雪白的米浆从磨缝里渗出,在磨槽里汇成涓涓细流,流入木桶里。米浆抬回家在下的角色转为烧火童子,外婆把圆形小簸箕放进锅里,水烧沸后淋上一层米浆,盖上蒸几分钟,打开盖子再淋上一层,再蒸再淋,反复好几次直到簸箕里盛满,盖子再揭开时一个层层叠叠的簸箕炊就大功告成了。

匮乏时代少有调味品,吃米糕也没有太多佐料,加酱醋淋上几滴花生油,撒些蒜蓉葱花,奢侈点的加些咸菜。调味虽然简单石磨米浆加私房厨艺,口感细腻爽滑,远非现在的机器制造能比。

籺是稻米等谷类碾粉或磨浆后制成食物的统称。直到1990年代,籺还是八桂大地的大众食品。用大米制作的食品里,想必没有比籺更丰富多彩的了。不同的做法不同的形状、不同的吃法、不同的味道,还有不同的名称糯米籺,田艾籺、粉皮籺、寿桃籺、簸箕籺、煮汤籺、菜包籺、水籺、粽籺、糖心糍、糖板籺、槌挞籺、灰水粽、糯米糍、发籺……等等各种版本

1980年代,物质生活逐渐改善,籺的档次也水涨船高那些年在老家山村里赴宴,都有机会观摩亲戚们做寿桃籺。寿桃籺用的是糯米粉,程序跟做包子相似。打好的籺粉在簸箕里堆成中间凹下去的火山口状,倒入沸水,搓成籺团,炒熟的馅料放进捏好的籺坯里,籺模按成寿桃状入蒸笼。木板雕成的籺模,不知道哪朝哪代的作品,阴刻出寿桃的轮廓,还有些装饰纹包好的籺往模里按,倒出来时成了切为两半的桃子状,正面饱满,背面细腻平滑。为了防粘,簸箕上铺上荷叶。蒸笼里出来时咸味甜味各有标识咸味的馅料有猪肉、绿豆、虾仁、韭菜、香菇、萝卜丝,甜味的馅料有芝麻、椰丝、花生、毛艾、冬瓜糖和莲藕。寿桃籺是通用的风俗食物,做寿用,婚嫁喜事、祭祖供神、乔迁进宅也用,籺面点上红印以示喜庆,分发给贺喜的亲朋友。

现在很少二月节了。年幼时二月节是蛮重要的节庆。这么说的理由是如同中秋有月饼,这天一定是要吃艾籺的。开春时节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农历二月初二这天,总会跟家人到田间采艾草艾草叶子粉绿色,花朵白中间绿,全身长满绒毛采回家后去掉梗和绒毛,叶子焯水后剁碎,加糖煮开,倒入糯米粉,揉成粉团后切成小块,包上馅,垫上荷叶或者芭蕉叶蒸熟。艾籺有种很重的草味,厨房里蒸着籺满屋子飘着艾草香气的同时,父亲拿红绳子捆上一束艾草,扛凳子挂门楣上,有祈祷风调雨顺驱邪的意思仪式感满满的样子,也让人觉得吃艾籺有某种不可言传的神秘意味

计划经济时代,粮店里凭票供应的粘米1毛多一斤,糯米卖两毛多属于高消费。国营食品店里也卖糯米粉做的籺,晶莹粉白,甜甜糯糯的,馅料是花生芝麻这款在别的地方叫白瓷籺的好东西,家乡话叫糯米糍。地处桂东南的家乡属丘陵地带,坡地上广种木薯。种木薯人工与肥料成本都低产量高是最便宜的食物但木薯粉做的食物里也有让人甘之如饴的那就是虾公籺。虾公籺是为数不多油炸籺,木薯浆舀进铁制的小圆盘里,撒葱花后再铺一层浆,放上虾仔,入锅油炸籺受热后自行脱落到油里,用筷子翻动,炸至颜色金黄时捞出来沥油。虾公籺是街边小吃香脆可囗,虾的美味夹着葱的香味菜市场里有固定的摊点是上学途中诱人的风景。

现在认识字的人都不多了吧曾是日常食品的籺,已然是需要寻寻觅觅才吃得着的地方特产了。籺起源于何处何时?通俗说法是跟粽子的来历一样年初一不杀,寒食节不生火作为过节的预制食品。也有说法是南越地区的先民以祭祀祖先神灵,祭完神再祭活人嘴巴哪样祭品不是人吃掉的呢。童年时家里有除夕前几天做籺摆年的习惯,重阳祭祖,发籺至今还是不可或缺的标配。

十几年前游荡非洲,从南非北上穿过好国家往非洲大陆北端尽头的地中海方向走。非洲是个神奇的地方,富人可以富得把黄金当衣服穿,穷人一天只吃一顿。走过南部非洲的市镇,内陆的博兹瓦纳、赞比亚,还是沿海的纳米比亚或者安哥拉,人们都在吃一种叫撒匝的主食。跟咱们的千层糕技艺比撒匝的做法超简单了烧开一锅水,倒入玉米粉或者木薯粉,一直搅拌直到煮成很稠的糊状,接着再反复散粉,直到搅不动凉下来时近似块状就是撒匝了。尽管简单些,到底煮成了一定形状是籺吧。走遍千山万水在遥远的非洲见到山寨版的童年食物地球果然是圆的吃撒匝是不用餐具的,直接用手抓,蘸上酱汁放进嘴里。用惯了刀叉筷子的人,对手抓饭这么豪放的进食方式或者会不以为然,其实手指感受食物的温度与质感,是很奇妙的感觉老实说我还多少感觉些回归自然的诗意。撒匝的配菜有蔬菜、豆子、胡萝卜、土豆,奢侈点的会有肉。

老去不堪寻往事。常说精神不朽,思想永存,作为爱吃主义者,我总认为永恒世间的惟有食物。生命一息尚存,食物须臾不可缺少。有的食物只属于一代或者几代人,人去了,食物也跟着去了。对食物的留恋,如同对人的怀念,说是眼不见心不念,终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有位做医生的朋友说,所谓男欢女爱,其实是细菌作怪情侣接吻10秒交换了8000万个菌体,俩人体内菌群越来越趋同,于是有了感情依赖与夫妻相。从某种角度说,不也是吃下肚子的食物塑造了我们,培养出对早年食物的感情依赖吗?有位认识多年的非洲朋友,在广州做了十几年贸易,时常说他想念家乡的撒匝。我也时常想念童年时吃过的籺。家乡还在,籺却不在了也许我还会去合浦吧不去一个地方可能有一万个理由如果要去,有一个就足够了。

本文原载《红豆》杂志2019年第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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