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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秀:我的仲夏夜之梦

 qiaodan2300 2020-03-03

一、游子兮归来

苏秀:我的仲夏夜之梦

自去年以来,我就一直盼望着施融回国。

小施是1979年从部队转业考进我们厂的。他聪明、勤奋,配戏肯动脑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股争强好胜的劲头,从来不肯服输。因此我非常喜欢他,觉得他是我厂年轻演员中的一块可造之材。所以在我担任印度片《奴里》译制导演的时候,第一个让他配了男主角。随后又在我厂当年的重点片《雾之旗》中再次让他配了男主角。

那部戏是有当时在我国非常受欢迎的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这对金童玉女。在当年的文代会上放映过,给大家的印象很深。所以陈叙一厂长还特别召集了我们几个导演开了一个会,嘱咐我们务必把这部戏搞好。说人家会对比着看,搞不好会影响整个译制片的声誉。我当时并没有感到什么压力。首先我认为自己对演员不会看走眼,相信施融有这个能力。其次我的演员名单是陈厂长批准的,就说明他支持我的选择。在那时,如果我有大胆的设想,就会有人支持;肩上的责任,也会有人分担。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时光啊!

1984年我退休离厂,但是不管我到上海电视台译制部,还是到上海电影资料馆,我所执导的译制片,小施几乎都是我男主角的首选。例如,好莱坞名片《飞越疯人院》《后窗》《普通人》等等,直到他去美国留学。

即使在他离开上海之后,遇到有些戏的时候,我还会想:“要是小施还在上海就好了。”正如我在遇到某些戏的时候,会想:“要是邱岳峰还在就好了”。但是老邱已驾鹤西去,不能复返。而施融却是可以回来的呀!

虽然他去国外后的十八年间,我们从未中断过联系,不过也就是一年里通两三次电话,互相寄一张贺卡而已。

从去年起,越洋电话才频繁起来。共同的眷恋和共同的向往,使我们有了说不完的话题。

他说:“等我回上海,我们再一起搞一部戏吧。”这个话题我们反复说了几乎半年。可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它会实现。

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机缘巧合的事。四月份,中央台《基因之战》剧组找到童自荣,希望这部戏在上海做后期配音工作。小童又找到了我,我则像一匹老马,听到了号角声,忍不住又想到战场上去冲杀。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到底年岁大了,精力有限。幸亏李丹青愿意跟我一块干,才接下了这部戏。

这部戏有两个男主角,小童也提出,由他和施融两人来配。当我在越洋电话中召唤小施:“你快回来!我这里有一部戏等着你配呢。你想配吗?”他欢呼道:“我太想配了。”

终于,盼到了5月21日。这是施融从纽约回到上海的日子——

傍晚大雨滂沱,小车在雨中疾驶,一路上电闪雷鸣。我说:“不要飞机不能在上海降落啊!”有人就说:“如果飞机在杭州降落,那我们就把车开到杭州去。”

不过当我们一行人赶到浦东国际机场的时候,飞机已经准时到达了。我的同事小程挤到出口处的人群中去等他,我则坐在大厅中的长椅上等,交通台的主持人金蕾则等在外面的小车里。终于,我看到他推着行李车过来了。

我依稀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迎上前去,和他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就互相打量着。对方还是十八年前的故人吗?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削、清秀的青年了。我无法在瞬间跳过十八年的岁月,接受眼前这个陌生的施融。我也无法在镜子里判断出自己衰老到了什么程度,因为我是看着自己一点点变老的。可他的变化太突然了。好在我们一直在通电话,他的语调和笑声,我还是感到亲切的。当然,外貌的改变并不重要,重要在于我们是否还有共同语言。

我的仲夏夜之梦就这样开始了!

二、录音棚中的团聚

苏秀:我的仲夏夜之梦

2004年6月3日是我们《基因之战》后期配音开工的日子。

我早早地来到了电影资料馆。录音师沈雁也早早地来了。随后,施融也到了。曹雷、沈雁她们欢呼着和他互相拥抱。

倒是林栋甫他们男士之间,反而羞于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有人喊:“快看!谁来了?”施融回过头,却愣在了那里。是狄菲菲站在门口。我拉过她来:“菲菲,这是施融。”“这是狄菲菲。”1986年,小施离厂后,菲菲进厂,他们当年是失之交臂。现在,终于见面了。在这次的连续剧中,他们配夫妻。两个人都是留学生。小童配美国医生,和小施是情敌。在剧中,他们有着纠缠不清的感情戏。

剧中,中美两国生物学家,为了抢救病人,摒弃前嫌,奋不顾身。在戏中施融和童自荣都是被歌颂的人物。这部连续剧,人物众多,我一共请了二十几个配音演员。他们多半是我当年的老搭档。有些人也都多年不见了。所以,候场室内,老友重逢,欢声鼎沸。录音室内外空气中都流淌着快乐。有人说,录制现场,就像在过“团圆年”。

尤其让我高兴的是,当我坐到录音台前的那一刻,我所有当年工作时的感觉,全都回来了。好像我昨天还在录戏。施融也一样,一下就进入了状态。沈雁说:“你们的基本功大概已经渗入骨髓了。”这种感觉真是美妙!

另一点让我高兴的是,经常活跃在配音话筒前的那些人,他们不光是速度极快,而且也没有忽略感情表达的细腻。像金霖、赵屹鸥、魏思芸、计泓、刘家桢、刘彬、倪康等人,在表演上还都有了很大的进步。他们并没有像我曾经担心的那样,追求了速度,而忽略了质量。并没有被目前市场上流行的粗制滥造之风所腐蚀。所以,合作起来得心应手,非常开心。

也就是说,可以做到又快又好!

我们这次录音的速度不算慢。十一天录了二十一集。平均一天两集,可以算是上海配音界的平均速度吧。

这次是我头一回采取多轨录音的做法。早在八十年代,我听说德国译制片就采取了多轨录音。当时非常羡慕。这次经过实践,更觉得有种种的优越性。

多轨录音有着无限大的自由度。可以分,也可以合。最大的好处,是不必让所有的人耗在那里。可以极大地节约劳动力。又可以提高效率。不过我认为,同场戏的对手,还是应该一起录。演员之间的交流,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火花。这是没有对手相互刺激的情况下,所不可能出现的。

可林栋甫对所有新生事物均持“反对态度”。他刁难我说:“没有对手,让我跟谁交流?”我告诉他,施融就在隔壁录音棚,你耳机里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跟他搭戏。他说:“那也不行,我看不见他人,怎么搭戏?”小沈不理他那套:“小林,对准话筒,试一遍声音给我听。”他又感慨起来:“好久没有人叫我小林了,这一叫,真显得我年轻啊!”大家就是这样一边说笑一边工作,享受着录音棚中特有的快乐。

在我第一天录童自荣和狄菲菲的戏的时候,我不停地在给小童提各种要求和建议:要他声音放松、要他情绪再饱满些、要他为病人再焦急些,而且还要他安抚菲菲,叫她“不要太担心”。总之,要把他纳入汤姆·莱恩的状态中去。菲菲说:“好久没这样录戏了,真像回到了过去。”我问她:“是好呢?还是不好呢?”“当然是好了!”菲菲的话像一股春风,简直让我陶醉了!原来怀念那时的不光是我呀!

有一天,陈兆雄迟到了。他自知“罪孽深重”,事先带了一大包香蕉和冷饮来,主动争取“宽大处理”。随后刘家桢来了,我说:“我让你几点到?”他:“说十点。”“那现在呢?”他说:“十一点了,因为昨晚录像搞得太晚了。”边上立刻有人教训他道:“来晚了还敢强调客观理由,自己说,怎么罚?”他可怜巴巴地表示:“我身上一共就八十五块钱,我拿出七十块钱请客,总得给我留十五块钱坐车吧!”丹青说:“迟到了,还想坐出租回家?给他留五块钱,坐公共汽车回去。”还有更狠的,“一块钱也别给他留,叫他走回去,看他下次还敢迟到。”迟到罚款是我们多年来的老规矩。不过这次,大家嘴上说着过了瘾,也就饶了他。

老朋友在一起工作,连相互间的调侃也是甜蜜的。这就是我可爱的配音班子!

当年在我为《为戴茜小姐开车》配音时,就知道扮演戴茜的演员杰西·坦迪已经八十岁了。她是年龄最大的奥斯卡影后。当时我就企盼,我也要工作到八十岁。没想到,现在我真的也快到这个年纪了。真要感谢中央台给了我这个机会。

十一天的紧张工作结束了。聚餐、拍照,依依惜别。没有人知道,下次重逢,究竟在什么时候?

但是,这个梦真美呀!

三、七月四日的盛宴

苏秀:我的仲夏夜之梦

当我在中国配音网上,看到网友们为邱岳峰和毕克建立的纪念馆和墓碑的时候;当我在赛人先生给我的信中,看到他称我们为“直立行走的人”的时候,我真的感到“受宠若惊”。感到我们几十年的工作,真的是得到了特别丰厚的回报。

虽然过去在工作时,也接到过许多观众来信,也看到过在邱岳峰的追悼会上有那么多不请自来的影迷。可我真的没想到,在我自己已经淡出了这个圈子的十年之后,连我自己都不再关心这个事业的时候,居然还有那么一批观众仍然痴心不改,还那么热情地怀念着我们八十年代的作品,怀念着我们这些老的配音演员。他们不但熟知《简·爱》、《尼罗河上的惨案》、《佐罗》、《虎口脱险》这样的影片,甚至像《天鹅湖》这样一部小小的动画片,他们说起来也如数家珍。

当我看到有的网友说:“那两只小松鼠简直可爱得没法形容”时,我禁不住眼睛湿润了。当年,程晓桦曾为了配这个小松鼠,冒着损伤身体的危险,在人工流产第二天就来工作。我们怎么劝她她都不听,一定要配这个小小的角色。我和录音师李建山为了能找到小松鼠奶声奶气又叽叽喳喳的味道,同时还得让观众听清台词,把录音车加速到各种速度反复试验,直到满意为止。我们当年的一片痴情,能换来今天观众的恒久喜爱,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呢!

因此我深埋在心中的译制片情结,又被唤起。我对工作的向往,又被点燃。所以,我想见这些可爱的影迷,也想让他们见见他们所牵记的施融和沈晓谦。这就是我和“中国配音网”的站长穆阑筹划了半年之久的“施融见面会”的由来。那天陪同见面的有童自荣、曹雷、沈晓谦、富润生和我。本来尚华也说要来的,可他那天早上突发心脏病不能来了。不过并不严重,用药后就缓解了。

有个网友形容见面会的会场“一进门就感觉到满坑满谷的快乐”。怎么能不快乐呢?网友们见到了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配音演员;我们见到了一直厚爱我们、支持我们,我们事业上的知己。

网友家干说:“上译作品之所以好,不单是主角好,而是每个群众都好,是整体好。”老富接过话茬说:“我们那时每个人都能配主角,也都愿意跑龙套。”曹雷则激情洋溢地念起了她写的一首小诗《女人乙》。诗中讲到她配的一个角色,没名没姓,只有三句话一声笑。尽管她在影片中不过一闪而过,但她也应该有自己的身份、经历,以及对人、对事的态度。也同样是需要认真对待的。

应主持人的要求,我简单地介绍了《基因之战》的故事,并告诉大家在戏中小童和施融配的是情敌。这引起了大家一片欢笑。我们互为对方表演了节目。首先由童施二人各自朗诵了一段《基因之战》的独白。然后是一位瘦瘦的青年反串女声,学了我《尼罗河上的惨案》中黄色作家的一个片段。他实在学得很像,刚开口说了一句话就获得了满堂彩。

小童和曹雷表演的《蒲田进行曲》片段,他们又哭又笑,激情四溢。获得了全场最热烈的掌声。

网友弋舟展示了他特别编排的一部短片。其中汇集了尚华、曹雷的《总统轶事》,富润生的《金环蚀》,童自荣、施融的《茜茜公主》,我和小童的《尼罗河上的惨案》,最后则是曹雷在电影《年轻一代》中告别上海的一段戏。我看完全够资格做成珍藏版了。

中间休息,大家就更忙了。签字、拍照,一个都不想错过。站长穆兰还得替没能来的人索要签名。小施说这辈子都没签过这么多的名。

休息后,话题沉重起来。一个网友说:“现在很多译制片质量极差,与其看这种垃圾,我情愿看字幕。”本来就神情抑郁的童自荣听了这话,更是感慨万千,抚今追昔,几近哽咽。我不得不打断他。

振兴译制片是个太大的话题。从长远来说,译制片是不会消亡的。中国话是我们的母语,它的亲和力、表现力,我们对它细微之处的领会,是其它任何语言所无法取代的。正如翻译小说是不会消亡的一样。小施说:“二十年一个轮回。”但愿他说的有理,而会场气氛依然压抑。

主持人张帆点名要沈晓谦表演节目。晓谦说:“我已离厂多年,台词早都忘了,给大家唱个歌吧。”

晓谦是1986年进厂的,我已经退休了。有一次,曹雷导演的一部法国喜剧片《糊涂警官》邀请我去配音。那时晓谦只有二十几岁,一张娃娃脸,浓眉大眼,很俊朗,一副聪明相。没想到他却能配那个糊涂的中年警官。他糊涂得自然、到位,把我的喜剧细胞也都激发出来了。那种心气相通的合作,令我至今难忘。随后我总是请他配难度特别大的戏。他则总是笑笑说:“苏老师又要考我了。”他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配音演员。他离厂我觉得实在太可惜了!

今年春节时,他曾向我许诺:“你有戏需要我,随叫随到,一分钱稿费也不要。”这次《基因之战》没有特别合适他的角色,但我们还是在这个聚会上团聚了。

也许,今生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合作了。但是只要我知道他心中那一棵小小的火苗还没有完全熄灭就可以了。

最后是施融先用英文,再用中文朗诵的《草帽歌》,又把大家带进了伤感和怀旧的氛围中去了。

该是散会的时候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四、梦醒时分

晓谦于九日离沪,施融于十一日返美。

小施临去机场前打电话来辞行。我说:“祝贺弗兰茨皇帝访沪圆满成功。”他哈哈大笑,接口说:“这都是皇太后的照应和安排。”于是我们一起开怀大笑。

我终于从梦中笑醒过来。

仲夏已经过去,酷暑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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