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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天地 | 马道衡 | 走,吃糕去

 香落尘外 2020-03-14

走,吃糕去

文 :马道衡  / 图源:堆糖

版式设计 / 湛蓝

 1.

我的成长史是部吃糕史,吃糕记忆为丝带,以事件为珠,串起历史项链。

糕味拉开成长史大幕。

我在宫殿由胚胎变成人,自然熟悉母亲味道。糕味是母亲味?!

唐河起源于恒山一峰戗风岭,一路汇合山沟水,奔向鹿鸣山,奔向河北,奔向海河入渤海。鹿鸣山南八里许,有汤头温泉,温泉隔山那村叫湾子。村前小河发源汨(谐音没)泪坨,秦孟姜女沿长城寻夫到此哭没泪,故名汨泪坨。河自西过我村,遇山向北拐成胳膊弯,故名之湾子。

乡俗是农耕社会维持秩序的文化密钥。

人不管活得成功不成功必经两步。经母亲精血孕育十月,勇敢出口登临世界舞台,人生大戏开幕;经社会洗礼退场于母亲——大地洞穴,算谢幕。

乡俗:不管穷富,人出场与谢幕仪式定在糕味中举行。其后的满月百岁生日圆锁(12岁生日),及每年经历的节日: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秋腊八,及重要日子:升学就业乔迁婚礼都由糕来主持。吃糕,必给左邻右舍各送七个糕。为什么是七?没考证出来。

迅翁写《社戏》,记录水乡庸常生活。坐船去看戏,顺路偷豆子,一物质,一精神。看戏是农村的节日,村里写(订)了戏,人们磨黄米面,压粉条,做豆腐,请十里八乡亲友来看戏,糕又是主持。童谣为证:

拉拉锯

扯扯锯

姥姥门上唱大戏

搬闺女

叫女婿

小外甥你也去

俺不去

俺怕油腥嘎啦气

吃了个糕撑倒了

喝了碗滚水起来了

母子拉手,做扬合拉锯动作,歌声浑厚清脆糅合,合唱对话动作糅合。

演员吃住各家。演员的一个水袖,一个秋波都含着糕味。

糕味是家乡文化密码,母亲孕育孩子时,这密码便编进孩子文化基因图谱。

 2.

乡人喜吃糕。

恒山横亘晋北,雁门关东山岭,土地贫瘠,生活不易,干活需扛得住饥饿。地块零碎,不适生长经济作物,莜麦黍子豆子对土地气候要求不高,人们就种植这些作物。莜面黄糕性子山石般坚硬,吃一顿受半天苦不饥饿,受苦人安心干活。

乡谚说得好: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二十里的荞麦饿断腰。

糕高同音。恒山人智慧地拿日常吃食解决心灵困顿。

饥饿史第一糕页,糗而尴尬。

八岁生日吃了8个糕。其时还没兴起“8”象征“发”。我这个顽童不会玩符号抽象化思考。我炫耀吃了8个糕,伙伴们喊我大肚坛,忽觉脖后颈凉嗖嗖的,掉头便见表舅可怜我的眼神。

思维跳到表舅另一次可怜我的眼神。

表舅是老师,兼管学校后勤。逢周末,家住外村的校长回家,在粮食或瓮箅做记号。表舅不露痕迹拿粮,与天明爷、我父亲凑学校伙房,喝糊糊搅块垒炖稠粥充饥。饥饿催我脚闯进厨房,每次吃个肚圆。一次进去,他们都仰头,碗停在嘴边看我的滑稽样逗笑我。表舅放碗苦笑,没给我吃。我害怕得心抽搐一团。父亲黑拉脸,放碗下地走了。表舅眼蓄可怜:“你爹没喝完一碗糊糊呢。”表舅跳下地追父亲:“别吓着孩子。”表舅拉回满脸羞愧的父亲。表舅盛碗糊糊,递过来,喝这碗。我执拗地跑了。回家放声大哭,妈问清原委,说,你爹一辈子清白,爱面子,你天明爷哥哥是村主任,不缺粮。你大表舅县委书记,能救济他。他俩可怜你爹,才想出这法。你一点事儿也不懂!

想到此,虚荣心被表舅眼神“啪”地 戳破。羞赧。自责。生日糕,全家人都吃饱了。我吃到第5个时,父亲说,慢点,别噎着。今儿谁都吃个饱。

表舅的眼神给我心底烙了个疤。就像我家的牛夏天上五台山场回来时,腿弯烙的疤。我是吃不饱的人,没有炫耀资本,唯有努力学习工作,才能吃饱饭,报答父母。

从此,我不再炫耀什么。

3.

村不大,十家九亲。糕是诸事主角,就有了专业糕匠。

村里办大事绪,油糕油腥气便氤氲村子上空,树木上、屋脊蹲兽上蹴着的鸟婉转歌喉唱歌,回应油腥气;村子里跑着的狗皱鼻嗅油腥气。圈里的驴“嘶嘶”鸣叫,骡“扑棱棱”打着响鼻,牛昂头“哞哞”,羊“咩咩”低咩着回应糕的香味,顽童们呼啸着循味去看红火。

糕匠叫高增。父亲让我叫他老表爷。老表爷的儿子传生和我同岁,我直呼其名,老表爷听了不恼:别听你爹酸文假醋穷讲究。

老表爷用大升子挖黄米面到特大号磁盆,按比例兑入水搅拌,两手把面搓成块垒疙瘩。这工序叫擦粉。然后把粉掬进笼屉蒸。蒸熟后,提溜住笼布四角把糕提到瓷盆,老表爷攥起碗大拳头捣糕。糕糯黏,沾手,早有人递过一瓢冷水,老表爷捣一下糕,揪住糕翻身,把手伸进冷水浸浸,再捣。这道工序叫搋糕。刚出锅的糕烫手,老表爷的手被烫得通红,老表爷的脸也通红。冷。烫。冷。烫。老表爷的汗滴进糕盆。蒸糕爷,我给您擦把汗吧。老表爷搋着糕笑问:啥?我又喊:蒸糕爷。老表爷笑着低头,我用他脖上搭的白毛巾擦擦他头上的汗。糕搋得精软时,老表爷在糕上摁个凹坑,倒满油,两手沾油在糕上抹一遍。我问,这个泊儿就像肚皮窝儿(肚脐)。蒸糕爷脸上现出忸怩神态,左右看看,笑说,小鳖子就是聪明。

这时候,女人们围过来包糕。说,老表爷摸人肚皮呢。

长大后,读资料得知,恒山风俗做糕时,在搋好的糕上摁个泊儿,就有肚皮窝儿的意蕴。

  老表爷用铁铲裁片糕,搓条揪剂子,抟了抟小剂子,往长一拉。来,再叫声爷。给你按个小脉机儿。我们哄地散了。

  村里孩子闹矛盾时,会狠劲喊对方爹妈的名字。一孩子爹叫高朴,乳名日国儿。母亲李鲜梅患甲状腺,脖子吊个肉瘤子。我编曲撩逗他:高朴日国儿李鲜梅,脖子吊了个吊溜当锤。我们跟传生闹矛盾,我琢磨高增是个蒸糕手,干脆叫蒸糕爷吧。伙伴们撩逗传生时便喊,蒸糕爷。

家乡办白事,人主最难缠。人主即娘家侄。乡俗讲究,人主必须出难题刁难主家,以验主家对父母孝顺与否。那个吃压倒一切的年代,不讲究吃菜,吃饱即可。糕性硬,吃饱可管一天不饥。主家尽力请好糕匠蒸糕,招待客人,特别招待好人主。终席前,派红案黄案师傅端拿手菜花样糕点敬献人主,人主吃得香,心里一喜,会派给师傅们一人一红包,主家心方安。红包是对主家办事的肯定。

村里同时几家办事绪,就及早抢订蒸糕爷。

糕匠在村里极有地位:给人们主持分家。解决邻里争端。买卖牲口时当牙子。来了换粮食、卖瓜果蔬菜的主持以物易物之间的订价。红白喜事时当知客。给年轻人说媒……

糕匠就是个乡绅。其地位凭做糕手艺得到。

糕是村子的主宰。

曾以蒸糕爷为原型构思了个小说。不知是我才浅识陋驾驭不了题材,还是编辑不喜欢这人物,投几家报刊,无果。去年得《五台山》主编梁生智兄汇青眼有加,才刊出。

书本大爷叫书本却不沾文字边,是个羊倌。分开地那年,黍子熟了,书本大爷想吃糕,大娘早晨起来炖上羊肉,怀揣剪刀赶去黍子地剪了些黍子头,回家在大笸箩里捋下黍粒,收拾干净,上锅烘干,上石碾子碾去皮后碾成面,回家做成素糕。书本大爷正好回家,吃着糕,喝着小酒,长哈口气,拍拍肚皮,一脸惬意。人们羡慕书本大爷有个巧手老婆。书本大娘在家地位也高。

4.

1993年,高考头天,妈捎话叫我回老家,给我炸油糕吃,我带着油腥味上考场。考试异常顺利,八月通知书到达, 10月,到晋中学院读书。一个月新鲜感过去,便整夜整夜失眠。姑姑在晋中市工作。表妹与我同校,表妹看我萎顿样,询问原因。我说冷。表妹从家取来一卷被子,及姑姑熬好的中药。一周过去,我还感觉冷,表妹带我去她家,拐进一巷子,油炸糕味扑鼻而来。我笑着说:我知道哪个是你家。我走到一门口说,喏。这家。姑姑笑眯眯看着我,想吃糕了?吃了糕病肯定好了。以后想吃就来。

第二天返校,师兄们围着我夸张皱鼻嗅:啥味?忒香。

王胡(姓王,得名《阿Q正传》)是繁峙人,说:糕味呗。

勋哥说:给咱带点吃吃。

油炸糕现炸才好吃,剩下热着吃,要么坚硬如铁,要么成个油布袋了。王胡说,下周末,谁也别回家,咱们到市里吃糕去。

这周卧谈主题就是糕了。

读中文的喜欢掉书袋。勋哥说,《礼记·月令》记述: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志荣说,《说文》里讲:黍,禾属而黏者也,以大暑而种,故谓之黍。忠厚兄说,《黄帝内经》中说,五谷即“粳米、小豆、麦、大豆、黄黍”。勋哥说,《管子》记载:黍、秫、菽、麥、稻。黍子可是祖先最早种植粮食之一。王胡吟诵《诗·魏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勋哥吟诵《论语·微子》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风高兄慢条斯理吟诵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兴林兄吟诵王安石《后元丰行》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

油炸糕的原料是黍子与麻油。

黍子油菜籽胡麻干旱地长的,山坡贫瘠地长的,边角料地长的,宽展大地长的,不挑土地肥瘦,但须朝阳豁亮。无霜期短,易活。

我与王胡述说着糕的成分:夏天油菜可着劲长,阳光着意涂染油菜花,满坡满梁一泄千里的阵势,黄得耀眼。胡麻低矮,花是碎绿花,不招摇,一坡一坡绿得纯粹。黍子饱吸雨水,阳光也着意熏染,初秋时都黄了。农民们挥镰收割,镰刀“嚓--啦--”“嚓--啦--”嚼着黍子茎秆,嚼着胡麻茎秆。

场面上,摊开黍子,暴晒一上午。中午时分,后生们赤着上身举着连枷打场,“劈--啪--”“劈--啪--”空气颤动,阳光颤动,滚圆的黍粒迎着太阳跳出。菜籽不用晒,拿铡刀铡去茎根,连枷一挨,菜籽荚一张嘴,黄澄澄的菜籽蹦出来。胡麻可是栗色,抓一把油油的。

剥米机剥掉黍皮就成了黄米,经磨面机磨成黄米面。

胡麻与菜籽送到油坊,经过翻炒、磨浆、蒸馏、包垛、槽榨,色泽红黄稠浓的胡油从麻团间隙汩汩流出。

勋哥抒情:那是植物精华,更是农民血汗!

嘴瘾过了五天五夜,终于熬到周六,全舍八人去市里吃糕。八人兵分两路,循榆次大街两边推进,见饭店就进去询问。没有。我叹息:糕在这里就上不了台面?王胡眨巴眨巴眼,倔劲上来了:从小巷找。

找到老城边缘时,隐隐约约糕味曲里拐弯漫过来,皱鼻嗅,糕味消失,往前走,糕味又漫过来。像电光穿过楼房,越过摩肩接踵人们,穿透汗臭味脂粉味汽车尾气味,穿过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冲突而来。我凝神循味走,终于刊见一家“塞北家常饭店”。服务员说有糕,但是素糕,她请出老板。乡音是暗号。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老板说,老乡来了,必得油炸糕招待。叫服务员到超市买豆馅。我帮着包糕,一挨近那金黄澄的素糕,深吸糕味,头脑立马清醒。揪剂子搓圆蛋,捏边抻开。老板满脸歉意,说:来不及煮豆馅了。往糕皮上挤豆馅,把糕皮撩在一起,捏边。鼓鼓的糕卧在手心,舒服剧透。

师兄们吃着外皮脆肉糯软甜豆馅糕,直夸香。每人吃了8个。不擅酒的我陪老板喝到酩酊大醉。老板约我周周来吃:“我及早煮好豆馅,恭候老乡。”

我的病好了。生理恙缘于心理恙。第一次离家那么久远,水土不服,语言不通,我心生焦虑、孤寂,愁发于心散于身,亲情、乡情、友情慰贴了心灵,身体自然无恙。

糕是灵丹妙药,更是安妥心灵的质介。

5.

现在恒山脚下工作。

今天同事分几把糖,留一请柬:马老师来吃糕呀!明天亲戚送一请柬:你侄子外甥圆锁呀!来吃糕呀!又一天,朋友电话邀请:兄弟。哥今儿生日,吃糕来!外地亲朋好友来了,必先带他们去饭店吃糕,再到凉粉店喝凉粉招待他们。

那年,作家王保忠兄来,带他到一家档次稍高点的酒店,一进院,他马上掉车头,说,随便找饭馆吃糕吧。我带他吃了羊肉泡糕。享受糕香,聆听油腥气的文学香,没喝酒真醉了。

恒山人创造一菜道,以恒山产的山蘑,黄豆生的豆芽,油炸豆腐,青菜,粉条,油炸土豆条烩好,把一块素糕埋进去,叫合家团圆。糕担当主角,取团圆意,创造出一种意境。

忙里偷闲回老家看望亲人。母亲岳母一定给我们吃油炸糕。照例会送邻居7个糕。

中午下班,路遇行色匆忙的熟人,笑着招呼:吃糕去?

吃糕去!

看官。走!吃糕去!

作者简介:马道衡,省作协会员  山西省大同市浑源五中教师  小说散文散见于《阳光》 《黄河》《美文》《都市》《北方作家》《五台山》《山西日报》《珠江晚报》等报刊。个人微信公众号”蚂蚁筑,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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