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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右 | 语言的未来

 kantuoga 2020-03-25

语言的未来/左右右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听说大家都是学艺术的,就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就说说屎吧,只有在屎就是屎这件事上基本不会有分歧;当我们在屎里挑饭粒的时候,到底儒家还是道家是饭粒时,才会有无穷无尽的斗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语言是一个历史。你就是提供一个词,我也是带着庞大的互文来理解这一个词的,也就是说,带着无限的歧义和误读,包括创造性误读过来的。事实上每当交流进入细微之地,交流两方几乎立刻就会触碰到一堵巨大的墙:明明是同一个词,到对方那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与回响。没办法,这是语言的原罪。语言的原罪就是,语言本身就是象征,是一套约定俗成的记号组成的系统。其次,每个说话者都是独裁者,都会用自己的理解方式去统一他的认识。这是意识的原罪。

人就是这样一种一定要理解自己的处境并且传达这种理解的动物。最初的语言诞生于命名,指着山,这是山,一个轻盈的发音就把一个巨大的事物带过来了。然后是形象、文字。当语言丰富到可以描述世界时,人类进入神话时代。神话时代是人类的儿童时代,儿童都要听故事的。史诗啊悲剧都是故事的发展与深入,文学诞生了。但想象和虚构的方式肯定不够,古希腊人开始尝试用一种现实的方式去说明事物的终极基础,世界到底是水木土火金构成?还是基于一种几何结构的差异?希腊人首创了普遍性,这是哲学的诞生。当然现实的理解方式也不够,人能感受到却无形迹的事物永远为宗教留有一块地方。凯撒的归凯撒,神的归神,荷马的归荷马,柏拉图的归亚里士多德。之后希腊化时代和中世纪,哲学神学文学占卜,各行各业,各贡献各的。人类好奇心与对世界本质的追问主要由哲学承担。现在我们可以拎出三个关键词了:世界,语言,人。

三个点代表不同阶段和不同哲学的出发和侧重。早期哲学的关注是向外的,世界是个什么鬼,这是本体论阶段。中期像青少年时代,我是谁很重要,人成为认识世界的主体,本体论转向认识论。整个古典时期基本就在世界、人、世界与人的关系上来回,语言也就是个工具。直到有一天我们终于发现无论向外寻找世界的本质还是向内追问人的本质,并不是一个简单地通过语言来表达思想的问题,而是所有这一切——世界、人、思考——就是语言现象。语言不是工具,语言才是本体论。语言哲学诞生了。语言哲学对语言是个什么鬼的穷究,成为哲学继认识论转向之后最重要的转向,从19世纪后期一直到20世纪后期。这个语言学转向非常重要,首先它澄清了许多争执只是语言的而非事实的,就此扔掉了一堆假问题,不再受其纠缠而是奔向真正重要的问题:什么是语言?

当我们追问什么是语言的时候,语言的分化已经相当精细,先不说人文类语言,因为对语言的追问发生在实证和分析领域,也就是数学语言、哲学语言这一类精确性语言。现在我们再次拎出那个三角形:世界,语言,人。首先,存在一个世界。其次,我们认为我们可以描述这个世界的真实存在。但那是从前的看法了,现在我们发现我们的描述只是描述,是语言的使用和符号的应用,与真实的存在之间并没有一个可以验证的符合关系。但是,继续分析下去呢,句子的结构与句子所断定的事实必然拥有某种共同的东西,这种共同的东西就是结构或者说图式。语言能够说出的就是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语言说出了多少,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就有多少。我们对世界的思考是有边界的,这个边界就是语言。

当然20世纪还有现象学,但鉴于现象学主要探讨意识和经验,容易加重我们这边见山是水的玄学病情,我更倾向致力于清晰与明确的语言哲学。专业的讨论是我力所不逮在这里也没必要,因为我想理出的是一个趋势,把这个趋势拎出来就好。为什么要如此强调语言哲学呢?因为语言学转向的年代正是现代主义运动和后现代主义风起云涌的时期,我们从文学绘画电影音乐中都可以看到一个普遍性,就是,各个领域不约而同都在穷究各自领域的语法,而不再是过往时代更注重的内容性表达。这是一个发生在所有领域的语言学转向,是对各自领域的纯形式探索,也就是本领域的形式语言。就是说,先是在哲学领域发现了语言的边界,然后所有领域开始了这一进程。数学已经开始改变思想的面貌了成为真正有力、丰富、复杂的语言。而语言哲学正是发端于数理逻辑。

其实从17世纪就开始了数学语言的扩张与人文语言撤退的全景图。语言本就诞生于准确表达的需要,数学的崛起越来越接近这一原初需要。思想越来越清晰明确,凡可以精确表达的都归到精确语言的领域。而在从前表达主要是被描述性语言占据的。但今天一切重要的行动、思维和感觉模式都不再是这种语言所能表述的了。比如时间并不存在,比如薛定锷的猫,这样非凡的思维根本不是人文领域能给出的,是基于数学语言的强有力提供给理论物理这样的发现能力。数学不但全面统治了科学领域,也直接支配或通过术语和逻辑间接支配了历史学、经济学与哲学等更多的知识领域。人文语言刻画的现实不断缩减。只是数学的深邃认识无法转换成日常语言,以至于我们今天所能理解的世界可能不是更广阔反而更狭小了。语言学转向就是那个节点,各人文艺术领域用一个世纪走到了自己的本体论高峰,也就是死胡同。这是语言自身的逻辑使然。

人文语言的时代已经过去,就像神话和宗教作为主流话语的时代过去了一样。哲学这一追问世界本质的承担者,每当一个领域成熟到可以精确描述,就脱离了哲学的母胎。哲学所代表的分析类语言的领域越来越小。所有以人文语言作为主要表达方式的领域,最终都落入以象征诠释象征的阐释学死循环。当艺术穷尽视觉的一切可能发展到观念艺术,它的道路也走到尽头。观念艺术基本就是个语言艺术。哲学从本体论到认识论到语言学转向,以自身轨迹把这条死亡之路给的一清二楚。只不过是人类过往文明基本是人文领域的成就,人文不知不觉成为一种新的神学。逻辑知道自己的边界。人文不知道,以为它们还拥有从前的大能。当维特根斯坦表示我们必须对语言的无能为力保持沉默时;本雅明则认为是可以描述的,就在各种不可能达到的描述之间产生了对它的一瞥。

为什么一个话语系统会不知道自身之恶?因为它的成立就建立在它的有效上。这也是为什么所有革命者最后都成了反革命,这根本不是道德问题,不是靠自省反思能纠正。这纯粹是一个逻辑问题。这也是数学的不完备定理发现的。作为观念这一点不新鲜,被各种方式说出过,比如阿喀琉斯的脚踵。但把逻辑还原出来是第一次。语言还有一个原罪,不能同时表达一切,所以分为各种类型,文字,图像,数学,影像,等等。每一种阐释都会形成一个自洽的系统,越有效,越促成此系统的强秩序,就越维护它的权力,就越近乎于宗教,就越能犯下宗教具有的恶:独断。这恰恰是话语系统自身的演化,到达阐述的极限就触到自己的边界。比如神话时代,一切都是用神话解释、解决当时的生产生活状况,直到神话时代过去,我们才看清楚它的神话性质。而在当时,神话就是现实,而且只有神话才是神话时代的真正的、日常的现实。那时候科学才是神话。

接下来说文学。因为使用描述性语言的缘故,文学对语言的本质是逻辑这一认识来的会晚,但一定会来。文学的末路不是自己的事情,是发生在人文语言撤退数学语言崛起的背景之下的。现在感觉不够明显是因为我们还活在过往的惯性。事实上当我们谈论文学的时候,是包含了一个判断的,这个判断是基于一个大概的文学观念作出,而这个文学观念是在文学史中形成的,而真正的文学又是要打破这一既成的。所以如果现在还能提供出不同的文学,那就不是我们所判断的那个文学。文学总是在文本中开拓自己的边界,但现在文学还有文本吗?还会被文本窒息吗?文学在语言发生的关联之网。如此巨量的全民书写,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会有的文学景观,哪部复调小说可以提供如此复杂的叙述?

新晋诺贝尔奖得主托卡尔丘克的演讲也肯定了这一现状,但她最后还是认为这是杂音,真正的声音被淹没了。她梦想一个新的叙述者,构建一个超级故事,适应一切基本事物。这位作家又回到诗人是时代精神代言人中。众声喧哗就是因为众声喧哗从来没有浮出海面。以后即便有一个超级叙述者也不在文学里。哲学也给不出了。这两个领域可能比政治更依赖民粹思维,因为更隐蔽,造神运动一点儿不少。文学史和哲学史都是一系列杰出天才著作史。这种英雄叙事的权力不需要再维护了,在汉语世界里我们看到的恰恰是全民解放汉语。作家如果妄图再提供这种观看之道是不可能的了。现在这个整体性不再是文学能给的。不要维护自身领域语言的神圣性。不接受自己有死,不允许死,都是恶。

这套系统塑造了我们的文学语言,这个秩序已经形成,只要用这种语言写作就陷入体制性腐朽。表达从来不是一个另外的东西,就是语言呈现于此的。语言已经被用到了这个地步,你表达的越好,就越坏。只要还在使用这种语言就不可能有你认为的那个不同的东西出来。你以为你可以说出来,让你说不出任何真正的东西。修修补补,换个体位没有用。一直就这么干的,到头了。对外面世界的探险,对人性的挖掘,叙述方式的实验,文本结构的建立与破坏,终于轮到对语言本身的纯形式组合,穷尽了一切。无休止地同义反复。无非是衣服变了,马车换手机,星球不过另一个村庄,也就这点不同让他们还以为能写出不同的东西。文学的本质是一整套象征语言,尤其在诗歌中被彻底用恶心了。

众声喧哗让文学又回到文学诞生的时代,就是众声喧哗。那时候柏拉图还没有把哲学从苏格拉底的街头谈话中提取出来,荷马也没有把诗歌从口口相传中提取出来。文学发明了虚构这种创世记般的言说方式,发现了只有虚构才能发现的世界。这种隐喻式的语言几乎意味着无限制的自由,创造了任何可能不可能的现实,以及完全由非现实性构成的现实,直到成为一整套与现实毫无关系的政治,一个空洞而陈旧的语言游戏,悬挂在现实之外。文学终于抵达语言哲学发现的语言真相:事实是事实,语言是语言。文学就此完成了自己的闭环。不要跟我说文学可以回到叙事,叙事早被电影夺走。就连电影也是下一个文学。现在只有众声喧哗。从机器人小冰写出真正的诗歌,作者死亡就真正开始了。

人工智能并非如你所愿只是体力劳动和机械工作的代替,心灵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跟人工智能一样都是通过数据学习的。感觉,思维,判断,这些领域都已经被人工智能量化了。文学强有力的内容表达使得语言作为材料的性质往往不被注意到,作家们追求的创造力实在是一种叫作家的共同体的集体幻觉。创造力就是选择材料呈现材料的能力。从前我们把这种能力叫做创造,我们认为只有人类才能创造美学,直到人工智能战胜国际象棋,再到灭杀围棋,这一幻梦破灭的路径一步步给的是相当清晰。人类对事物的描述只不过是大脑的数据积累和算法,存量不足就是所有描述性语言的领地,这种语言走到头了。顺便说一句,当我说作家的时候也是在说艺术家,绘画正在或已经被数学语言破译。

语言有自己的生命。语言走完了它的历史:命名,沟通,表达,创造,直到认识与现实彻底分裂。这也是古老的二元论裂痕:主观与客观,灵魂与肉体,认识与对象,决定论与自由意志。死亡是好事情。语言花了太多力气在歧义的澄清上,它创造的已逊于它带来的。我们再把那个三角形拎出来:世界,语言,人。我们必须既谈论世界又谈论自己,还要谈论语言,这种分裂有望被一种综合的语言治愈。一个综合的语言将不再借助语言的工具,而是意识直接到达意识,至少语言造成的误解不存在了。我们的语言处理不了庞大的混沌,模糊数学可以。可能并不存在难以言喻,只是没找到表达难以言喻的语言。可能确实存在难以言喻,但它完全可以是一个明确的不可知。过去思想一直以语言作为最主要的表达方式,以后思想将直接呈现自身。传统的身心难题有望得到解决。

这将是一种不光是人文学科而是把物理和化学都能统一起来的解决。一个整体性的解决。文学艺术宗教等等都将在这个大的解决里被解决,也可能是被处决。上世纪颠覆认知的量子力学还没有被吸收进我们的世界观和生活中,意识和脑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这个二元论鸿沟从未被真正解决就因为它在源头上就已经分裂了。心灵可能并非只是人类的心灵,但也不是泛神论,也不是中国古代天人合一上下嘴唇一碰就完了,而是一种明确的解决。心灵如果能够被人工智能解决,那么心灵就不是人类的而是一切存在的。人类中心主义啊,拿掉人工二字,所有存在都是智能。存在就是智能。在人类很弱的年代我们需要人类中心主义这一强视角的加持,当人类有能力腾空时,必须发现庞大的人类之网不过是你小时候掀翻的一个蚁穴。总之,千言万语就一句话:认清形势,放弃幻想。你是一只蚂蚁。我是一只蚂蚁。你是你那只蚂蚁。我是我这只蚂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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