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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致贾平凹的信:文学的生命是反映现实

 冬天惠铃 2020-04-08

通俗也好,不通俗也好,文学的生命是反映现实。远离现实,不论你有多大瞒天过海之功,哗众取宠之术,终不得称为文学。

——孙犁





孙犁致贾平凹的信


平凹同志:

今天上午收到你十二日热情来信,甚为感谢。 
 
我很早就注意到你的勤奋的,有成效的劳作,但我因为身体不行,读你的作品很少,一直在心中愧疚。

“五一”节在《文艺周刊》,看到你短小的散文,马上读了,当天写了一篇随感:《读〈一棵小桃树〉》,寄给了《人民日报》副刊版,直到今天还没有信息,我已经托人去问了。如果他们不用,我再投寄他处,你总是可以看到的。

文章很短,主要是向你表示了我个人衷心的敬慕之意。也谈到了当前散文作品的流弊,大致和你谈的相似,这样写,有时就犯忌讳,所以我估量他们也可能不给登。近年来我的稿子,常常遇到这种情况,不足怪也。

你的散文的写法、读书的路子,我以为都很好,要写中国式的散文,要读国外的名家之作。泰戈尔的散文,我喜爱极了。

中国当代有些名家的散文,我觉得有一个大缺点,就是架子大,文学作品一拿架子,就先失败了一半,这是我的看法。

我称你的散文是不拿架子的散文。

读书杂一些,是好办法。中国哲学书(包括先秦诸子)对文学写作有很大好处,言近而旨远,就使作品的风格提高。

所谓哲理,其实都是古人说过的,不过还可以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加以运用发挥。《红楼梦》即是如此成功的。

在创作方面,要稳扎稳打,脚步放稳。这样前进的人,是一定成功的。
等我再读一些你的作品,再谈吧。

1981年5月15日下午3时
 
孙犁手稿

平凹同志:

很久没有联系,忽然奉到您的信,我的高兴,可想而知。  联系少,也是因为我近年身体大不如前,再加上各种因素,心情时常不佳,很少高兴的时候。给朋友们写信很少。

知道您要办一个散文刊物,名叫《美文》,我很赞成。美术、美声、美文都是很好的名称。当然要看实际。

现在,散文的行情,好像不错,各地报刊争办随笔一类副刊,也标榜美文,但细读之,名副其实者少。

我仍以为,所谓美,在于朴素自然。以文章而论,则当重视真情实感,修辞语法。有些“美文”实际是刻意修饰造作,成为时装模特。另有名家,不注意行文规范,以新潮自居,文字已大不通,遑谈美文!

例如这样的句子:“未必不会不长得青枝绿叶”,他本意是肯定,但连用三个否定词,就把人绕糊涂了。这也是名家之笔,一篇千字文,有几处如此不讲求的修辞,还能谈到美文?

另有名家,本来一句话,一个词就可说清的意思,他一定连用许多同类的词,像串糖葫芦一样,以证明词汇丰富,不同凡人。这样的美文,也是不足称的。

近年,“五四”散文,大受欢迎,盖读者已发见新潮散文,既无内容,文字又不通,上当之余,一种自然取向耳。

来信所谈,作家、作品与政治的关系,是实情。现虽不再谈为政治服务,然断然把文学与政治分离,恐怕亦不可能。服务与否,原可不论。官总得有人做,谁做也一样。只是有些作家,只能得意,不能失意,只能上,不能下,则有愧于古人。韩柳欧苏,并非如此。

毋庸讳言,当代一些所谓新潮作家,他的处女成名作,也是适应了当时的政治需要,而得以走红。这本来无可厚非,继续努力,自然可以成名家。然每当跻身官场(文艺团体也是官场),便得意忘形,无知妄作。政治多变,稍遇挫折,便怨天尤人,甚至撒泼耍赖。这不只有失政治风度,也有损作家风采。

文坛现状,使我气短,也很想离得远些了。写东西已很少,也写不好了。但如有像样的东西,我一定寄您请教。

我现在主要是心脏不好。祝您  身体健康!

四月二十五日

贾平凹


再谈通俗文学

——致贾平凹同志



平凹同志:
  
一月四日从北京发来的信,今天上午就收到了,出奇的快。寄一封平信到西安,要十天,挂号则更慢。可见交通之不便了。所以你不来天津,我是完全理解的,并以为措施得当。目前出门,最好不要离开团体,如果不是跑生意,一个人最好不要出门。
  
上次从西安来信,也收到,曾仔细读过。原以为你能看到我写的关于《腊月·正月》那篇文章,就没有复信。谁知道那篇文章写了已经半年,到现在还没有刊出。不过,我猜想,你在北京可能知道了它的内容,有些话就不在这里重复了。
  
你到北京去参加了那么隆重的会,是很好的事,这是见世面的机会,不可轻易放过。不过,会开多了也没意思。我只是参加过一次这样的会。
  
近来,我写了几篇关于通俗文学的文章,也读了一些文学史和古代的通俗小说。和李贯通的通信,不过捎带着提了一下。其实,这种文章,本可以不写,都是背时的。因为总是一个题目,借此还可以温习一些旧书,所以就不恤人言,匆匆发表了。
  
既然发表了文章,就注意这方面的论点。反对言论不外是:要为通俗文学争一席之地呀;水浒、西游也是通俗文学呀;赵树理、老舍都是伟大的通俗文学作家呀。这些言论,与我所谈的,文不对题,所答非所问,无须反驳。
  
值得注意的是,凡是时髦文士,当他们要搞点什么名堂的时候,总说他们是代表群众的,他们的行为和主张,是代表民意的。这种话,我听了几十年了。五十年代,有人这样说。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有人还是这样说。好像只有这些人,才是整天把眼睛盯着群众的。
  
盯着是可以的,问题是你盯着他们,想干什么。
  
当前的情况是,他们所写的“通俗文学”,既谈不上“文学”,也谈不上“通俗”。不只与水浒、西游不沾边,即与过去的施公案、彭公案相比较,也相差很远。就以近代的张恨水而论,现在这些作者,要想写到他那个水平,恐怕还要有一段时间的读书与修辞的涵养。
  
什么叫通俗?鲁迅在谈到《京本通俗小说》时说:“其取材多在近时,或采之他种说部,主在娱心,而杂以惩劝。”
  
社会上的,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文坛是社会的一部分,作家的心,也是多种多样的。娱心,是文学作品的一种作用,问题是娱什么样的心,和如何的娱法。作品要给什么人看,并要什么样的心,得到娱乐呢?
  
有的作家自命不凡,不分时间、空间,总以为他是站在时代的前面,只有他先知先觉,能感触到群众的心声。这样的作家,虽有时自称为“大作家”,也不要相信他的吹嘘之词。而是要按照上面的原则,仔细看看他的作品。
  
看过以后,我常常感到失望。这些人在最初,先看了几篇外国小说,比猫画虎地写了几篇所谓“正统小说”,但因为生活底子有限,很快就在作品里掺杂上一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借一些庸俗的小噱头,去招揽读者。

当他们正在处于囊中惭愧之时,忽然小报流行起来,以为柳暗花明之日已到,大有可为之机已临。乃去翻阅一些清末的断烂朝报,民初的小报副刊,把那些腐朽破败的材料,收集起来,用“作家”的笔墨编纂写出,成为新著,标以“通俗文学”之名。读者一时不明真相,为其奇异的标题所吸引,使之大发其财。
  
其实,读者花几分钱买份小报,也没想从这里欣赏文学,只是想看看他写的那件怪事而已。看过了觉得无聊,慢慢也就厌烦了。
  
你在信中提到语言问题,这倒是一个严肃的题目。你的语言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不是我捧你。你的语言的特色是自然,出于真诚。

但语言是一种艺术,除去自然的素质,它还要求修辞。修辞立诚,其目的是使出于自然的语言,更能鲜明准确地表现真诚的情感。你的语言,有时似乎还欠一点修饰。修辞确是一种学问,虽然被一些课本弄得机械死板了。这种学问,只能从古今中外的名著中去体会学习。这你比我更清楚,就不必多谈了。
  
我这里要谈的是,无论是“通俗文学”或是“正统文学”,语言都是第一要素。什么叫第一要素?这是说,文学由语言组织而成,语言不只是文学的第一义的形式;语言还是衡量探索作家气质品质的最敏感的部位,是表明作品的现实主义及其伦理道德内容的血脉之音!
  
而现在有些“文学作品”,姑不谈其内容的庸俗卑污,单看它的语言,已经远远不能进入文学的规范。有些“名家”的作品,其语言的修养,尚不及一个用功中学生的课卷。抄几句拳经,仿几句杂巴的流氓的腔口,甚至习用十年动乱中的粗野语言,这能称得起通俗文学?
  
通俗也好,不通俗也好,文学的生命是反映现实。远离现实,不论你有多大瞒天过海之功,哗众取宠之术,终不得称为文学。
  
过去,通俗小说有所谓“话本”和“拟话本”。话本产自艺人,多有现实性,而拟话本产自文人,则多虚诞之作,随生随灭,不能永传。现在的一些武侠小说,充其量不过是“拟”而已矣,还不能独立成章。
  
雪中无事,写了以上这些,不知你平日对此是何看法,有何见解?冒昧言之,希望你和我讨论。
  
祝安好!

1985年1月5日

选自孙犁《云斋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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