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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课堂 | 咏物题材的五律该怎么写?

 a秋韵书馆 2020-04-10

作者:杨强


咏物题材的五律。这种题材的作品,最锻炼人的创作能力,也最见写作功夫。

写咏物诗词,有两点至为重要:一是体物,二是寄托。而体物是基础之基础,不能体物,则不能咏物,徒有寄托是不行的。体物,就是观察所写之物的特点,用精准的语言,描摹出所写之物的特点。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是很难的。

体物,自然是先要观察。不观察,在那里生造内容是不行的。凡诗词所涉及生活方面的内容,都要仔细观察。

譬如我2017年写《糖画老人歌》,是因为我在街头买了一位老翁作的糖画,觉得饶有兴致,就想着要写一首古风。可是要写这种生活场景,老人这么做糖画的动作,我就得仔细观察老人每一步的动作,然而事实上观察完也就忘了。后来要写的时候,又反复查看网上拍摄的一些视频,看了好多遍,才有了一点创作的底子。

我记得东坡有一首五古《寄周安孺茶》,一共240句,长达1200字,讲到茶的来历,饮茶如何由不被人重视到成为风俗,讲到如何采茶、焙茶、制茶、烹茶,各种茶的优劣功用,以及在自己的忧患生活中,茶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有着怎样的作用等等。笔力腾挪变化,层出不穷,一气读下来不弱,不冗,不俗,不浮浅,每一处都描摹得精彩绝伦。如果一个人对于茶没有这么详尽而细致的了解,怎么能写出这种诗来。有这样的了解,而无这样的笔力,也写不出来。

因此,诗词所写生活,乃是所咏之物,要从自己熟悉的、了解的内容入手。写诗,我始终认为笔力是考验一个人创作能力的试金石。笔力缘于积累和对语言的把控能力。反正归根结底,积累很重要。有了积累,要多注意古人如何遣词用语,调遣这些词语。就像大将作战一样,有了兵,还要能调兵遣将。而咏物之作,刻画形容时,一定要剔除、避免那些俗套的表达。

我现在看到一些咏物诗词,一提到松菊,就是傲霜、傲雪,写到梅花,就是“岁寒三友”,写到桃花,就是“香四溢”。他自己以为很雅,很有情调,其实我都要看吐了。这种思路都被人写烂了,你还这样写,简直是把创作思维僵化了。一写东西,就是这种固化思维,根本打不开。有的人好不容易思维打开了,却过于荒诞或不稳,写出来让人觉得尴尬。

还有的人思维也打开了,构思也稳,但是没有驾驭的笔力,写出来语言很粗疏、笨拙,照样也不是佳作。所以,这样层层看下来,最终能写好咏物之作的人,比例就很少了。我最近重看东坡诗,在这方面颇有感慨。东坡是宋诗第一大家,真是名不虚传。单是体物、写实一块,务去陈言,以自己极鲜活、生动之语,一一道来,读来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比如他在黄州写过《东坡八首》,第四首写种稻: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

“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这里作者有自注:“蜀人以细雨为雨毛。稻初生时,农夫相语稻针出矣。”因此,你想象毛毛细雨落在春泽之中,稻针出水,农民争相说着今年是个丰收年。他写成“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雅致之中带着古拙之味,也不过分精致而丧失了田园气息。诗的气味非常舒服。

“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初夏的时候,要进行分秧,也叫“移秧”。什么是移秧?就是农民本来把稻谷种子种在一块田里,很密,长成细小的稻秧之后,要把秧苗挖出来,移栽到更广阔的田里,这时候稻秧会插得比较疏一些。作者说,待分秧之后,稻苗渐渐长起来,风吹着秧叶——“渐喜风叶举”。这“风叶举”,看起来简单,但是体物极生动,这就是鲜活之语。

后面再说:“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夏天的晚上,月亮升起,露水打在秧叶上,就像垂下的一颗颗珍珠串成了一缕。这样体物多细腻,多生动。而且你说稻子上露水像珍珠,这样表达还比较俗,他写成“一一珠垂缕”,就妙不可言了。你不光要有这样的思路,还要有这种微妙的语言去形容。

后面再说:“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秋天经霜之后,稻穗非常沉重,稻杆子支撑不住,于是水稻就七颠八倒地长在田里,作者写成“颠倒相撑拄”,不但生动,而且新鲜。

不像很多人,一写就是稻穗沉重,稻子压弯了腰,好像在低头等等。不但纤巧,而且这种思路也是被现代人用了几百遍的写法,毫无新意。再看后面:“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稻子成熟的时候,田野里密密的蚱蜢飞来飞去。蚱蜢写进诗里,本来不雅,但是你看苏轼,前一句用“闻”字,说明蚱蜢太多,在稻田里飞动摩擦的声音很响,后一句说“蚱蜢如风雨”,化俗为雅,如在目前,而且句子有气象。

后面再说:“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收获的稻谷,要把稻壳舂掉,剩下白花花的稻粒,他说是“玉粒照筐筥”,那稻米粒像玉一样晶莹洁白,照着装米的筐筥。这个“照”字,有一种光灿灿的感觉。这个还让我想到黄庭坚的两句诗:“橘摘金苞随驿使,禾舂玉粒送官仓。”他本来是写官府对江南百姓的赋税剥削。你要是直接说,橘子摘下来被驿使取走,稻米舂好上交给官府,就质实无味。

作者把它修饰得很美,“橘摘金苞随驿使”,那橘子挂在枝头,金灿灿的,像一颗颗金苞一样,但是被驿使取走了;稻谷舂好,玉晶晶的,像碎玉一样,却只能输送到官仓。写得越美,越见出剥削的残酷。而句子本身,也是极艺术的表达。大诗人写诗对自己都有苛刻的艺术要求。如果句子太粗俗,太质实,那是宁可毫不犹豫地删去,也绝不留下来。

以上所举苏轼五古,中间描写一段,句句可作为体物的典范。尽管这首诗不是特别出名,然而只要是内行,看到这样的诗,都是不由得要佩服的。



我记得苏轼还有一首是写黄葵,题目叫《王伯扬所藏赵昌花·黄葵》,内容说:
弱质困夏永,奇姿苏晓凉。低昂黄金杯,照耀初日光。檀心自成晕,翠叶森有芒。古来写生人,妙绝谁似昌。晨妆与午醉,真态含阴阳。君看此花枝,中有风露香。

花的颜色是黄灿灿的,里面的基部呈暗紫色。黄葵花喜光,因此喜欢向阳的环境。它的叶子裂片是披针形至三角形,边缘具不规则锯齿。你看苏轼写早晨的黄葵花:“低昂黄金杯,照耀初日光。”“照耀初日光”,说明它喜光,“低昂黄金杯”,把高高低低的黄葵花比作黄金杯,摇曳生姿。

花的内部呈暗紫色,作者说“檀心自成晕”,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而且苏轼刻画形容这种东西,真是毫不费力就写出来了。写叶子的锋芒,则说:“翠叶森有芒。”句句写得雅,写得惟妙惟肖,而且这物是活脱脱的。而且把早晨的花,称为“晨妆”,有初日照耀,花比较精神;中午的花,称为“午醉”,日照太强,好像在酣醉。

“晨妆与午醉,真态含阴阳”,这黄葵花如娇娆的美人,但作者的语言大大方方,不矫揉造作。我看有的人写诗形容桃花、杏花,就说:“桃杏醉娇娘。”像“醉娇娘”这种语言,很不适合入诗,忸忸怩怩,太没语言气度。再比照苏轼的“晨妆与午醉,真态含阴阳”,那种落落大方的语言气度,就不一样。最后两句说:“君看此花枝,中有风露香。”

你要知道,这首诗其实是写画上的黄葵花,是著名画家赵昌所画。他说,我从这画上的花枝上,似乎嗅出了风露的清香。不但写出了花的形态,还写出了神韵,把画上的花也写活了。——这就是体物,一笔一笔,把所咏之物写得活灵活现,语言不呆板,不迂腐,不俗套,不粗疏。东坡诗中这种精妙的体物之语,数不胜数。我这还只是随手拈出的例子,不是最优秀的作品。反正我是一首首看下来,目瞪口呆,极其拜服。
 
至于五律的咏物之作,因为篇幅简短,结构比较经济,特别强调内容的安排。为了丰富层次,正面体物,不需要太多,但尽量要有。一般就是正面体物、侧面描写、陪衬等等。随便举几首杜甫的例子:

萤火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
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

这是咏萤火虫的五律。首联是正面刻画,“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写萤火虫从腐草中化出,只能在晚上飞,不敢在白天傍着太阳飞。这是写萤火虫的来历及习性。但其实,看诗若这么粗粗地去看,还学不到东西。再看细一些,“幸因腐草出”,这是正面思维,这萤火虫从腐草化出;“敢近太阳飞”,这其实是反面思维,作者没有直接说萤火虫在夜间飞,而只说它不敢傍着太阳飞(诗中的“敢”是“岂敢”的意思),这种思路就更迂曲一些。一正一反,思维的层次也就更丰富一些。

颔联加入侧面刻画:“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这是拉出人来陪衬。上句是写萤火虫的光太弱,不足以用口袋装起来,照着书卷(这是暗用“车胤囊萤”的典故);但是它却能绕着人飞来飞去,点缀着人的衣服。这两句的思路也是一正一反,上句“未足”,是反面;下句“时能”,是正面。

而且杜甫于体物之中,还能写出物的生机。“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让人感觉萤火虫带着弱弱的光,但是却轻快地飞来飞去,点着人衣,那样一种微弱而惹人怜爱的生命气息。——这种生命气息非常重要,会让读者感觉到诗句的鲜活,从而不是僵化地在刻画事物。

颈联:“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再拉出风和雨来陪衬,但是背景比颔联阔大了很多。它能随着风,在帐幔外幽幽地飞着,看起来那么藐小;一场雨后,它在林边飞,光影是那么微弱。这两句背景很大,再加上风雨的自然环境,而一“小”一“微”,更加见出萤火虫生命的藐小与微弱。因此,你不要以为杜甫只是在客观描述,其实他的语言中透出情感态度,有一种怜爱的口吻在写它。写诗,最切忌把“楚楚可怜”等词语直接塞进诗里。

杜甫把自己细微的情感态度,巧妙地融合在细微的描写、刻画中,我们通过语言背后,能够品味出作者的情感,这才是我们需要学习的。而不是把一切都急不可待地交待出来。

最后两句写萤火虫的结局。其实颈联已经埋下伏笔,在风雨的环境中,它已经是这么弱小无助。尾联说:“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等到十月初冬的时候,下起清霜,天地变得寒冷,你这飘零无依的萤火虫该归向哪里呢?你看杜甫在结局所写,不光是“楚楚可怜”而已,甚至带着几分凄然在里面。

我们看这首诗,首联和尾联是正面描写,颔联和颈联则是所咏之物与陪衬之物相结合,“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临”和“点”是萤火虫的动作,“书卷”和“客衣”是陪衬之物;“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风”、“幔”、“雨”、“林”是陪衬之物,而“隔”、“小”、“傍”、“微”是修饰萤火虫的。因此,我们写咏物诗,一定要善于找陪衬之物,映衬着来写。

还有一点就是咏物诗中要有情感,要有生命气息。诗要“活”,这“活”,一是带着作者的情感态度,二是物本身要鲜活,有生机感。但是这种情感态度,又不是直白地表现出来的,而是蕴藏在精细的笔触中,这样去写最有味。

写咏物诗,用笔就是要精细,尤其是微小之物。很多人以为大诗人就是能写家国大事,能写大场景,才算得上。实则不然,越是大诗人越善于写细微之物,越善于运用精细之笔。细处见功夫,这是考验一个人的创作是否具有扎实的功底的重要指标。

古代有不少评家认为此诗讥刺小人,势力微弱,且没有好结局,讽刺中寓有哀悯之意。我觉得这种解读延伸最无味,看似拔高立意,显得有深度,实则牵强附会。我们反复品读此诗,杜甫于精细的描写中,活画出萤火虫的形象,是那么可爱、微弱而又凄楚,怎么可能是讥刺呢?杜诗是带着很深厚的悲悯在刻画,你把解成“疾恶”之作,反而是南辕北辙了。

《瀛奎律髓》说:“学者当于传神写意处细心体会,又当观其笔法变化,各出机杼之妙。”杜甫这种咏物诗,能活画出物之神理情韵,物之生机活力,且笔法精细而富于变化,这是我们需要学习的。诗最忌写得“僵”,我们写诗,时时想着著一“活”字在胸中,如何把诗写活,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看杜甫这一首《促织》:
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
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

其实,整首诗都是围绕促织的鸣叫声来发挥。首联正面点出促织的声音,非常微细,尾联是对比作结。妙在中二联,颔联是正面体物,写促织的状态;颈联是侧面映衬,写人的反应。“草根吟不稳”,它先是在草丛中鸣叫,“吟不稳”三字写得极有情。第二句点到“哀音”,促织的鸣叫声是很凄凉而悲哀的,在草丛中一声声叫得那么苦涩,断断续续的,所以说“不稳”。

“床下夜相亲”,天渐渐冷了,促织就由室外移到了室内,转到床下鸣叫,与人亲近。这一联有两点需要留意:一是作者刻画促织,处处饱含着感情。“吟不稳”,让人想见促织鸣叫的苦涩与幽怨,“夜相亲”,写出促织与人的亲近。这才是真正的体物,把物之特点,与诗中的情感交融在一起。二是这两句实则化用了《诗经》中的句子,看似白描,其实有出处、来历。按《豳风·七月》,有这么几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促织即是蟋蟀,“草根吟不稳”即是“七月在野”,“床下夜相亲”即是“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因此,你一看颔联“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作者即便没有交代出“促织”一词,我们也知道是咏促织,移置他物不得。

颈联是侧面刻画,以人为陪衬,写出不同之人听促织鸣叫的反应。“久客得无泪”,天涯久客之人,已是哀伤,更何况听到促织这么悲哀的鸣叫,怎么能不凄然下泪?以反问出之,说得宛转。“放妻难及晨”,被遗弃的妇女听到促织这样酸苦的声音,也难以稳睡到天明。上句拉出长久在外的客子陪衬,下句拉出被遗弃的妇人陪衬,语言极沉稳,而情感极沉着。

尾联其实也有陪衬在里面。“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作者把思路打得非常开。他把促织的鸣叫声称为“天真”之音,人世间那些急管繁弦,都不如促织的天真之音,那么使人感动。

我们来看颈联“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与之前“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这种陪衬有何不同。写促织,这种陪衬是只见客体,不见主体,纯用侧面映衬,主体隐藏起来了。“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我们看不到任何关于促织的直接描写,只看到客子在落泪,妇人难以入眠,但背后藏着主体。这些人物的反应,都是由促织的鸣叫声引起的。

“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则既有所咏的主体,又有陪衬的客体。“临”和“点”是主体的动作,“书卷”和“客衣”是客体之陪衬。这两种手法,我们都要留意。尤其这种只见客体,不见主体的写法,要暗含主体的形象在里面,写好了,最容易使诗句出彩。

像杜甫的“巢燕高飞尽,林花润色分”,虽然没有点出主体的“雨”,但是通过写雨中之物的特点(陪衬物),自然暗含雨的形象。陈与义的“云气昏城壁,钟声咽寺楼”,云气是昏昏沉沉的,钟声显得沉重而不畅,很明显这是雨中之景,同样是咏雨的作品。你要能不点出“雨”字,通过侧面点染,写出雨的特点,这才算本事。我见有的人咏雪,或咏雨,开头提到“雨”或“雪”字,后面刻画的时候,还要用到“雨”或“雪”字。可是,五律忌讳重字,他就觉得只用一次“雨”或“雪”字不够用。

其实,不是不够用,是写作手法太笨拙了,思路没打开。有的人想到不用重字,那就用替代词呗。结果,一首咏雪的五律,光是雪的替代词就用了两三个、三四个,而且不加拣择,只要是替代词就拿来用。这样做极不可取,第一,替代词的使用不能贸然使用,而要结合具体语境、场合来选择。这个我反复强调,很多人就是不管,查到替代词就拿来用。

第二,一首咏物之作里,不能使用太多替代词。一个即可,两个就略显多,三四个,绝对不好,成了罗列、堆砌。你看杜甫这两首咏物诗,咏萤火虫,咏促织,有没有一个替代词?有没有反复出现“萤火”或“促织”这个词,那人家是怎么咏的?诗词创作,手法和构思都可以从前人那里学,所以要多读。

苏轼曾经有一次咏雪,是专咏小雪,不但不能出现雪字,也不能出现雪的任何替代词,而且关于雪,常见的比喻像盐、玉、鹤、鹭、絮、蝶飞舞等,统统不能用,而且常见表示洁白的词,像皓、白、洁、素等,也统统不能用。他写了一首280字长的七古,把小雪描摹得惟妙惟肖,且生趣盎然,处理得游刃有余,连一向评诗极苛刻的纪晓岚,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更要命的是,这是一首步韵诗,次他弟弟苏辙的韵。

因此,苏轼对于语言的驾驭,对于这种体物能力的把握,可以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一般来说,碰到这种难题,我们根本无从着手。这么多限制条件,你怎么写?不要说一般人,就是古之高手大家,写起来也不免棘手,纵然能写出来,而要达到苏轼这样精彩纷呈,那是想都不敢想。这种考验的不但是你的语言表现力,还有你创作时思维的开阔程度。



我随便摘几句,像“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髭”,这山本来是青绿青绿的,像青春焕发的少年子,可是下了一夜的小雪之后,那山就渐渐地变白了,像须发斑白的老翁。这种比喻很形象,把青山写活了,也切合小雪的特点。“方知阳气在流水,沙上盈尺江无澌”,小雪落在水中会化掉,消失不见,作者说是因为“阳气在流水”,故而水的温度比地面高。沙岸上,经过一夜的小雪,已经有一尺多厚。

“随风颠倒纷不择,下满坑谷高陵危”,这种句子,我是拜服不已。如果现代人能写出这种句子,我都愿意拜其为师。因为雪片很小,很轻盈,随着风吹,颠颠倒倒地飞着,而且纷纷降落,不择地方。落到低处,就把坑谷给填了,飞到高处,就占领了山陵。“江空野阔落不见,入户但觉轻丝丝”,江面太空阔,小雪落进去就消失不见了。原野上也太空阔,落进去之后也看不见了。这是写远处,而近处小雪片飞入庭户,你能感觉到凉丝丝的。——其实,你仔细观察,下小雪时可不就是这样的情景,只不过苏东坡一一给捕捉住了,而且极其形象。

大家写咏物诗,就是多留意体物,把体物写好,正面写,侧面写,写活,写得生动,能融入“我”的情感和形象就更好了。至于寄托,不要强行比附,可以寄托则寄托,不能寄托则罢。但没有寄托,要注意不能写得无聊,而要写得有意思,有意义。

看杜甫这一首《高楠》:
楠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
落景阴犹合,微风韵可听。寻常绝醉困,卧此片时醒。

其实,你只要多读读这类咏物诗,绝对能打开你的思路,知道如何去思考,去发挥,而不至于拘手拘脚,不知道写什么。杜甫这首诗,就是咏楠树,“高楠”,说明这楠树长得很高。

首联“楠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直接点出楠树。“色冥冥”,说明它长得很茂密,颜色很深。次句说它生长在江边,亭亭如青盖。你看颔联怎么发挥,这种极值得学。“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这棵楠树长得很高大,又茂密。“我”就在靠近楠树根的地方,开了一个药圃,种些药;又在接近树叶的地方,盖了一座茅亭。根边开药圃,可以一同灌溉;叶边制茅亭,可以借树叶遮阴。你看他写得很有趣,非常善于正面、侧面结合来写。

根和叶,是本体,写楠树;“开药圃”和“制茅亭”是作者的活动。他把二者结合起来,感觉妙不可言。颈联正面写楠树,分别从树荫与声音两方面来写,但他又擅长找陪衬物,写树影,是落日下的树影,写树声,那是微风吹拂下发出的清韵,写得温婉细腻。最后两句加入诗人的形象,写诗人平常喝醉了,就会在树荫下睡觉,凉凉的,不一会儿就醒了。

他在这首咏物诗中,善于加入陪衬物,像落景、微风,又善于加入“我”的形象,如开药圃、制茅亭、醉眠等。既不乏正面描写,又有侧面映衬。



像杜甫咏栀子,写道:
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

栀子会结出红色的果实,会长出青绿的枝柯。但是作者没有直接这么说,而是善于拉出陪衬物。把红色的果实与风霜结合起来,是栀子经过风霜之后,结出红色的果实,而且在表达上,颜色词提前,名词置后,经过风霜而结出的果实叫“风霜实”,经过雨露的滋润而长出的枝柯叫“雨露柯”。他不但善于找陪衬物,而且表达方式非常灵活。

再像这首《甘园》,颔联:
青云羞叶密,白雪避花繁。

刻画柑树的叶子和花朵,非常善于对比、映衬。柑树的叶子长得很茂密,绿葱葱的,连青云与之相比,都显得羞愧;它的花朵开得非常繁盛,连白雪都要避开它,不敢与它比较洁白。你要直接说,叶子很茂密,绿油油的,花朵很繁盛,洁白洁白的,那就很单调。拉出青云、白雪陪衬,就丰富多了。

而且你要只说,叶子茂密,像云一样,花朵繁盛,像雪一样,也是常规思路。杜甫更进一层,是青云都羞与绿叶比较,白雪也要避开,不敢一较高下,这样就更富于表达的张力,也能避开常规思路,显得更新颖。

再像他咏动物的作品,这首《孤雁》: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首联点题,指出孤雁失群,独自哀鸣。颔联极为感人,将孤雁孤独的身影,置于广阔的背景,突出这种孤独。“一片影”与“万重云”的对比,特别触动人。而且是“谁怜一片影”,没有人怜惜它,“相失万重云”,它的身影消失在万重云海中。杜甫写诗体物,往往带着深厚的情感。这是杜诗高出苏诗的地方,苏诗体物把生动做到了极致,但是不一定感人;杜诗还带着情感的感发力量。

颈联正面刻画孤雁的情形,这种刻画最见功夫。这两句呼应“飞鸣声念群”,“望尽似犹见”是写飞,这孤雁在空中飞,望尽天涯尽头,似乎见到了它的同伴。这种“见”,不一定是真的见到了,而极可能是过于思念雁群,而导致的幻影,故而说“似犹见”。“哀多如更闻”,孤雁一声一声地哀鸣着,在哀鸣声中,它似乎听到了同伴的呼应。然而,这呼应也有可能是极度的思念导致的,并不真实,故而说“如更闻”。

所以,杜甫的咏物诗,不但能摹其外形,还能直摄神理。这两句不但是在写孤雁的动作,简直是在写它的心理,写得那么感人。古人认为,此诗三四句写得自然,五六句写得沉挚深刻。尾联拉出陪衬物,“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野鸦一群群地归来,不懂得孤雁的悲哀,只知道在那里鸣噪不已。以野鸦的聒噪,对比加深了孤雁的悲哀。

大家试着写一写咏物的五律的时候,注意要擅长正面刻画,以及找陪衬物,将正面刻画,与侧面映衬结合起来,把体物功夫做好。体物之中,要把物写活,不要写僵。

本文为诗享课堂“五律特训班”第六讲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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