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杜甫咏物五律诗选读

前

言

咏物，向来是中国诗的一大题材，《诗经》、《楚辞》中就有了咏物的作品。随着诗歌的发展，咏物诗也不断完备壮大；杜诗中的咏物诗，则已蔚为大观了。本期读书会，选取杜甫早年的《房兵曹胡马》与《画鹰》二首，以及杜甫在秦州、成都、夔州较为集中创作的几组咏物五律，并参考诸家注评，以期吟赏讨论中窥斑见豹，初识咏物五律创作之法。

《文心雕龙·物色》：“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群。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赋声，亦与心而徘徊。”《人间词话》：“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即诗人体物，当入而能出。

《孟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张载《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杜甫则用诗歌将这种儒家观念形象地表达出来。顾随：“做人、作诗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感觉敏锐，想象发达，然后能有同心，然后能有诗心。”

《唐诗归》以为杜甫对所咏之物的态度有十一种：“以上十五首，于诸物有赞美者，有悲悯者，有怀思者，有痛惜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赏玩者，有劝戒者，有指点者，有计议者，有用我语诘问者，有代彼语对答者，有蠢者，有灵细者，有巨恒者，有奇默者。”莫砺锋把杜甫咏物诗中所表现的态度简化归纳为三类：赞美，悲悯，嗔怪。《论语·里仁》：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朱子注：盖无私心，然后好恶当于理，程子所谓“得其公正”是也。）杜老可谓“得其公正”者。

《二十四诗品》：“离形得似，庶几斯人。”黄庭坚：“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寄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这反映了诗中寄托的程度与如何寄托的问题，以及读者该怎么恰当地把握作者的寄托。（应考虑三个要素：作者生平之为人，作品抒写的口吻与神情，作品写作的具体背景。）《介存斋论词杂著》：“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违……赋情独深，逐境必寤，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二则虽是词论，用以概括杜甫不同时期的咏物诗，却也中肯。又詹安泰《论寄托》谓：“所谓无寄托，非不必寄托也，寄托而出之以浑融，使读者不能斤斤计较于迹象以求其真谛。”

诗选

注评

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注】

《齐民要术》：耳欲得小而促，状如斩竹筒。

仇占鳌注：无空阔，能越涧注坡。

颜延之《赭白马赋》：料武艺，品骁腾。

《史记》：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评】

《唐诗别裁》：

前半论骨相，后半并及性情。“万里横行”指房兵曹，方不粘著题面。

《杜臆》：

“风入四蹄轻”，语俊。“真堪托死生”，咏马德极矣。……“万里横行”则并及兵曹。

《瀛奎律髓汇评》：

冯舒：落句似复。冯班：力能扛鼎，势可拔山。何义门：第五、马之力；第六，马之德。纪昀：后四句撇手游行，不局于题，妙。仍是题所应有，如此乃可以咏物。无名氏（甲）：凡经少陵刻画，便成典故，堪与《史》、《汉》并称。

《闻鹤轩初盛唐评选读本》：

三、四工警，人尽知赏。五、六作白话，用旺气出之，质而能壮，雄时不枵，此关气魄，跃跃然，都无笔墨，不知者将无目之学究语？结亦乃称。

《唐诗成法》：

结“万里”句与“所向”句稍复，虽云五着马，八着人，细看终有复意。前半先写骨格神俊，后半能写出血性。王渔洋云：“批”、“峻”字令人以为怪矣。西樵云：落笔有一瞬一里之势。

《杜诗详注》：

张鋋曰：此四十字中，其种其相，其才其德，无所不备，而形容痛快，凡笔望一字不可得。赵汸曰：前辈言咏物诗，戒粘皮着骨。公此诗，前言胡马骨相之异，后言其骁腾无比，而词语矫健豪纵，飞行万里之势，如在目中。所谓索之骤黄牝牡之外者。区区模写体贴，以为咏物者，何足语此！

《龙性堂诗话初集》：

少陵咏马及题画马诸诗，写生神妙，直空千古，使后人无复着手处。

《读杜心解》：

此与《画鹰》诗，自是年少气盛之作，都为自己写照。

《䂬溪诗话·卷二》：

《杜集》及马与鹰甚多，亦屡用属对……盖其致远壮心，未甘伏枥，嫉恶刚肠，尤思排击。

《唐诗观澜集》：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与歌行名篇一副笔墨。

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㩳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注】

傅玄《鹰赋》：左看若侧，右视如倾。

孙楚《鹰赋》：深目蛾眉，状似愁胡。

朱鹤龄注：以绦系鹰足，而系之于镟也。

【评】

《瀛奎律髓》：

此咏画鹰，极其飞动。“㩳身”、“侧目”一联已曲尽其妙。“堪擿”、“可呼”一联，又足见为画而非真。王介甫《虎图行》亦出于此耳。“目光夹镜当坐隅”，即（此诗）第五句也。“此物安可来庭除”，即第六句也。“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子美胸中愤世嫉邪，又以寓见深意，谓焉得烈士有如真鹰，能搏扫庸谬之流也。盖亦以讥夫貌之似而无能为者也，诗至此神矣。

《茧斋诗谈》：

首句未画先衬，言下便有活鹰欲出；次点“画”字以存题，以下俱就生鹰摹写，其画之妙可知。运题入神，此百代之法也。一结有千筋力，须学此种笔势。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虚谷云：“盖亦以讥夫貌之似而无能为者也。”无此意。起笔有神，所谓顶上圆光。五、六请出是画，“何当”二字乃有根。冯班：如此咏物，后人何处效颦？山谷琐碎作新语，去之千里。唐人只赋意，所以生动；宋人粘滞，所以不及。陆贻典：咏物只赋大意，自然生动，晚唐更伤于纤巧。查慎行：全篇多用虚字写出画意。许印芳：凡写画景，以真景伴说乃佳。此诗首联说画，次联说真，三联承首联，尾联承次联，其归宿在真景上，可悟题画之法。惟第七句“凡鸟”当作“妖鸟”，老杜下字尚有未稳处。诗盖作于中年，若老年则所谓“晚节渐于诗律细”，无此疵颖矣。

《杜诗详注》：

曰“㩳”、曰“侧”，搴鹰之状；曰“擿”、曰“呼”，绘鹰之神。末又从画鹰想出真鹰，几于写生欲活。每咏一物，必以全副精神入之。老笔苍劲中，时见灵气飞舞。律诗八句，须分起承转合。若中间甲铺四语，则堆垛而不灵。此诗三、四承上，固也；五、六仍是转下语，欲擿去绦旋，而呼之使击，语气却紧注末联。知此，可以类推矣。

《杜臆》：

“画作殊”，语拙，然“绦旋”句亦见其画作之殊也。

《读杜心解》：

与《胡马》篇竞爽。入手突兀，收局精悍。

天河

常时任显晦，秋至辄分明。纵被微云掩，终能永夜清。含星动双阙，伴月照边城。牛女年年渡，何曾风浪生。

【评】

《杜诗详注》：

三四句见其夜夜分明，五六句见其处处分明，七八句见其岁岁分明。此直咏天河而意在言外。篇中微云掩、风浪生，似为小人馋妒而发。

《杜诗镜铨》：

一二句即士穷见节义意。五句心之所注即依斗望京意，六句身之所居。洪仲：天河、初月二诗，皆暗写题意，不露题字。

初月

光细弦初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

归燕

不独避霜雪，其如俦侣稀。四时无失序，八月自知归。春色岂相访，众雏还识机。故巢傥未毁，会傍主人飞。

促织

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

【注】

黄鹤注：自此至《除架》五诗，皆托以喻人，当是乾元二年（759）秦州作。

【评】

《唐诗品汇》：

刘云：结得洒落，更自可悲。

《义门读书记》：

“草根吟不稳”，顶“哀音”，兼“微细”。

《唐诗归》：

钟云：不似咏物，只如写情，却移用作写情诗不得，可为用虚之法（“久客”二句下）。

《杜诗详注》：

诗到结尾，借物相形。抑彼而扬此，谓之“尊题格”，如咏促织而末引丝管，咏孤雁而末引野鸦是也。

《茧斋诗谈》：

《促织》咏物诸诗，妙在俱以人理待之，或爱惜，或怜之劝之，或戒之壮之。全付造化，一片婆心，绝作绝作！咏物诸作，皆以自己意思，体贴出物理情态，故题小而神全，局大而味长，此之谓作手。“久客得无泪”，初闻之下泪可知，此一面两照之法。写得虫声哀怨，不可使愁人暂听，妙绝文心。

《唐宋诗醇》：

以下六诗（按指《萤火》，《蒹葭》、《苦竹》、《除架》、《废畦》、《夕烽》）全用比兴，《风》诗之草木昆虫，《离骚》之美人香草，此物此志尔。

萤火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

【注】

《礼记·月令》：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沈旋《咏萤火》：雨坠弗亏光，阳升反夺照。

仇占鳌注：腐草喻腐刑之人，太阳乃人君之象，比义显然。

【评】

《杜臆》：

公因不得君，借萤为喻。……细写苦情，一字一泪”，此诗可与咏《麂》参看。

《义门读书记》：

刺诗仍带悯惜，故味长。起四句四折。实事翻用（“未足”句下）。先写出一层飘零（“随风”二句下）。结更转得有力。“何处归？”与上层“点衣”、“隔幔”、“傍林”，层层呼应（“十月”二句下）。

蒹葭

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沈波。体弱春甲早，丛长夜露多。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

【注】

《说文》段注：孚者，卵孚也。孚甲犹今言壳也。

《杜甫集校注》：蒹葭枯萎在秋末，此所谓“后摇落”；见摇落而伤岁暮，此所谓“岁蹉跎”。

【评】

《杜诗镜铨》：

此饰贤人之失志者。

苦竹

青冥亦自守，软弱强扶持。味苦夏虫避，丛卑春鸟疑。轩墀曾不重，剪伐亦无辞。幸近幽人屋，霜根结在兹。

【注】

《九家》赵注：青冥，云霄间之貌。盖指苦竹在高山上者。

《九家》赵注：种人家轩墀者，有不重而剪伐之。若在幽人之家，方有保护结根之理。

【评】

《杜诗详注》：

五六言廊庙非分，七八言林麓堪依。

《杜诗镜铨》：

此嘉君子之苦节者。中四句言已见弃，末欲以隐居全晚节也。王右仲云：前章不自守，言遭时之穷；此章亦自守，是保身之哲。

除架

束薪已零落，瓠叶转萧疏。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秋虫声不去，暮雀意何如。寒事今牢落，人生亦有初。

【注】

徐干《室思诗》：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黄鹤注：当是秋冬之交，公将赴同谷，同上年作。

【评】

《杜甫集校注》：

朱鹤龄注：言虫鸟犹有故物之恋，人可以不念厥初哉？仇注：寒事已落，人生亦然，有始盛终衰之慨。

废畦

秋蔬拥霜露，岂敢惜凋残。暮景数枝叶，天风吹汝寒。绿沾泥滓尽，香与岁时阑。生意春如昨，悲君白玉盘。

【评】

《杜诗镜铨》：

二首亦公自寓，皆自伤零落之意。

夕烽

夕峰来不近，每日报平安。塞上传光小，云边落点残。照秦通警急，过陇自艰难。闻道蓬莱殿，千门立马看。

【注】

仇占鳌注：凡平安之火，止用一炬，故传光少而落点残。若警急之报，则炬多光炽，便当照秦过陇矣。

《杜甫集校注》：然数千里之遥，烽警传递必不能速如边境，亦必有烽燧不接之缺，此所谓“过陇自艰难”。

病马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沈吟。

【评】

《杜诗详注》：

“毛骨”不殊，物亦微矣；“驯良”犹在，意不浅也。“感动沉吟”，结下截而并结通章。申涵光曰：杜公每遇废弃之物，便说得性情相关。如《病马》、《除架》是也。

《读杜心解》：

此所云“病”，多从劳苦困顿中来。感不在病，而在致病之先。其力尽，故其心伤也。五、六莫浅看，……言此岂独堪磨折，而竟能不改贞操。所谓“意不浅”者，正谓此。

《唐宋诗醇》：

直书见意，无复营构，此为老境。

《唐诗归》：

谭云：真深情，真厚道。钟云：同一爱马，买死马者，英雄牢络之微权，赎老马、怜病马者，圣贤悲悯之深心，钟云：情在五字内，是知己之言（“驯良”句下）。

江头五咏（选三）

栀子

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与道气伤和。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

【注】

《九家》赵注：蜀人取其色染帛与纸，故云“色有用”。

朱鹤龄注：其性大寒，食之伤气，故云“伤和”。或曰：《本草》称栀子治五内邪气，胃中热气，其能理气明矣。此颂栀子之功，作“气相和”亦是。

谢眺《咏墙北栀子》：“有美当阶树，霜露未能移。……还思照绿水，君阶无曲池。”萧纲《咏栀子花》：“素华偏可意，的的半临池。”

《九家》赵注：（萧纲）则因谢眺无曲池为叹，而自言其的的有池之可临矣。公今云无情移汝于他处，贵在映江波，则又以又江波之可映，盖又胜于临池者乎？

鸂鶒

故使笼宽织，须知动损毛。看云莫怅望，失水任呼号。六翮曾经剪，孤飞卒未高。且无鹰隼虑，留滞莫辞劳。

【注】

《埤雅》：鸂鷘五色，尾如船䑨，在山澤中，無復毒氣，其宿若有敕令，故謂鸂鷘。

左思《咏史》：“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祢横《鹦鹉赋》：“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

花鸭

花鸭无泥滓，阶前每缓行。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不觉群心妒，休牵众眼惊。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鸣。

【注】

《九家》赵注：此篇于物则纪实，于义则自况。无泥滓，则比其洁也。每缓行，则比其雍容也。羽毛独立，则自比其不群也。黑白分明，则自比其文采之明著也。

《后汉书·朱浮传》：岂不燦然黑白分明哉。

《九家》赵注：夫鸭之鸣，多呼食也。既有稻粱乃戒之，无用先鸣。亦饱食缄言以终之处乱之道，此公之自警也。

孤雁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评】

《读杜心解》：

“飞鸣声念群”，一诗之骨。“片影”、“重云”，失群之所以结念也。……“望断”矣而飞不止，似犹见其群而逐之者；“哀多”矣而鸣不绝，如更闻其群而呼之者。写生至此，天雨泣矣。末用借结法。

《鹤林玉露》：

杜陵诗云：“孤雁不饮啄……鸣噪自纷纷。”……以兴君子寡而小人多，君子凄凉零落，小人噂沓喧竞。其形容精矣。

《杜诗详注》：

鹤注：此托孤雁以念兄弟也。玉彦辅曰：公值丧乱，羁旅南土，而见于诗者，常在乡井，故托意于孤雁。章末，讥不知我而譊譊者。

《潜溪诗眼》：

（余）尝爱崔涂《孤雁》诗云：“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八句；公（按指山谷）又使读老杜“孤雁不饮啄”者，然后知崔涂之无奇。《老杜补遗》云：“鲍当《孤雁》诗云：‘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孤则孤矣，岂若子美‘孤雁不饮啄……相失万重云’，含不尽之意乎？”

《杜诗镜铨》：

张云：羁离之苦，触物兴哀，不觉极情尽态如此。公诗每善于空处传神（“望尽”二句下）。

《近体秋阳》：

殊无甚深迥，而构辞切笃，遂成绝调（“相失”句下）。

《筱园诗话》：

少陵……《孤雁》、《萤火》之什，《蕃剑》、《捣衣》之作，皆小题咏物诗也，而不废议论，不废体贴，形容仍超超玄著，刻划亦落落大方，神理俱足，情韵遥深，视晚唐、南宋诗人体物，迨如草根虫吟耳。是以知具大手笔，并小诗亦妙绝时人，学者可知所取法矣。

鹦鹉

鹦鹉含愁思，聪明忆别离。翠衿浑短尽，红觜漫多知。未有开笼日，空残旧宿枝。世人怜复损，何用羽毛奇。

【注】

黄鹤注：此诗句句含不遇之意，公盖托以自况，梁权道编在大历元年（766）夔州诗内。

《赵次公先后解》：此篇多使祢衡《（鹦鹉）赋》中字意。聪明字，则‘才聪明以识机’也。忆别，则‘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又曰‘通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也。翠衿、红嘴字，则‘绀趾丹嘴，绿衣翠衿’也。浑欲短，则‘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也。漫多知，则‘岂言语以乱阶，将不密以致危’也。未有开笼日，则‘闭以雕笼，剪其翅羽’也。空残旧宿枝，则‘想昆山之高峻，思邓林之扶疏’，而转入离鸟悲旧林之意也。末句羽毛奇，则‘虽同俗于羽毛，故殊智而异心’也。

【评】

《杜诗详注》：

咏鹦鹉，有离乡之感。

《杜诗镜铨》：

顾修远云：此诗分明有人才失路，托身异族之感；如魏武之于杨修，隋炀之于薛道衡。

鸥

江浦寒鸥戏，无他亦自饶。却思翻玉羽，随意点春苗。雪暗还须浴，风生一任飘。几群沧海上，清影日萧萧。

猿

袅袅啼虚壁，萧萧挂冷枝。艰难人不免，隐见尔如知。惯习元从众，全生或用奇。前林腾每及，父子莫相离。

【注】

朱鹤龄注：言挂枝啼壁，如识隐见之机，人反有不如者矣。

《赵次公先后解》：言其于便捷之中得以全生，如搏矢避弓之事。

《世说新语·黜免》：桓公入蜀，至三峡中，伍部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其腹中，肠皆寸断。

黄鱼

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筒桶相沿久，风雷肯为神。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龙鳞。

【注】

《尔雅·释鱼》鳣。《注》：大鱼。似鲟而短鼻，口在颔下，体有邪行甲，无鳞，肉黄，大者长二三丈，江东呼为黄鱼。《陆玑·草木虫鱼疏》鳣出江海，三月中从河下头来上，形似龙，锐头，口在颔下，背上腹下皆有甲。今于盟津东石碛上钩取之，大者千馀斤，可蒸为𦞦。又可为鲊。鱼子可为酱。

《赵次公先后解》：黄鱼徒大似龙鳞，乃不能起风雷，所以为可怪也。

白小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

【注】

白小：.即银鱼。俗称面条鱼。

《韵语阳秋》：言白小与菜无异，岂有厚味哉。

《礼记·王制》：不麛，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

【评】

《杜臆》：

起来二句，仁心蔼然，真有万物一体之思。……盖十字为句者，老杜往往有之。

《读杜心解》：

中四，措语风秀。

麂

永与清溪别，蒙将玉馔俱。无才逐仙隐，不敢恨庖厨。乱世轻全物，微声及祸枢。衣冠兼盗贼，饕餮用斯须。

【注】

《本草注》：麂，獐属而小于獐，两边有长牙，喜斗。

《白氏六贴事类集》卷四：《神仙传》：葛仙公凭桐木几，于女几山学仙，得到后几化为白麂三足，时出于山上。

《太平御览》卷三七六引《晏子春秋》：鹿生于山野，命悬于庖厨。

浦起龙云：此云猎得之麂，非生麂也。

《赵次公先后解》：似言盛世犹不得暴殄天物，而乱世轻全生之物，才闻鹿鸣微声，则祸随之矣。衣冠之人行如盗贼，惟知饕餮而已，故使人多害生物，用以充疱，只在斯须之间。

仇占鳌注：衣冠乃肉食者，盗贼乃捕兽者，徇口腹之欲，而戕命于斯须，则衣冠亦等于盗贼矣。

鸡

纪德名标五，初鸣度必三。殊方听有异，失次晓无惭。问俗人情似，充庖尔辈堪。气交亭育际，巫峡漏司南。

【注】

《韩诗外传》：君独不见乎鸡乎？首戴冠者，文也。足传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

《史记·历书》：时鸡三号，卒明。

《赵次公先后解》：盖言以鸡充疱者，皆风俗人情之常耳。

《杜诗镜铨》：言无德无信，习俗皆然。

《老子》五十一章：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成）之毒（熟）之。

朱鹤龄注：自昏而晓，正造化气候所交，故曰气交亭育际。

《韩非子·有度》：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

《杜诗镜铨》：夔州在南，鸡司昏晓，今失其司晨之职，故曰巫峡漏司南也。

 

 

参考资料

谢思炜：《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杨伦：《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仇占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

莫砺锋：《杜甫诗歌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选诗 | 柳三青

编辑 | 梦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