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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行读《论语》| 孔子为什么“每事问”

 昵称5701293 2020-04-27

 周代青铜壶上的祭祀图

 

外国人学中文,最难理解的,当属中国人的“明知故问”了。比如打招呼,中国人明明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偏偏还要再问上一句“散步呢?”“买菜呢?”“回家啦?”,诸如此类,常让外国朋友大惑不解,不晓得中国人为什么爱讲废话。这种打招呼的方式,绝非一个“你好”能够代替,不仅老外费解,恐怕现在的年轻人也觉得有点怪怪的吧?

有时,无用是大用,废话也有它的用处。你在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但我还是要问一句,说明我看见你了,注意到你了,以表达我对你的关心。这是目中有人,心中有人。以此类推,长辈问小辈“谈朋友了吗?”“一个月多少钱?”,也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为了表达关心,或者干脆是为了避免“尬聊”,随便问问而已。如果你觉得侵犯了隐私,那很有可能是误解了人家的好意。

中国文化追求“亲”,如果一句话把人说得很近,那是聊天的高手。会说话的人,不作高深语,惯说家常话,无外乎嘘寒问暖、饮食起居之类。在文学里,也是这样,最深沉的情感反要用最平实的话来表达,《古诗十九首》写思念恋人,临到最后,竟是叮嘱对方“努力加餐饭”,如此朴素,却格外动人。读过《触龙说赵太后》的人,都佩服触龙说话的本领,他的秘诀也是聊家常,又是问饮食,又是问身体,接着又谈儿女琐事,不动声色地说服了正在气头上的赵太后,挽救了国家的危机。

在我们的政治文化里,各级领导下基层时,也爱掀开锅盖,问问吃得怎么样,坐在老乡家里,问些柴米油盐的问题。天下之道,论到极致,不过是老百姓的柴米油盐,看似家常,却事关民生大事。这是很好的工作态度,俯下身来,当一当“小学生”,民众觉得你是自己人,也能深入地了解民情民意。这是中国人很有意思的沟通艺术。《论语》里面,也有个类似的案例: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论语.八佾》)

我们可以设想当时的情景:肃穆巍峨的鲁国太庙,迎来了一位重量级的礼仪专家,这位专家莅临之后,不仅没有给予指导,反而像个小学生,追着问“十万个问什么”,这不禁让人怀疑:这位号称“知礼”的孔丘先生是不是浪得虚名?别人非议的话,传到孔子耳朵里,他却一笑,说道:“我这样做正是合乎礼的呀!”

后世很多崇拜孔子的人,解释这一则时总是强调孔子的好学。问题是,孔子固然好学,但也不至于无知到什么都要问上一遍。他这样做,恐怕另有隐情。在这里,重点不是孔子的好学和谦虚,而是他待人接物的圆融与高明。孔子的人情练达之处在于:他是鲁国最顶级的礼仪专家,却没有专家的指手画脚,而是平等地与太庙的同行切磋。——“我是来学习的”,这种姿态让人放松而愉快,孔子懂得很多,却能平等待人,与人无隔,没有“你们不懂,我才最懂”的高高之上,也没有“你们这些东西都不符合规矩”的盛气凌人。

知识也是一种权力,无形之中会给人压力与逼迫。孔子不是这样,他把一身的学问都放下了,像不占面积的存在,来到人前,让人如沐春风,让人畅所欲言。这是“有若无,实若虚”的风度:有学问却像没学问一样,知识很充实却好像很空虚。孔子“不做专家状”,也不好为人师,他收敛了耀眼的光芒,好像无知无识,站在人群里,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从史书的记载来看,孔子年轻的时候,也曾锋芒毕露,也曾恃才傲物,他向老子问礼时,这位智者看出他的志得意满,劝诫他去掉骄气,要虚怀若谷,要和光同尘。从此,孔子才明白,聪明深察害己,博辩广大危身,得道之人反倒平平如常人,深藏若虚,容貌若愚,“泯然于众人”。

那么,孔子的“每事问”是不是“明知故问”呢?是,也不是。他这样做,是切磋和学习,也是相亲与礼敬。在太庙,他是客,既然做客,就要有做客的规矩,总不能对主人指指点点。在那时,鲁国上上下下“违礼”的事情屡见不鲜,孔子也激烈地痛斥过“是可忍孰不可忍”,但这里是太庙,不是朝堂,也不是课堂,即使有些地方,人家做得不圆满,也不好当面指责,总要给人留一点面子。何况,那些“违礼”的事情,都是贵族大人们主使的,苛责这些主持礼仪的人,于心何忍?

没有批评,只有请教;没有指点,只有交流。见孔子如此,太庙的祭司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本来还有些胆怯,有些紧张,眼前的这位大学问家却能如此体谅,并且还不耻下问,他们心中的感激与敬重,可想而知。面对孔子的问题,他们竭尽所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不定还会当着孔子的面,诉诉不得已的委屈,感叹一番“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大家敞开心怀,无拘无束,孔子也顺便进行了调查研究,了解“礼乐”制度保留和传承的情况,这是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这一幕,可谓宾主尽欢、皆大欢喜。子贡评价夫子“温良恭俭让”,从这样的细节里面,可见一斑。周游列国之时,孔子每到一处,总有人前来请教,报告情况,因而对各国政治形势了如指掌,这与他宽厚、谦恭的性格是分不开的。

孔子的平易近人,来自于他对人情的深入体察,来自于他对“礼”的深刻感悟。上朝的时候,他侃侃而谈,辩才无碍,可是在父老乡党面前,他变得“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恭顺有加,谦退有礼,好像不会讲话的样子。在长辈兄长面前,他又做回了那个好子弟,不显山露水,不恃才逞能,还是那个闾巷里长大的孩子,不因为做了官有了学问而摆起架子自命不凡。

孔子的“每事问”,与他在乡党面前的“不能言”,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即是不突出自我,让人感觉舒服。孔子对自己的“位”,有着敏感而清晰的认识,“君子思不出其位”,是客人就是客人,是子弟就是子弟,骄矜不得,自大不得,正因如此,才能进退有度,举止得当,这就是他时常教导学生的“立于礼”。

我大学时代有位老师,酷爱读书,却不是书呆子。每年春天,学校都会组织教职工外出游玩,到了青山绿水之地,众人摆起桌子,哗哗啦啦,搓起麻将来。我的老师不会打,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看累了,就到热火朝天的麻将桌边站一站,问一问输赢如何。他虽然只是简单地问一问,却表示了对大家的关心,别人也不会觉得他清高或高不可攀了。如今想起来,我的老师那不经意的“问一问”,虚实之间,还颇有些孔子“每事问”的意味呢!

(本文原载《新教育家》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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