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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钟声(187)——《静静的顿河》与《百年孤独》

 莫为天下先 2020-05-24

图为《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遥先生

曾经有朋友让我帮忙推荐几本小说给他看,我想了想自己在过去二十多年里看过的小说,一时间竟不知该推荐什么了。在我小的时候,小说一直都是跟“早恋、网瘾”并列,被视作为一个学生开始堕落的三大标志。等到读大学以后,看小说的时间一下子充裕了起来,于是便林林总总地读了近百本。我一向认为,不同的小说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意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比如我在读《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就是泪流满面,浑身颤抖,这大约跟我从农村里一步步走出来有很大关系,所以自己容易对孙少平、孙少安等人的经历产生共鸣,于是便不怎么在意路遥在技法、文采、想象力等方面的缺点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是我迄今为止所读过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以前接触到的俄罗斯文学非常单薄,一是初中时学的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诗,再者是初中时读过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仅此而已,至于列夫·托尔斯泰、车尔尼雪夫斯基、赫尔岑之类,也只是停留下苍白的历史书上罢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倒是囫囵吞枣地读过,但因为自己不信仰基督教,所以很难引起共鸣。但《静静的顿河》不一样,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从历史教科书上知道了这本小说,从此便在心中留下了一个印记。读大学期间曾找来书读一读,然而自己却对那冗长的情节和繁杂的姓名望而却步。等到参加了工作以后,不知是心性变化了还是性格沉着了,或是生活过于单调了,再次读书的时候竟丝毫没有了昔日的那些不好记忆,反而是愈读愈有感觉,愈进入状态。在我所接触的文学史范围内,类似于《静静的顿河》的小说可谓凤毛麟角。谈起感受,我脑海中第一浮现的便是韩磊的那句高亢的歌声——我站在风口浪尖……。作为生活在历史中的具体的人,小写的人,我们都是脆弱、无助、彷徨而又孤独的。《静静的顿河》恰好在这几个方面都做了深刻的刻画。我相信肖洛霍夫绝不是在歌颂苏维埃政权是如何“伟大光荣正确”,是如何“历经艰苦卓绝的斗争而在哥萨克地区建立起先进的政权的”。相反,它在政治上是保守的,它不断地批评苏维埃政府的很多做法。我相信作者的本意就是写人,写活生生的人,就像他早年的那篇著名的中篇小说的名字——一个人的遭遇。除此之外,大约都是附会之言,不值一哂。

图为《静静的顿河》剧照

作为在历史中生活的具体的人,我们都有专属于我们自己的生命体验和生命判断。但历史总要区分一个对错究竟,因此人和历史之间便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历史把一些人捧上神坛又把一些人推入深渊,我们看到的历史不外乎是胜利者的赞歌和失败者的颓丧,但聪明的人应该去思考的是历史本身的价值基准线设在哪里?历史的价值依据是什么?当我们从这个角度再去看历史的时候,不难发现所谓的历史罪人似乎变成了一个值得玩味的暧昧词语。以小说为例,在苏维埃政府(胜利者)的眼中,麦列霍夫·葛利高里是一个历史罪人,他煽动和领导了反苏维埃的哥萨克军区暴动。但从葛利高里自己的角度去看,他所做的无非是听从自己的良心召唤,看到了苏维埃政府的一些做法违反基本的原则(有红军士兵强奸哥萨克妇女)。葛利高里似乎没有过错,但他是罪人。无错而有罪,那问题必然出现在判罪的依据上。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也是人的无奈。

如果我们不是事先就知道苏维埃政府会长远存在下去,那我们在读小说的时候一定会感到深深的茫然和迷惑。如果我们把自己带入到小说中的任意一个角色中去,那我们体会到的将是更深刻的无助和绝望。当历史把我们推到风口浪尖之上,逼迫我们去做抉择,我们所能依靠和凭借的究竟是什么力量呢?信仰?理性?良知?现在的人都喜欢做事后诸葛亮,事实上他们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常常过得一塌糊涂。我们会说假如葛利高里在参加红军后没有再去参加白军,那他就妥妥地是一名英雄了啊!可当我们真正去审视葛利高里的行为时却很难找到他的抉择的错误点。历史的本来面目或许就是这么残酷,在诡谲的历史大背景下,活着确实要比死去更难受。

图为《静静的顿河》作者肖洛霍夫先生

对于葛利高里来说,哥萨克是强加在他身上的一种身份和历史传统。世上的很多人都背负着沉重的历史的包袱。历史一面给予我们重压,一面又逼迫我们去创造,沉重的肉身就是这样在世间踽踽独行。当我们走出小说走入自己的时候,我想我们的所思所想会别有一番滋味了吧!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则完全不同。在读这本小说之前,我曾看了某些平台上的评论说,这是一部描写“加勒比海地区历史风情的小说”,似乎这是一部如巴尔扎克所说的“关于民族秘史的小说”。(中国作家陈忠实就是从这个角度,借了马尔萨斯的外壳,写了他自己的《白鹿原》。不能说《白鹿原》是失败的,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又非如此说不可。)我不关心哥伦比亚的历史,也不关心加勒比海的风情。我读小说的时候,往往只关心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普遍的人的情感。既然马尔萨斯以孤独为题,那我们自然要以孤独为引,走入文中人的世界。虽然小说的结尾说“这样的一个经历一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出现第二次”,但并没有说经历一生孤独的人不会在大地上出现第二次。有人说《百年孤独》是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小说,虽然我以为它的格局和气魄逊色于《静静的顿河》,但也算是独辟蹊径。举个不恰当的例子,《静静的顿河》就如北丐洪七公,气魄恢弘,刚气十足,《百年孤独》则如东邪黄药师,自成一路,不拘一格。环肥燕瘦皆美人,各花入各眼,作为读者能遇到它们已经算是幸运了,又何必非要较个高低,比个上下呢?

图为《百年孤独》作者马尔克斯先生

《百年孤独》的背景一如《静静的顿河》,也是历史的大环境和大背景。它们所表现出来的人也具有一致性:无助、彷徨、脆弱和孤独。《静静的顿河》更注重的是人的抉择的虚无性,而《百年孤独》则关注人的行为的虚无性。霍·阿·布恩蒂亚与乌苏娜是近亲结婚,在杀死了一个辱骂者的夜晚,他们不顾生下带有猪尾巴的孩子笙歌达旦,最后繁衍出一个庞大的家族。而家族最后却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他的姑姑阿玛兰塔·乌苏娜乱伦,生出一个带猪尾巴的孩子,孩子被蚂蚁吃掉,家族覆灭。从开头到结尾,我们看到的都是荒诞和不可捉摸。《静静的顿河》在讲历史的吊诡,《百年孤独》则更侧重于生活和命运的吊诡。所谓吊诡,其实就是虚无,价值的缺失就是虚无。我们似乎不能用对错衡量书中人物的种种行为。我们不能说霍·阿·布恩蒂亚的疯癫是“疯癫”,霍·阿卡迪奥的放荡是“邪恶”,奥雷连诺上校的自闭是“懦弱”等等。书中的人物的行为近似癫狂,但又似乎合情合理。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评价的标准究竟在哪里?这个标准的不确定就是孤独形成的最重要的原因。人和人之间缺乏了一种连在一起的共性。在基督教的世界里,这种共性是用基督耶稣的血连起来的,在儒教的世界里,这种共性是用祖先的血脉连起来的,在现代社会里,这种共性是用摇摇欲坠的共同理性连接起来的。所以现代社会的人的共性最脆弱,所以现代的人最孤独。直到最后现代的人开始享受孤独,渐渐遗忘了曾经存在过的共性。家族是共性的载体,当孤独的家族都消亡的时候,人的孤独将会达到何等的地步呢?

真正优秀的小说一定会把聚焦点关注在人身上,真正懂小说的读者也一定会让自己通过这些文字去体验不同的人的存在方式。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世界的变幻,我想我们都会在某个刹那回想起那些存在于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就像遇见老朋友一样,蓦地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曾在书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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