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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晋如 | 论无知的道德与暴虐

 国学正典 2020-05-26

论无知的道德与暴虐

徐晋如

哈耶克在《自由秩序原理》中指出:“主张个人自由的依据,主要在于承认所有的人对于实现其目的及福利所赖以为基础的众多因素,都存有不可避免的无知。”基于所有的政治理论都假定大多数个人是极无知的,哈耶克特别强调指出:“那些为自由进行辩护和呼吁的人与其他人不同,因为前者把自己和最为明智的人士也都纳入了无知者的行列。与那种在动态的文明进化中不断为人们所使用的全部知识相比较,那种在最为明智的人士所拥有的知识与最为无知之个人能有意识使用的知识之间所存在的差异,亦就无甚意义了。”这一关于人类知识状态的考察具有相当强烈的政治学意味。

由于对于西方社会来说,尤其是对于哈耶克所处时期的西方社会来说,自由的最大敌人是某种乌托邦制度,这样,对所谓的“先知”的警惕就显得十分必要。的确,随着人类文明日新月异的发展,随着知识体系的日益细分,人类相较他们的前辈,显得愈来愈无知。而且,随着人类整体已知领域的扩大,每一个个人的无知也就愈加明显。哈耶克的论点发人深省,然而,由于哈耶克主要关注政治理想主义对自由的侵害,他的论点就侧重于对绝对先知的批判,这种传统很可能为别有用心者利用,为无知者的道德暴虐辩护。

事实上,极少数明智的人士与无知大众之间的确存在天然的鸿沟,我们固然要防止“先当救世主,再当人上人”的绝对先知,更要防备无知大众对少数明智之士的强制,在许多时候,后一状况更为常见。

尽管每一个个人不论其思想如何邃密,知识如何充盈,相对全人类已掌握的知识畛域,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确实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这一意义上,我们依然有区分无知与有知的必要,而对于一个正常、健康的社会而言,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也当是一个永恒不变的铁律。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无知者否定自身与有知者之间存在的差异,并由此产生出一系列的对有知者的强制,这种强制通常是以道德的面目而实施的暴虐。

无知者的第一重暴虐是要求给与自身以有知者所拥有的权力。他们的道德论调是,人天生应当是平等的,因此,我们虽然无知,却仍然有表述和参与重大事务的权力,更有甚者喊出了“无知者无畏”的口号。对于贵族政体而言,这样的诉求不会产生重大危害,而在充分民主的社会,无知者的这种僭越行为就有可能把全社会引向深渊。这是因为,无知者缺乏知识体系以支撑他们对行为作出理性的判断,从而最终把检验真理的标准由实践偷换成公意。相对于绝对先知的制度设计,这种无知的公意由于打着“大多数”的旗号,也就更加具有道德的欺骗性。

要求获致有知者的屈从,是无知者的第二重暴虐。无知者拒绝承认知识的崇高意义,强调道德比知识更重要。他们拒绝承认有知者在事实上比他们要高明,不但如此,他们通过大众传媒和新闻出版推举出无知者的代表,让这些人成为公众人物和名利双收者,而将真正有知者放逐到赤贫的境遇。有知者若想改善自身的生存状况,若想摆脱“知识越多越贫穷”的尴尬境遇,就只有通过谄媚大众获得现实的声名与利益。这是一种相较第一种暴虐更加残忍也更加恶毒的阴谋。

然而,无知者的这一阴谋同样以道德的面目付诸实施,他们指责有知者的思考是象牙塔中的玄思,对于社会毫无价值,这样,他们也就在事实上否定了研究的独立性,凡是符合大众需要的,便是善知识,凡是大众看不懂或接受不了的,便是恶知识。这样,一部分有知者的“宽容”给了无知者以自由,最终无知者却通过市场经济的杠杆否定了有知者的自由。而对于有知者来说,出于个人的兴趣而从事的任何学术研究,都应当是不被干涉的。

无知者的第三重暴虐最具有道德色彩,也最有欺骗性。最为可怕的是,这种暴虐是以有知作伪装的。这一暴虐就是建构超善恶的人文知识的企图。

从表面上看,建构超善恶的人文知识是一种纯粹知识学的努力,事实上,凡是拥有这样的企图的都是些道德至上的无知者。一方面,他们从对超善恶的目标的追求过程中体味到崇高的道德感,我们知道惟有上帝才是超善恶的,这些无知者从该过程中体验了做上帝的感觉;另一方面,他们由此设置了一个道德的陷阱:你们不是比我们有知识吗,可是你们的知识是为你们自己服务的,而惟有我们才能不偏不倚。殊不知对于人文学科而言,超善恶的知识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设置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道德高标,而陷有知者于背德之境,这是另一种类型的暴虐。

这些以有知的面目出现的无知者,最喜欢谈的就是多元主义,然而他们的多元一定是以他们自身的知识边界为限度的,对于逸出他们知识边界的思想,他们同样决然否定,对于那些至为深刻的思想尤其如此。

人类选择了民主,也就意味着人类肯定了无知的权力。哈耶克在展开对自由秩序的论述之前,首先否定了那种以为自由就是力量的观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把所有人看作无知者才具有积极的意义。而无知者是不懂得这一点的,他们通过无孔不入的大众传媒文化,把其不被有知者干涉的权利扩大为可以对有知者进行干涉的力量,从而最终剥夺有知者的自由。相对于那些已被多数人唾弃的疯狂的绝对先知,他们更加值得我们永远警惕。

选自《高贵的宿命》徐晋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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