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校长办公室，马语香突感心烦意乱。校长一通劈头盖脸的批评，令她如此冷静的人也近乎失去理智！她有些懵懂的向教师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门虚掩着，听见小王老师和政教处老李在议论她的学生冶凌：
您说冶凌那么出类拔萃的尖子，怎会沉沦到如此境地?……
听说被马老师狠揍了一顿后 ，他就颓废成旷课大王了……
她伸出去推门的手复又收回来，情绪突然差到无以复加，便转首径直走向就近的学生教室——三四班！
教室里乱成一锅粥，两名男生和一名女生甚至跳到课桌上载歌载舞，整个班级一派群魔乱舞象！
一年前，作为学校卓越资深的教学能手，校长责令她同时带两个班，即尖子班与超普班。一方面是为了探索尖普班学生间个体学绩差异的普遍规律性，以便总结实践经验，缩小差距，从而制定更加科学高效的教学计划，另一方面，是为了今年学校参与评比格市优秀学校的竞标计划，从初二年级开始，带两个班（班主任），任教四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整个人累成小狗不说，还鸭梨山大，几乎与学校效绩优劣同呼吸共命运，既被校长视为“贵人”，又随时会翻船被贬为“罪人”。
她是语文老师，多年来，凭借扎实深湛的汉语言功底，她在语文教学领域逐渐成为学校的权威，加之长得漂亮，人格魅力超卓，师生们都很喜欢她！
看到马老师突从天降，同学们皆噤若寒蝉。平心而论，他们（她们）并非怕她——这个班全是一群捣蛋鬼，刺儿头层出不穷，“我是流氓我怕谁”是她给这个班的标签——而是太敬重她，所以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祭出惯用的惩罚手段——临时布置高强度的作业，单位时间内务必要求消化，整个过程接受她严厉的实效检测。这是她一贯行之有效的施教策略，个别同学犯错，便惩罚集体，惩罚的方式，是以高强度的刚性作业为代价！一方面，这个策略适用于“捣蛋班”——捣蛋班犯错频率高。另一方面，这种方法的优点是将来自学生的愤怒巧妙转嫁给学生，她将其称为“以毒攻毒”，又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或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怪只怪你们自己不争气，别怪老师。她总是想。另外，她以这种方式回击校长对她的批评——
“马老师，我知道语文教学方面你比我更有发言权，但作为两个班的班主任，你也要兼顾其他课程的施教效果，不是吗？”校长的话音犹在耳。她对语文教学的一个观点是：高度重视新知识点的课堂吸收效果。为此提出“印象”教学法。这个教学法的实践基础是，经过多年的教学经验，她发现记忆力卓越的学生考试成绩优良，反之亦然！于是注重单位时间内高强度的知识点灌输，和推广反复记忆法！侧重点是基础词汇积累，阅读，及写作！而且坚持月考！结果表明，语文成绩提高明显。
校长最后着重提到他的学生冶凌，说如果她再无法杜绝其持续旷课的现象，就开除他。
五月的格市，新绿盎然，空气清新，可她的心境依旧浑浊、凝重！
她找出联系方式，给冶凌的家长打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稔熟，她想到一个人，继而又否定自己的揣测.他在夏都市，而她在格市，他断不会是她学生的家长。她想。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暗哑，疲惫中略带羞涩。那个暗沉的男声说，冶凌这段时间旷课，实在因为无法抗拒的外因，如果能够取得老师谅解，他愿意见面详诉?
他们约定在世邦大厦的一间咖啡厅见面.见到冶凌家长的那一刻，她惊呆了，原来果然是他.他拄着一根拐杖，走路有轻微瘸拐的显迹，花白的头发精致地梳成背头的模样，十八年未曾相见，当年那个帅气俊朗的形象被岁月销蚀殆尽。她没想到，他会老成这样。但他身板依旧挺拔昂扬，骨子里傲娇的气质越发成熟浓烈，这使他别有一番成熟男人的性感魅力.
他们聊了一个下午。他说，你几乎没多少变化，唯一的变化，是比十八年前平添了一份成熟的优雅，而我……却老了。他神情忧郁，语态略带伤感。岁月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她说，如果你也保持十八年前心态，照样可以活的很年轻。末了，她朗诵苏轼《题西林壁》中的两句诗给他听：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暗示他不要再沉湎在过去的感情或往事中。她想，他聪明绝顶，不会不明白此情此景朗诵此诗的寓意。她想告诉他，你觉得我和十八年前一样，是因为你一直活在过去的那段时光里，从而感觉不到岁月带给自己身心与灵魂的雕痕。事实上，我们都已年届不惑，说年轻，都年轻，说老，都老了。
她问，腿怎么了？他回避话题，朗笑一声，回赠给她杨慎的诗：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他想说的是，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皮囊虽衰，但此人依旧。可内心早已历经沧海桑田。所以，真正巨变的，是惊涛拍岸的灵魂。
最后谈到冶凌，她说，这孩子天资聪颖，可惜，千里马未逢到好伯乐。言外之意，意在责斥他放纵甚至放弃孩子，罪不可赦。他惭愧地低下头去，沉思良久，然后哽声道：这孩子命苦，请马老师高抬贵手……语毕，目光转向窗外，陷入深深的迷茫中。
他始终没告知她冶凌旷课的原因。她看的出，他有难言之隐。她问他，过得还好吧?他朗笑一声，很好，谢谢。她继续问，何时来格市发展了？孩子送学校一年多了，也不联系一下，你可真行呢?语含责备与怨嗔。他侧转头去，避开话题，你瞧，这咖啡厅环境真棒。他们接着陷入持久的沉默。后来她提议叫冶凌过来，一起吃晚餐?他说下次吧，他还忙事儿。
两人于是沉默着走出世邦，挥手告别。
回到家后，那一夜她彻底失眠了。她隐隐感觉，他的身上发生了重大的或家庭或婚姻或生活变故。这些，都深深烙在他脸上。为何他拒绝承认?
她决定一探究竟。
翌日，冶凌按时到校了。午休时，她叫住冶凌，请他吃饭。
冶凌很拘谨，目光闪烁其词，一直不敢跟她对视，看的出，这孩子内心藏了浓浓的心事。
我决定打开心结。
她的学生冶凌后来告诉她，爸爸代理的饮料车间发生重大事故，一个叔叔的孩子被码放成山的矿泉水整件砸伤，不治身亡。爸爸为救他，被砸断腿。目前左腿接的是假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临近中考 ，因为出色的教学成果，格五中在市中学成绩抽样评比中拔得头筹。马语香老师功不可没。一众为学校做出突出贡献的优秀教师受到学校排场宏大的公开表彰。马语香老师被提携为教务处主任。
一天下午，她开车去郊外散心。驾照是新近拿到的，从格市地标大桥兜了一圈，她始终心事重重。
她联系到冶凌，决定到他爸的车间去看看。
冶凌很惶恐，说未征得父亲同意，怕被他责斥。她说，一切后果由她承担。
她驾车载着冶凌穿过一条废弃的铁路，七拐八转然后到达目的地。
老远的，她看到他和七八个男女艰难地从一辆货车上卸载包装饮料。有别于其他人，他肩负饮料走的异常吃力，大汗淋漓，甚至苟延残喘。一个似乎身有残疾的人坐在轮椅里，指挥众人搬运，看的出，他就是老板。
冶凌代替父亲搬货，他们到一处阴凉处叙话。看着冶凌瘦弱的身影熟悉地搬运饮料的身姿，她在心疼的同时，似乎也一下明白了这孩子为何持续旷课的原因。
事情终于拨云见日了。
他告诉她，这些年，过得很动荡，生活历经大起大落，婚姻几番悲欢离合，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他饱经人情冷暖。他说，他始终很感激这十几年来她给予的精神支撑和心灵慰藉，如果没有她，没有那些散落在峥嵘岁月中的精神鼓舞，他很难踏平坎坷，走到今日。为何来格市发展?当这个世界仅剩一丝温情时，他也宁愿相信那份温情来自于她。这便是理由。格市带给他的，不仅是落叶归根式的灵魂皈依，更是一种精神指向。这一切，皆因有她。这许多年来，他早已视她为亲人。
他说，三年前，冥冥中有股力量指引他来到格市，之所以未曾联系她，是因为刚开始混的差强人意，后来终于从朋友手中买断了一个矿泉水品牌的代理权，事业时值风生水起之际，命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因一时疏漏，车间成件码放的矿泉水毫无征兆骤然崩塌，朋友老韩的孩子因此殒命，而他和老韩被砸成残疾。
六月的格市花红柳绿，蜂飞蝶舞。随着中考即将来临，校长知会马语香老师，学校将在中考前召开一次隆重的宣考冲刺大会，在此会上，冶凌将被宣布开除学籍。
尾声
时光是最好的情绪理疗师，所有花样年华，悲欢离合，龙吟虎啸也好，寒蝉凄切也罢，都将在时光的洗礼中涅槃重生。
三年以后一个朗空碧照的下午，一个考上985名校的高大帅气的男生来探望马语香老师。
临走时，他谦卑地给老师行了两次隆重的跪礼。然后泣不成声。
马老师搀扶起他，三年前的情景历历如昨——
那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两次下跪，都是因为她的学生冶凌。一次给校长，一次给那个失孤的残疾父亲。前者拯救了冶凌的学业前程，后者拯救了他们父子临界破碎的生活。
那个下午，他想起了那个脸上雕满沧桑的残疾父亲的话：虽然冶凌的父亲将价值数百万的矿泉水代理权无偿赠予我，并甘心情愿偕同儿子为我打工赎罪，也无法弥补我失去孩子的深锥的痛苦……他双眼布满血丝，泪水漫漶而下。他说，十六岁那年，他的父亲带着他给冶凌的爷爷打工，受尽白眼，在一次千斤顶事故中，父亲归真了。出于宗教礼仪，母亲只接受了一份薄葬费。如今，他的孩子十六岁时，却是他带着孩子给冶凌父亲打工，结果儿子亡于疏漏的事故，他被砸身残。他说，他之所以决绝接受冶凌父亲用于赔偿的价值不菲的饮料代理费，是想从心底里惩罚这对父子……可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她犹记得那个下午他眼中汪洋恣肆的坚韧的血丝，那是铅华洗尽的果决，是抗逆苦难的自醒，这让她想起新近流行的一首土著歌曲《狂浪》。
坎坷而勇毅的人生，不就是一渠永不服输的狂浪吗？她神思悠远地想。
两年后，离异的她选择了和冶凌父亲结婚。
洞房那晚，她抚着他坚实柔韧的腰身，伤感道：这一切，真像是一场梦。是啊，他感慨，十几年来你对我的精神激励和灵魂陶冶，五年前你为我们父子屈尊下跪，这一切，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吗？
她满足地深吻他，会心一笑，喃喃道，你说，这人生，真的很奇妙呵！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