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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止息的庙堂之争

 楚科奇0118 2020-07-09
洋务运动所要引进的新事物,无论是轮船、大炮、电线、铁路,还是声、光、化、电之学,都是“祖宗成法”中所没有的,而且又是来自于“夷人”,这就犯了大忌,为封建传统的卫道者所不容,遭到强烈的反对。每一种工业文明的成果,进入中国都极为艰难,一再重复着倡议、遭到反对、不幸夭折、等待时机再酝酿的曲折过程。从洋务运动发生之日起,至1889年津通铁路之争,30年来洋务运动不断遭到攻击,大清帝国的庙堂之上,洋务派与顽固派之间的争论从来就没有止息,其中比较大的争论就有三次。


第一次是同文馆之争。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五,奕在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英桂、郭嵩焘、蒋益澧等地方大员反复函商后,奏请在同文馆内增设天文算学馆,并通过考试选录“科甲正途出身”的人员入学。奕在奏折中说:“因思洋人制造机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军,无一不自天文算学中来,若不从根本上用着实功夫,即习皮毛,仍无补实用。”“倘能专精务实,尽得其妙,则中国自强之道在此矣!”从要学造船造炮到要学习基础科学,这是洋务派在认识上的一个进步;而要招收“科甲正途出身”者,则是要让学声光化电的也和学“子曰”、“诗云”的同样做官,通过提高从事洋务者的社会地位来吸引人才,正如此前李鸿章曾建议的:“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

奕的奏折被批准后,顽固派反应之强烈,达到了后人难以想象的程度。山东道御史张盛藻、大学士倭仁、直隶州知州杨廷熙先后上疏反对,其中倭仁连上三疏,争论前后延续了半年之久。他们的理由主要有两条,一条是礼义为立国之本,学习算学、天文是舍本逐末。张盛藻认定:

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者,为其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体达用,规模宏远,何必令其学为机巧,专明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乎?若以自强而论,则朝廷之强,莫如整纲纪、明刑政、严赏罚、求贤、养民、练兵、筹饷诸大端;臣民之强,则唯气节一端耳。(中国史学会编:《洋务运动》(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9页)

倭仁则进一步高度概括为:

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洋务运动》(二),第30页)

一再申述,天文算学只是末艺,学不学无关紧要。另一条则是猛烈地攻击洋务派是“师事夷人”,是可耻的“以夷变夏”。他们仍然死抱着清朝是“天朝上国”的虚骄心理,视西方为卑贱的异类,严守夷夏之大防。倭仁义愤填膺地指斥此举是要孔孟之徒师事夷人,“上亏国体,下失民心”。杨廷熙则竭力强调:

……延聘西人在馆教习,此尤大伤风教。夫洋人之与中国,敌国也,世仇也,……无论偏长薄艺不足为中国师,即多材多艺、层出不穷,而华夷之辨,不得不严;尊卑之分,不得不定;名器之重,不得不惜。(《洋务运动》(二),第47页)

在历次争辩中,华夷之辨、本末之辨都是顽固派的基本武器。他们是自觉地站在守护传统观念纯洁性的高度来反对工业文明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这些论调在封建士大夫中还有很大的市场。这场争论的结果,表面看起来顽固派是失败了,朝廷并未接受他们的意见撤销同文馆,实际上招收科甲人员却遭到了有力的抵制。同治六年三月十九日奕遗憾地向慈禧报告:“自倭仁倡议以来,京师各省士大夫聚党私议,约法阻拦,甚至以无稽谣言煽惑人心,臣衙门遂无复有投考者。”

第二次是造船械和海防之争。顽固派官僚、内阁学士宋晋于同治十年底和十一年二月一再上奏,要求停止造船。他的理由是财政困难,连年造船“糜费太重”;还说造船是用于制夷的,现在“早经议和”,造船反而会引起外国“猜嫌”,要求朝廷命令福州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停止造船。对此,曾国藩、左宗棠、沈葆桢、李鸿章先后致函总署或上奏坚决反对,一致认为“国家诸费皆可省,惟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兵轮船之费万不可省”。李鸿章指出这种意见是“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学而昧于数千年来一大变局,狃于目前苟安而遂忘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创巨而痛深,后千百年之何以安内而制外”。直到六月,总署上奏,认为船厂事宜,未可惑于浮言、浅尝辄止,应如李、左、沈所议,慈禧才表态同意。

这次只是海防之争的先声。同治十三年,日本武力侵入台湾,清廷赔款求和,随即发动大臣探求强国御敌的对策。奕等在“筹海防”的奏折中提出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六条,交有关总督、将军、巡抚们讨论。除李鸿章与左宗棠之间有海防与塞防之争外,督抚们原则上同意加强海防、加强军事建设。其中李鸿章在《筹议海防折》中还提出了要开源兴利求富和设“洋学局”求才。为了解决经费问题,他建议在国内开拓生计、增加财源,如设厂造耕织机器、开煤铁各矿、试办招商局等;在用人上,要改变文官仍然考章句、武官仍然考弓马的现状,“另开洋务进取一格,以资造就”,并在沿海各省设“洋学局”,培养精通西方自然科学和应用技术的人才,授予官职,“与正途出身无异”。另一方面,也有不少督抚反对洋务派的造船械、用机器、开煤矿等措施。湖南巡抚王文韶便说:“就六事而言,练兵、简器、造船、筹饷,其末也。用人、持久,其本也。至其大本,则尤在我皇上之一心。……大本既立,天心应之,亦复何难弗济,何为弗成。”强调君臣纪纲才是大本,从根本上反对洋务派学习西方以自强。

光绪元年正月,决定将督抚们关于海防的意见全部交给在京的王大臣“悉心妥议”,进入了海防之议的第二阶段,参加讨论的范围扩大,要不要学习西方、靠什么自强的分歧进一步突出而争论激烈。二月二十七日,通政使于凌辰和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同时上奏,把矛头指向李鸿章等人在经济、文化上学习西方的主张。他们斩钉截铁地说,洋器、洋船不必买,也不必仿造。王家璧说当年湘军打安庆、克南京也没有大炮、兵舰,但就我所能办之炮台、轮船、洋枪、洋炮,参以我所常用之艇船、舢板、快蟹、长龙等船,劈山炮、子母炮、线枪、火弹、火箭、刀矛、弓矢及易得之铜铁各炮,练习不懈,训以忠义,水陆兵勇互相应援,即足以固江海之防矣。(《洋务运动》(一),第134页)

他们老调重弹,强调“洋人之所长在机器,中国之所贵在人心”,而“师事洋人”是最可耻的事,于凌辰说:“窃恐天下皆将谓国家以礼义廉耻为无用,以洋学为难能,而人心因之解体。其从而学之者必皆无耻之人,洋器虽精,谁与国家共缓急哉?”王家璧也说“事事师法西人,以逐彼奇技淫巧之小慧,而失我尊君亲上之民心也。”诬蔑讲求西学者“或恐不利社稷”,成为“乱臣贼子”。他们质问洋务派:

今欲弃经史章句之学,而尽趋向洋学,试问电学、算学、化学、技艺学,果足以御敌否?(《洋务运动》(一),第129页)

自庚申变后,讲求洋器已有年矣!日本,东洋一小国耳,一旦有事,委屈求和,其效安在?(《洋务运动》(一),第121页)

这一问,确实击中了洋务派的要害。

过去常说洋务派和顽固派是一丘之貉,实际上在这场官僚集团内部的争论中,顽固派对洋务派极为敌视、凶狠,他们一上来便杀气腾腾地上纲上线,大扣政治帽子,于凌辰说:“……此古圣先贤所谓用夏变夷者,李鸿章、丁日昌直欲不用夷变夏不止。”“用夷变夏”,这在当时是很严重的罪名,换个说法就是“不把国家卖给洋人就不甘心”。他要求朝廷“谄事夷人者,立予罢斥,俾小民知朝廷命意所在”。王家璧则说“丁日昌、李鸿章……臣诚不解其生长中国,受恩深重,何为必欲竭中国之国帑、民财而尽输之洋人也”,同样是指丁、李为汉奸。王家璧还对丁日昌大肆进行人身攻击:“丁日昌曾以诸生充洋行雇用,……故与洋人相习。”“丁日昌矫饰倾险,心术不正,实为小人之尤”,“闻丁日昌有‘丁鬼奴’之称,如此谋国,诚不知其是何居心!……几何其不为虎之伥也!”可说是刀刀见血,必欲置之于死地。

在发动海防之议的时候,奕就说过:自英法联军入侵以来,

而迄今仍并无自强之实,从前情事几于日久相忘。臣等承办各国事务,于练兵、裕饷、习机器、制轮船等议,屡经奏陈筹办,而歧于意见,致多阻格者有之;绌于经费,未能扩充者有之;初基已立,而无以继起久持者有之。同心少,异议多,局中之委屈,局外未能周知;切要之经营,移时视为恒情,以致敌警猝乘,仓皇无备。(《洋务运动》(一),第26页)

这里显然有自我开脱的成分,但大抵也还是实情。关键是这次海防之议依然是“歧于意见,致多阻格”,其后又有第三次、更为艰难曲折的铁路之争;直到甲午之战,仍然是“仓皇无备”。【摘自:《苍凉的背影》 张实/著 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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