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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记忆:一盒冰冷的回锅肉

 戏剧传媒 2020-07-12

在场记忆:一盒冰冷的回锅肉

(原创)李跃武

院子里一个老造反派红卫兵的死挑起的回忆

清早,照例下楼出院子到府南河边去晨练,未出院门,看到大门口新张贴的讣告,得知是院里一个过去「文革」中的造反派红卫兵打手死了。路边空地上家人在扯篷设灵堂。

完全没了心思晨练,调头折转上楼回了家。

就这么巧,他是我几乎用一个通宵早上才写就,刚用QQ发出去的一篇小文中,没点名五十年前「文革」初把我父亲打得死去活来的红卫兵造反派打手之一;就前不久,院里写过川剧名剧《拉郎配》的老编剧吴伯祺伯伯的小女儿吴小妹还告诉过我,她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临死最后一句话是回光返照中「莫名其妙」喊着这位打手的名字「XXX,你不要再拿皮带抽我了嘛,上面有铁扣扣!好痛哦!」喊完之后才落气死去。可想而知这个曾经的打手当年有好凶残?!正是这曾经楼上楼下的邻居吴小妺告诉我她父亲回光返照中喊的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那句悲惨的嘶叫——「XXX,你不要再用皮帶抽我了嘛,上面有铁扣扣,好痛哦!」——深深触动了我写那篇小文,清晨才刚刚发出去。

从讣告上看,这个过去的红卫兵造反派打手活了不到72岁,当年就20出头,为何那么凶残?一个黑暗畸形的时代,扭曲的是人性的悲剧,时代环境要负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你由此老是恶行深重,劣迹斑斑,变成一个老红卫兵在社会上混?那就是无赖了!就是你人的品质彻底坏了!除了吴小妹讲的她父亲最后瞑目时「莫名其妙」喊的那句话对我有惊心动魄的触动外,这个过去红卫兵的打手后来同样劣迹斑斑只是变老了的红卫兵在剧院里明里暗里流传的那些恶名,让我夜里写的文章中记述的那个刻骨铭心的「文革」梦魇場景,又被他这么巧了的死挑到了眼前。虽然好恶心,还是复述一下,捯饬捯饬,说叨说叨给大家听听看看吧。

▲曾关押四川成都文化系统「牛鬼」的文殊院主殿,以前,「文革」中这栅栏不是这样的细铁栏杆,而是油漆成「偷油婆色」的粗木栅栏。

「文革」开始,我是个刚上小学的娃娃,已能夠记事。沒上多久学,就「停课闹革命」了。

因为我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三名三高」、「周扬的黒干将」,是当然的「牛鬼蛇神」,已被打倒。父亲夜里被抓走,关押进了四川文化系统的「牛棚」即所谓「学习班」——早封寺闭门的川西著名佛教寺院文殊院里。半年多以后,我母亲才打听到父亲被关押在那里。

一天,我母亲炒了一大盒(现在早已看不到了的那种老式铝饭盒)回锅肉,带着只有六岁多一点的我一块去文殊院给我父亲送回锅肉。先不让进,我妈磨破了嘴,又指着我说「孩子已好久好久……半年多沒见他爸爸了」等等以搏同情的话,才让我们进去。

被引领到主殿院子里,碰到的就是这位我父亲曾经招收进「市戏校」的学生——当时的「造反派」,在看管我父亲他们好多「牛鬼」。

母亲以为碰着了我父亲的学生,满满以为能过去和不远处大殿木栅栏里的我父亲见上面说上话,一面向那「造反派」说明来意,一面想把饭盒从木栅栏格子中间递给关在大殿里的我父亲。可突然被这个「造反派」凶神恶煞喝停:「等到!哪个喊你递的?」不准我妈递进去。

他当时上身脱光打了个光胴胴在院子里无聊地举石锁练肌肉,放下石锁过来一把抢过我母亲手里的饭盒打开,用刚抓了石锁油汗腻腻稀脏的手指在已冷得浮了一层黄猪油的回锅肉里翻来覆去搅拌,看有没有夹带……

这时旁边大殿里也是用高高的粗木栅栏隔开的大殿另一端片区,在堆积如山的抄家物资——各种老旧瓷瓶瓷器、玉器、书籍、字画、服装、楠红木立柜茶几圆桌方桌椅子独凳上镶嵌有大理石面的家具、沙发屏风、金银铜水晶玻璃镶嵌的大吊灯灯具等等各类「四旧」物资堆里,正做分门别类「清产」工作的帅妈(我妈剧院同事、剧院给名演员捆头做头饰的化妆师。后来是很多著名电影电视剧的化妆师。再后来成了《傻儿师长》《傻儿军长》《傻儿司令》扮演者刘德一的丈母娘)当时是文化系统抽调组建的抄家物资「清产组」工作人员,正是她抽调来搞「清产」,碰见了我父亲她的老领导关在此,但不敢打招呼,只相互使了个眼色就算彼此心照不宣问候了对方。

可帅妈还是做人的品质和性格使然憋不住,一天夜里悄悄摸黑到我家来告诉了我母亲我父亲关在文殊院的事。所以才有母亲带着我来给我父亲送回锅肉。

后来,听说严查了好久,要查「是谁透露了牛鬼们关押地」的风声。当然是查无下文,不了了之的事。

但后来把这些不同文化单位的「牛鬼」分别交叉关押进了北郊昭觉寺和市中心的大慈寺,由不同单位的造反派看管。所以,后来我父亲北郊昭觉寺和市中心大慈寺都关过。

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仗着自己一是革命群众,二是比对方年龄大,以老卖老一回,更主要是性格使然憋不住,平常和我母亲又是好朋友的原故,良心不昧地放下手里活,冲出大殿过来对「造反派」吼了一句:「哎呀,你抄什么呀抄?你龟儿子的手那么脏!赶紧拿给人家算了。」

还真把这「龟儿子」给镇住了。饭盒还给了我母亲。母亲才得以把饭盒从柵栏格子中间递给我父亲。我父亲没和我母亲说话,打开饭盒……和我父亲关在大殿里的一群「牛鬼」——我认得的有阳友鹤伯伯(演员)、熊正堃伯伯(导演)、徐文耀伯伯(编剧)、杨为阿姨(作曲),其他认不得了,等等这些大师级的艺术家们从自己扯了布围子的草垫铺位边冰冷的石板地上拿起筷子候着,等装回锅肉的饭盒传递到自己面前,然后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地挟一块早冷得糊了一层黄猪油的回锅肉或蒜苗送进嘴里,十几个人如此这般地传递了几圈,一盒早已冰冷的回锅肉就这么被这群「牛鬼」们——个个了得的大艺术家莫声莫气斯斯文文吃完了。

后来空饭盒传到我父亲手里,他拿着空饭盒向帅妈要了一点开水,帅妈是隔着栅栏格子小心又小心从缝里给我爸倒的开水,我父亲用筷子刮了又刮饭盒边的油迹,搅了又搅饭盒里的油汤开水,等油化完了,才合着开水喝了,然后把饭盒又从栅栏格子里递出来还给我妈。

整个过程中,母亲和我父亲都没有说一句话;那些认识我母亲,也和母亲是同事是朋友,我平时叫伯伯阿姨的也没有和母亲和我打招呼;母亲收拾了饭盒,装进网袋里,可好久都不舍领我离去。

这是我刻骨铭心的一个「文革」中的梦魇场景。他们当时那个肚里好久好久没油水了——那个馋呀……今天,几十年了,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几十年了都忘不了。今儿又被这个「龟儿子」的死挑到了眼前。

有关历史的「在场/The presence of」叙事,当然书写的是现在的「记忆和认识」。因似乎与历史有天然的区隔/The area lies between?而常常遭遇别有用心的揶揄。可是,是不是因为有这「区隔」和揶揄,历史就是不能书写的呢?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在场记忆」再有多么不可确定性的「区隔」存在,历史的书写并没有被抛弃。近年来「在场记忆」的口述历史/Oral History方法还被越来越尊重、重视,而沿袭下来。其中一定有它的信使/史真相顽强流传下来的道理。

随着历史的慢慢逝去,「记忆抢救」(龙应台原话,是她的一个重要观点,我非常赞同)反而愈来愈重要,愈来愈急迫,愈来愈被人们采用来记录自己的生命史。由个体记忆汇聚成的社会记忆是一个民族的良知——是辨别和发现历史真相的一条有效途径;是历史人物伟大与卑劣、滑稽与可笑、真诚与谎言形象的镜头展示;是「历史走向」真相中丑与恶、苦难与艰辛、光明与黑暗的昭然若揭。

我今天被这个劣迹斑斑且恶行不改只是变老死去的红卫兵打手所挑起讲的这个故事,就是「我的/my」历史中的一段难以忘怀的梦魇「在场记忆」。哪怕遭遇别有用心的揶揄说它有所谓漫漫物理时间长路的「区隔」——「文革」已过去五十多年,漫长的半个世纪,可并没有消解它的实在性、真实性、真相性的残酷!所以,今天无论如何——追忆、揭示、指证它的集体愚昧、集体荒诞、集体互害,其现实性当代性意义——不仅仅是「不容青史尽成灰」这么简单,其警世惊醒意义更是不可估量的!所以,我把这个「文革」中的梦魇场景真心真诚真实地记录了下来。

余下的,是读者、品者、思者、论者们自己的事,是时间的权力!与我大概就没什么关系了。

2018年04月26日改就

作者 李跃武:戏剧学者、戏剧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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