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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宋传恩 在我老家，乡亲们喜欢把红白喜事上主事的人叫大老执。 一 刘成立还没到城里，电话便追上他。他拿起手机刚听了几句，立即叫司机停车。司机把车停在路旁。 拐回去，回家。 司机看他一眼，问，家里有事？ 槐花上吊了！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不时看看刘成立，自言自语道，来时还好好的。 刘成立没有说话，头靠近后背，舒一下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刘成立刚下车，就看见张三站在楼上喊魂。他喊着槐花的名字，叫她回家来。在这一带，只要有人上吊，救他的人先用毛巾捂住她的嘴，边解绳边叫人去喊魂。喊魂的人爬上房顶，用瓢敲着簸箕，呼喊着上吊人的名字。据说，人一死，他的魂到处乱跑，只有站在高处才能喊回来。喊魂的人多是村里胆子大的，遇到夜晚，人站在房顶，四周漆黑，叫魂声哆哆嗦嗦的，听的人毛发都会竖起来。确有喊回来的，可能那上吊人恋家，魂没跑远，一喊就回来了。 村里人聚在他院子里，见成立来，连忙闪开。刘成立进屋里，看见槐花横在床上，脸乌紫，舌头伸出来有半尺。人不行了！有人告诉他。刘成立摸摸她的手，哭丧着脸，说，我走时还好好的。 槐花常把“死”挂在嘴上，特别是她听说刘成立包了二奶，到城里大闹了一场，回来后说的最多的事是死，而且说了许多死法，跳井、跳河、喝药、上吊。她的话，人们听听也就忘了，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到处说的。在村里，她家最有钱，要啥有啥，这样的日子，别人想都想不来，谁会去死。 在新庄，杨槐花是有名的药篓子，得的是哮喘病。这病也不分个时辰、钟点，说犯就犯，热也喘，冷也喘，累也喘，气也喘。刘成立最难忍受的是，他刚刚上床，还没尽兴，杨槐花突然满脸红紫，大口喘气。刘成立稍一迟疑，杨槐花的手便向他的脸抓来。 这么多年，刘成立不敢离婚，人们知道他怕槐花的哥哥，她哥是镇长，没有她哥，刘成立还会在家撸锄杠。先前，刘成立是村里会计，沾槐花哥的光，给一个建筑工头记账，现在，刘成立也能承包工程了。 他爹叫成立赶快去报丧。成立犹豫不决。人们都劝他，赶快去，趁他娘家不知道，去晚了，准挨揍！ 女婿报丧，此地叫跪门。就是女方死了，男方给她娘家送信。这里的风俗，女人在婆家吊死，叫凶死，女婿必须亲自报信。之所以这样做，是给女方娘家一个出气的机会。女方上吊，肯定日子过的不顺，好好的，谁会把绳缠在脖子上？责任在婆家，不揍女婿揍谁。特别是在出殡那天，娘家人会一锅端。人一死，两家恩断情绝，如果女方抛下孩子，娘家还有所顾忌。没有孩子，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对婆家人大打出手，当地叫做“死出气”。 他爹叫成立给邻居们磕了个头，请大家帮忙。刘成立要开车去，被众人拦住，她家要是知道了，别说是轿车，龙辇也敢砸。成立只好坐着张三的摩托，另有四个年轻人骑自行车跟在后面。到了杨家庄，几个人把车子插在村头，小心翼翼地跟着刘成立。通常，闺女婿来报丧信，磕个头，说一声，转身就跑。如娘家人事先得信，设好埋伏，闺女婿只好自认倒霉。头破血流者有，断胳膊断腿的也有，这就看你的运气。 杨家是否知道，他们心中无数，刘成立只好硬着头皮，头低着，默默地走。庄内很静，没有人走动。在一棵槐树下，有几个老头闲聊，偶尔有条狗冲他们叫几声后，哼唧着钻入柴草中。 他岳父正在和人下棋，刘成立一下跪在那里，喊了声爹，说，槐花死了！ 杨老头一楞，咋死的？ 她上吊死的。 什么……哎呀！杨老头一掀棋盘，抓起板凳就要打，两个年轻人架起刘成立就跑。 二 下午，杨家的人来烧纸，院内的人紧张起来。人们劝刘成立，快躲躲，别等着挨揍！ 揍呗！刘成立有些无奈，他知道，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杨家不出这口恶气，出殡那天也饶不了他。 光棍不吃眼前亏。大家都劝他，刘成立翻过墙头跑了。看到刘成立翻墙的狼狈劲，人们感到好笑。在村里，最有钱的数刘成立，人有钱，说话就硬。一碰到戴纱帽翅的，他孬成那样，像狗一样，爬了墙。 刘成立的爹忙叫人把值钱的东西搬出去，人们把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大衣柜都挪到邻居家里。 在庄头，杨家的人哭声一片。刘成立的爹迎出去，杨家的人不理不睬，哭哭啼啼地进了院，刚才的哭，是形式，给人看的。现在，他们一看见槐花的尸体，围在灵床边放声大哭。他们哭一阵，便出来找刘成立，叫骂着叫刘成立滚出来！邻居们站在门口看。现在不是能劝，劝也劝不住。 杨家的人找不着刘成立，拿屋内的杂物出气。先是窗户的玻璃被砸烂，椅子、水瓶从窗户里扔出来，接着，台灯、挂钟、枕头相继飞出，茶几已断为两截，卡在窗户上。人们听见屋里乒乒乓乓，不知是什么东西被砸。有人见没什么可砸的，便跺开厨房的门，把碗盆摔在院子里，墙边的煤球也被人跺倒，满院里都是残缺不全的煤球。 杨家的人砸完东西，邻居们开始进去劝架。人走了，回不来了，劝他们节哀。好不容易把他们从院里请出来送到村头，然后回来帮着收拾院内的杂物。刘成立从外面回来，气得直骂。邻居都怪他，人家人死了，还能不让人家出出气！ 刘成立的爹是个明白人，在新庄，号称大老执，村里的红白喜事大多由他料理。自己家出了丧事，只有请别人料理。他成立说，你不能老在这里生气，要办的事多哪。他差人喊来本家的几个长辈，商量处理槐花的后事。刘成立结婚五年，槐花没有孩子，得找人给她送终？按照规矩，应在本姓里挑一个孩子过继给成立，为槐花摔盆送终。挑谁？几个人将族里人排了一遍，认为刘成华家合适，成华和成立是堂兄弟，他有两个儿子，只有叫他的二儿子虎子摔丧盆。有人问成立，你可想好，这丧盆可不是白摔的？虎子要继承你的家产。 刘成立直皱眉头，没有回答。 他爹喊来成华，还没解释完，成华连连摇头，啥年代了，一家人，要啥继承，将来虎子有什么难事，成立能扶他一把就行！ 成华的开通，大家松了一口气。 叫谁当大老执，几个人又犯了难。农村的丧事繁琐，不是一般人所能应付。大老执就是农村的总理，要有威望，说话才有人听，还要头脑清醒，事事想得全。这次出殡，杨家不会善罢甘休。出殡那天，会出什么乱子，谁也说不准。出了乱子，大老执能不能摆平？这就要看他的能力。排了几个人，决定去请村支书张学法。 刘成华喊来虎子，把一条白布缠他头上，说，跟着你叔，他说给谁磕头，你给谁磕头。 虎子才九岁，摸着头上的白布一个劲地笑，叫我磕头得给钱？他想起春节拜年时，大人们都给钱的。 众人都笑了，刘成立忙把100元钱塞他兜里。 虎子跟在刘成立后面，很得意，叔，我磕一个头，你得给100块钱？ 刘成立连忙答应。看着虎子的聪明可爱，自己结婚五年，竟没有孩子，心中有些伤感。 支书张学法正在打麻将，有人喊他出来，虎子给他磕了头。刘成立递给他一包烟，把请他当大老执的事一说，他一楞，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点上一支烟，问，哪天出殡？ 后天。 他噙着烟，歪着头看着远处，我想想，后天有什么事来？张学法一拍腿，说，差点忘了，后天不是初九吗？我同学的小孩结婚，叫我去帮忙。他说得早，我也答应了。你是个丧事，他是个喜事，我给你帮了忙，再去他那里，这犯忌讳。 刘成立知道他在推脱，只好说是。 这样吧！张学法说，你去找村长王新国，他又没啥事，叫他帮你料理一下。刘成立听张学法说得有道理，领着虎子去找王新国。碰到熟人，就叫虎子磕头。虎子有些不耐烦，问，怎么见谁都磕啊？ 刘成立笑了，孝子头，满街流！这是老规矩。 那你得给我多少钱哪？ 忙完事，你要多少给多少。 真的？说着，虎子伸出手指，勾了勾。 刘成立摸摸他的头，和他勾了手指。 王新国不在家，他媳妇拨通了他的手机，不一会，他骑着摩托车过来，还没下车，虎子照二叔的话，趴在地上就磕头。王新国问刘成立，还找了谁。刘成立把张学法的话说了一遍。他眉头一皱，说，他滑得像泥鳅，钢勾挂不住琉璃蛋！你叫我当大老执，这活我也没法接。你想想，我跟着杨镇长问事，他是个头，往后喝西北风脖子都短。你有钱，他有权，我夹在里面活受鸡巴罪。这样吧，你再找个替死鬼，别叫我当冤大头。 大老执的事没定，刘成立的爹有些着急。没有大老执料理，啥事都会乱套。有人建议，要不去请姚福刚，他当过村长，说话也镇得住。刘成立的爹想想，姚福刚虽然年龄大，也只有靠他救急了。 姚福刚去沙河边放羊，刘成立去那里找他。姚福刚坐在草地上，倚着树睡得呼呼的。虎子一看他，大叫一声，羊跑了！姚福刚醒来，忙咩咩的唤羊。看见在一旁笑的虎子，便连声骂他。 虎子给他磕头，他对刘成立说，你咋不去找当官的。 他们都不愿意问，听刘成立说了经过，他骂道，你这是找不到人了，才想到我，你那些钱不白花了？刘成立脸一红，没有吭声。 我老了。 你老人家再不帮我，就没人了。 姚福刚哼哼唧唧爬起来，叫虎子牵着他的羊。 成立的爹让他坐在椅子上，塞给他两包烟。 姚福刚说，我老眼昏花，别误了你的事。 你光动动嘴，有事叫他们干。 好吧，那我再充一次人。 刘成立的爹把要动的客，出殡的时辰告诉姚福刚，姚福刚已心中有数，他说一件，刘成立记一件，谁扎丧棚、谁买棺材、请厨师、租桌椅……事情一件件的安排，到天黑，才安排妥当。 三 因怕杨家找茬，筹办槐花的后事，姚福刚格外用心。扎纸匠送来花圈、纸罩，姚福刚问，你们还有其它花样吗？ 有！扎纸匠从包里抽出一张纸，说，四十多样，明码标价。 我看不清楚，你念念。 扎纸匠说，有洋楼、飞机、轿车、彩电、冰箱、还有保安、保姆……人间富翁所能享受的，都有。 姚福刚问了问价钱，说，再要十几样。他说，扎纸匠用笔记。扎纸匠问，电视机是要彩电，还是要黑白的？ 彩电、黑白还不是一样，都是纸扎的框子。 扎纸匠说，你老不懂，不一样，彩电的上面贴着美女，有巩俐、章子怡、刘晓庆。 槐花是个女的，要美女干啥。 那给她贴帅哥，有周润发、成龙、刘德华…… 张三说，槐花刚死，第三者就进来了。 众人都笑了。 有人说，槐花死了，他们还活着，阴间阳间隔着，第三者也当不上。 扎纸匠说，那就贴个死的，贴李小龙，武林高手。 姚福刚点点头，扎纸匠掏出手机，叫店里把货送来。 有人把请来的厨师带过来，一个是凉案，一个是热案。姚福刚和他们都熟，叫张三给他们每人两包烟。两个厨师坐下，把包着布的刀放在案板上，姚福刚会意，叫成立每人给他两条毛巾，一个擦脸，一个擦刀。 姚福刚说，你们的工钱，还是老规矩，按桌算账。明天发丧，今天只管忙下的吃饭。明天正事上是六个凉，四个炒，四个大菜，外带一个汤。今天是四个凉，两个炒，两个大菜。 刘成立说，再加两个吧，不够吃的。 那好，加两个炒菜，一荤一素。姚福刚叫两个厨师再盘盘菜，那样不够，开出单子来，叫人去买。 扎纸店里送货来，洋楼、轿车、彩电、冰箱、还有保姆、保安、童男童女……花花绿绿摆了一院子。姚福刚看见扎的两个保安样子怪怪的，没个人样。姚福刚心里不踏实，把扎纸匠喊来，叫他带走。 她在阴间，这么多东西，没保安能行？ 有李小龙那样的本事，要什么保安。 姚福刚刚安排完事，看见来了两辆警车，心里一咯噔，真是越咸越给盐吃。车上下来四个人，村里人只认得派出所的王所长、村支书张学法。公安人员的出现，乡下人特别敏感，这个时候来刘家，知道与槐花上吊有关，站在成立门口看。 张学法告诉刘成立，你不要远去，公安局来验尸。 验什么尸？姚福刚问。 张学法说，有人报警，他们就得查。 刘成立嘟嘟囔囔，她上吊，有我啥事。 她为啥上吊？王所长一问，成立没有说话。 法医问槐花上吊的位置，成立说不清。姚福刚问谁知道，张三过来指了指屋内的梁头。两个法医仔细看着槐花脖子上的痕迹，说，是自杀，不是他杀。 刘成立忍不住说，他杀，谁杀她？杀她干啥！ 王所长一瞪成立，你不要多嘴！人好好的，她为啥自杀？总得有个缘由，这得查清楚。 两个法医检查完出来屋，王所长开始询问刘成立，昨天早上，两个人吵没吵架？几点走的，谁能作证？ 我是6点走的，我走时她还没起。刘成立指指周围站着的邻居，他们知道，要不，你问问司机。看到王所长询问邻居，刘成立蹲在一旁吸烟，心想，杨家这次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就是杨家乱使横劲，也白搭，她自己愿死，怪不得别人。也好，自己解脱了。 晚上，姚福刚把守灵的人安排好，回家去。在家门口，看见孙子姚金玉摇摇晃晃地过来，又喝多了？ 姚金玉一看是他爷爷，嘟囔着，没喝多。 路都走不成了，还没喝多！ 没喝多，喝多还能说话。 不去睡觉，还干啥去？ 刘成立丧事上用猪肉，我问他要多少。 姚福刚刚坐下，刘成立给他送来两条烟。姚福刚说，啥事防备点好，你找几个亲戚跟着你，别叫他们打了。 我知道，明天叫建筑工地上来几个人。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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